宋听檐行至廊下,等在殿外。
常坻随后而来,低声道,“殿下,酆惕已然将所有寻找老先生的人都召了回来,那告示也撕了干净,似是不找了。”
宋听檐看着细雨蒙蒙,轻浅开口,“他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常坻一愣,极为不解,“可属下这么多人盯着,并未见他找到什么老先生啊?”
“过几日便会知晓是谁了。”宋听檐声音微缓,垂着眼睫,想着一眼而过的策论,他过目不忘,自然到如此都还记得。
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确实和夭枝的做派很像。
他初见策论之时,便觉此人是人才,那时他也想找到此人,毕竟天下能与他所想不谋而合的人极少,若是能用得好,必然能成为臂助。
却不想这人早已在自己身旁。
若不是今日这官员无心之言还真不可能想到,写出这样的策略竟是夭枝。
宋听檐看着朝臣陆陆续续而来,若有所思,“我早该想到的,果然身在局中不知局……”
常坻不知自家殿下的意思,但也多少有些明白他说的话,他微微疑惑,“难道这老先生是我们认识的人?”他思来想去,一时琢磨不透,只将周围年纪大的老臣都猜了一圈,可惜还是不知是谁。
他也不费那脑子,直开口问,“殿下,既找到了这人,他们必然有用,需要属下现下就去杀了吗?”
宋听檐闻言慢声开口,“困兽何须忧,终是翻不出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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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病倒依旧不忘政事,令太子辅佐左右处理朝政。
夭枝候在偏殿,默然无声。
不想这事终究是落在她身上。
如今内乱外战皆是停息,皇帝身边有宋听檐左右手搭着,做事确实颇为省心。
这太子和太子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有了前太子的前车之鉴,宋听檐这个太子可不好做。
首先皇帝必然是防着他,宋听檐亦不是皇帝一手带大的,自然不比先前那位感情深厚。
可宋听檐即便在这样的处境,也能将这事做得极为周全,既不会惹得皇上忌惮,又让群臣满意,每每棘手的事情都处理得雷厉风行,利落漂亮,可谓是极为擅长中庸之道,皇帝也对他越加满意,政事逐步与他商讨,渐渐信任,如今已离不得他。
她要对付他,不知何其艰难。
她要按照命簿,帮宋衷君对付他,且不能让他劫数未尽而亡。
她要让他机关算尽皆成空,让他被最为亲近之人背叛,让他的劫走遍,最后在局面彻底偏向他的时候,背刺一刀,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她想到此,莫名滋味涌上心头,只觉这差事极为难做,怪道天规如此严苛,倘若是松懈一点,那大家岂不都是睁着眼闭着眼纵容而去?
不知等了多久,年轻的太监寻来,“夭大人,前头散了,陛下要你过去。”
夭枝微微颔首,起身随他出去。
等随着太监步上台阶,到大殿门口,太监站定在门口,“夭大人请。”
夭枝迈进门,便是药味扑面而来,她走进充满药味的殿里,皇帝靠在龙榻上休息,只是形如枯槁,没有太多精气神。
夭枝心下微沉,只觉时间不多了。
皇帝喝完手中的药递给一旁太监,看向夭枝,“你私自将人送走,是打量朕不会杀你吗?”
夭枝当即在殿中跪下,俯身并未抬起头,“微臣不敢,实在是如今太子已立,废太子若还在宫中,恐会惹出许多争端……”
皇帝有气无力,方才一方话已经用尽了他的力。
皇帝听夭枝说完,靠在卧榻上病容不减,虽然说话颇有些力虚,却依旧威严不减,“你觉得朕命不久矣,怕朕死了之后,新帝会对废太子不利,你不信朕选的人,对罢?”
夭枝闻言当即开口,“微臣不敢!”
皇帝面色阴沉看了她许久,似乎也难得疑惑,“夭爱卿,你当真让朕看不明白,你往日那般不顾性命救簿辞,如今却又护着这个被废的太子至此,究竟所求为何?
旁人都是趋炎附势,你偏生反着来。”
夭枝慢慢抬起头看向皇帝,极为坦诚,“这不便是陛下知微臣送走大殿下,却没有责怪微臣的原因吗?”
皇帝淡哼一声,显然说中了心思。
他到底也是对一手带大的儿子心有不忍,自然也知道夭枝有这个能力护住前太子,并且绝对不会偏颇任何一个人,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她有这个胆量,也确实有这个能力护住人。
皇帝说到这处似乎已经累极,便重新靠下闭目养神,“酆爱卿方才与我说了,他已然找到写策论的人。”他挥手让太监下去,几声低咳之后,开口问,“当真是你写的?”
夭枝跪在殿中,闻言默然片刻,也只能承认,“是微臣往日所写,其间言辞并不成熟,还望陛下莫要责怪。”
皇帝笑起来,久病的身子似乎精神了些,“何来责怪一说,你的策论可谓是极好,朕往日找了你许久,不曾想到人竟就站在朕面前,不过……也确实是你的风格。”他看了一眼她,微微招手,“你过来,朕有话与你说。”皇帝开口,已然气虚。
夭枝当即上前,半跪在床榻前,“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慢慢支起身子,视线看着她,苍白开裂的嘴唇微启,他虽虚弱,却依旧目光如炬,深邃威严,“夭先生,你应当并非世俗中人,对罢?”
皇帝虽是问,却非常笃定。
夭枝心中一惊,只觉皇帝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什么,她一时不敢言语。
皇帝见她这般,心中自然分明,“往日这一桩桩一件件,若非神人绝不可能猜到八成,而你能猜到十成,又岂会是凡俗中的人……”
夭枝安静跪着,没有点头应是,也没有否认。
她知道,以皇帝这样的人既然已能想到这一层,那么她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
以他的多心多疑,也不可能会信她的敷衍之词。
皇帝说到处便开口交代,“朕近来身子越感不适,如今太子监国,政务上或有诸多为难,你多看顾。
朝堂中只有渚御史什么都敢说,朕也最信任他,如今他辞官回乡,向朕举荐的第一人就是你,朕觉得他不会看走眼。
朕想新立一职,封你为女相师,与宰相同级,你又是帝师,皇子们都唤你一声老师,往后太子你多照看些。
再者,后位悬而未决于宫中也有诸多不利,朕要纳洛家嫡女洛疏姣为后,洛家百年大族,若有事不决也可寻族中老者商量。”
这是托孤?
可也不像,皇帝怎会允许有人牵制皇权?
若是宋衷君,皇帝绝对不会连下两道压制,如今这般,分明是压着宋听檐。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有前太子的事在,皇帝不可能不防备,皇权面前哪有亲父子,他们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皇帝这个位子太难坐,连自己的儿子都要防备,这就是为君者的悲哀,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但所有人都不会是他的后盾,甚至转眼之间他的儿子也会变成他的敌人。
天子家中无奇事,来往皆为利而已。
皇帝说了这番话,着人去唤宋听檐进来。
不消多时,他便越过屏风从外面走来,他近到跟前,夭枝余光瞥见他的衣袍一角,下意识移开视线,心中复杂。
他走近,眼中关切低声道,“父皇,儿臣在。”
皇帝也累了,他眼睛似闭未闭,开口吩咐,“后宫主位空悬,终究不是事,朕已有一个皇后人选,就选洛家嫡长女进宫,此事交由你去办。”
夭枝没想到皇帝会这般直接,洛疏姣是宋听檐命簿中的意中人,他只怕不会心甘情愿同意。
势必是会想办法周旋一二,命簿中洛疏姣进宫这处也是周旋了许久,宋听檐为了不让洛疏姣进宫为后诸多阻止,生出不少是非。
夭枝正想着,宋听檐却已然开了口,“儿臣知晓,这便传中书拟旨。”他答得痛快,反倒叫殿中安静了几许。
夭枝愣住,两道旨意拟好,皇帝也倦了,抬手让他们退下。
夭枝闻言未起身,自然是打算让他先走,这般情况还与他一道走,着实是做不到。
宋听檐见她不起,竟神色平静走近来,温和开口,“大人不起吗?”
夭枝下意识身子微僵,看着他在眼前的衣袍都怔住了,皇帝连同拟旨的官员都在,他竟敢这般靠近。
夭枝心口慌跳,生怕他做出什么来,当即开口,“臣该等殿下先行。”
“先生不必如此多礼。”宋听檐闻言俯身而来,伸手将她扶起,依旧温煦平和,“我们一道出去便是,免得扰了父皇休息。”
皇帝闻言看了过来,又慢慢阖上眼,自是累极。
夭枝连忙站起身,没对上他的视线,还未回话,宋听檐已然伸手过来,拉过她的手。
她一惊,眼睛微微睁大,不敢置信看向他。
宋听檐却并无反应,拉着她将她往里头带去,他手中还握着佛珠,那佛珠冰冷的凉意触到她的手腕,流苏落下,随着行走之间轻轻触碰她的手背,微微发痒。
夭枝强压着自己混乱的情绪,随着他一道往里走去。
出来以后,她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好在没叫人看见。
她一时如做贼般心虚,可罪魁祸首却半点不在意。
她视线撇过他唇上已淡去的伤,当即冷然开口呵斥,“我不知你往日亲过多少人,只往日不能再对我这样无礼,听明白了吗?”
宋听檐闻言眉尾微挑,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她面上,眼中意味未明,他俯身看来,轻描淡写,“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