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事重,关乎社稷,读书人文章四起,皆是怨怼,皇帝已病得起不来身,只能将此事交给宋听檐。
他梳理脉络极快,该抓该放一目了然,迅速重新设立监考制度。
出题阅卷、执事提调、监试印卷、收掌试卷、誊录对读、巡绰搜检等官员一一设立规章,从上到下一次一换,各职轮立十人,考前按抓阄编号为职,如此一来便是想要买通行贿,都不知要寻何人,更不可能一一买通。
如此这般,天下读书人皆是满意,坊间百姓也赞赏此举,不再议论此事。
能如此雷厉风行迅速理清脉络,按下此事,能力自显而易见,朝堂之上亦是赞赏有加。
翌日,皇帝晨起咳血,百官接连请旨,为稳社稷,速立太子,人选自然是宋听檐。
朝堂上自不敢再有人反着来,着实是老大人科举徇私一事前车之鉴,牵连这般多,此时若是谁再说一句不,以皇帝久被外戚压制,早已风声鹤唳,自是疑心有鬼,恐怕祖上十八代都得被查一遍,若又与太后前太子有关,那便是倒了血霉,谁也不敢拿全族性命玩笑。
只有夭枝反对,她知道比起与宋听檐的父子关系淡薄,宓家的手伸到朝廷才是皇帝最忌惮的,宓家已经倒了,却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大人为前太子说话,就说明了宋衷君确实有过私下笼络朝臣的行为,又如何不让他大失所望。
这样的心思哪个在位的皇帝能容忍?
这般皇帝自是会考量宋听檐,毕竟查来查去皆没有问题,他会有偏向。
她再不反对,恐要生出大麻烦。
外头天色黑沉,狂风不休,山雨欲来。
夭枝进宫求见皇帝,皇帝不见,她只能迎着风在殿外跪下,险些都要被风刮跑,她勉力跪住,身上的衣衫却被风吹得乱舞不休。
她隐约感觉到身后有动静,转头看去,却见酆惕不知何时而来,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
夭枝大惊,“你怎能来此,我孤身一人怎么样都无妨,你在此若被皇帝疑心,岂不牵连你无法历劫?”
酆惕却依旧在风中站得笔直,风吹得他发丝凌乱,他凝重道,“你我本是同僚,怎能什么事都由你一个人担着,我自然要陪着你。”
夭枝闻言倒也没再拒绝,实在是她拒绝也无用。
这同僚性子极倔,如今叫他离开是断然不应的,不知是个什么修成的仙,横说竖说也说不通 ,她当初给他提议,若想要家中不逼着娶妻,狠狠心便将玩意儿割了便是,可惜他怎么都不同意。
夭枝时常暗自惋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她直挺挺跪着,酆惕走近了些,“夭卿,你辛苦了。”他自然不能与夭枝一起反对,毕竟他往日和太子做事,只能避嫌。
夭枝摇头安慰,“酆卿不必如此,我亦是为了差事,如今只能尽可能拖延立太子一事。”
酆惕闻言肃然,“我已让人收集所有年龄对得上的官员中一一探寻,包括地方官员,不日必有消息。”
二人在风中时不时商量对策,完全没注意到极远处的玉石阶前站着一个人,已然看了他们许久。
季尧安这些时日皆跟着宋听檐做事,如今亦在其后站着,他疑惑非常,“微臣实不知夭先生为何反对群臣的建议……”
反对群臣,岂不就是反对殿下为太子?
宋听檐闻言未语,似并不惊讶,亦没有半点情绪。
他也实在不太明白,明明夭先生和殿下极好,怎么突然间就倒戈相向了?
他原本以为他和夭先生以及酆大人全都是一条线上的人,可转眼之间,他们二人皆离去,这叫他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何况是殿下自己……
宋听檐在台阶之上远远看着殿外二人,忽而开口,“你觉得他们二人相配?”
季尧安闻言一顿,撇开阵营不说,他对他们二人其实是颇为欣赏的,尤其是夭先生,一介女儿身竟能在朝堂之中混到如鱼得水,叫众人恨得牙痒又弄不倒她,这是何其高的本事,令多少男儿都自愧不如。
酆大人这般相貌家世自然也是堪配夭先生的,平心而论,他觉得他们很相配,乃是天赐良缘,而且不只是他觉得,恐怕放眼整个京都,都没有人能说出二人性格能力究竟有哪一点不相配,更何况他们还感情甚笃。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殿下却问了出来,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思来想去不得其法,也不知殿下为何这般问,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夭先生自是与酆大人相配的,无论是是性情亦或是能力,且二人做什么事都齐心协力,从没有任何分歧,这样的佳偶天成世间难求,又如何不相配?”
此言一出,这二人倒确确实实是天生良配。
宋听檐听在耳里许久都未开口说话,他性子本就静,从来没有人能看清他在想什么,如今这般不说话,更让人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良久,他忽然垂首一笑,声音极淡极轻,“确堪良配。”
风声猎猎作响,天色渐渐由远到近黑沉下来。
季尧安在身后默站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夭先生从今往后是不是不会再与你交好了?”
他这一声问无人作答,唯有狂风在耳旁呼啸。
没有答案,答案却显而易见……
…
夜色渐浓,雨滴缓缓砸落在地,夜深官员不得留置宫中,自不能再跪,皇帝命她离宫去,却依旧不见她。
夭枝只能明日再来跪着。
她跪了许久,双腿已经麻木,天罚过后,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般久跪不起,自然连站起来都有些为难。
酆惕当即上前扶起她,见她这般虚弱,“你这般情形也走不了多少路,我先扶你去太医院看看罢。”
夭枝自然也不会逞强,她本就不喜走路,原地不动才是她的生活习性。
落雨渐大,夹带雨丝,她由着酆惕搀扶着往太医院走去,缓缓步上台阶,在廊下往前行去,却迎面看见了宋听檐。
她脚下一时顿住。
倒是酆惕反应快,扶着她一道行礼,“臣等参见殿下。”
宋听檐并没有看来,而是看向酆惕,“要去何处?”
酆惕倒是全当敌对一事不存在,坦然回道,“夭卿有些不适,微臣想扶着她去太医院看看。”
宋听檐听到酆惕称呼时,微微抬眼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开口。
酆惕微微躬身,“殿下,落雨夜深,微臣便先扶着夭大人去太医院了。”
春日总是斜风细雨,便是站在廊下,也依旧能浸湿衣衫,酆惕站在面前,轻易替她挡去了带雨的风。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片刻像是不曾认识一般移开了视线,“二位大人慢行。”
“臣等告辞。”
夭枝垂首让酆惕扶着,与他擦肩而过。
她一瘸一拐走得慢,越发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如有实质,她如芒在背,一时间便有些着急。
她这般反对,已是与他当面决裂的意思,如今再见面,自然是多待一秒都难掩不自在。
她当即看向身旁的酆惕,轻轻开口无声道,“酆卿,可否背我一段路。”
酆惕当即领会她的意思,往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身。
夭枝快步挪到他身后,俯身上去,由着酆惕背着往前走,果然速度快了许多,视线却并未消失,而是一直落在他们这处。
她不由回头看去,宋听檐已经往前走去,并未多看这里一眼,想来是她的错觉。
酆惕将她一路背出,到了拐角处,夭枝从他身上下来,颇有些歉意,“多谢酆卿,否则我这一瘸一拐不知得走到什么时候?”
酆惕看向她,颇为理解,“我知晓你为难,我也没有想到这般夜深还会在宫中碰到殿下。”
夭枝闻言未语,她自然也没有想到,是以如此情形,她只能慌不择路避开。
夭枝由着酆惕扶进太医院,却发现太医院里当值的太医并不在,也不知去了何处。
酆惕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你在此处等一等,我去寻他们。”
夭枝闻言点头应声,一时只觉得好在,在这凡间多个同僚,否则她这孤身一人,着实难为,“多谢酆卿。”
“你我之间何需客气?”酆惕笑言,快步踏出屋去,外头的风越发大了,夹带着雨丝而来,连屋中都带来了几分寒凉之意。
前头是一连排的药柜,弥漫着药香,闻之颇让人心静。
夭枝正安静坐着,忽然一阵风打来,窗子“啪嗒”一声掀开,扑灭了屋中的烛火,眼前瞬间陷入昏暗。
唯有窗外被乌云偶尔遮挡的月光,间错落在屋间。
夭枝不惧黑暗,依旧安静坐等,只是她看着屋中漆黑一片,心中慢慢沉下,她竟已经看不清黑夜中的物件了,一时不由感叹,这天罚当真可怕,如今她的身子只怕是连寻常人都不如。
不过如今即便不能夜里视物也是无法了,她这膝盖跪得生疼,已走不动路去将烛火重新点燃。
她正安静坐着,忽而感觉门外似有人走进来,只是外头雨声风声不止,掺杂其中,她有些不确定。
夭枝有些疑惑,“酆卿?”
来人却没有回应她,而是往窗边缓步走去,抬手关上了窗子。
夭枝这回是确认有人进来了,“酆卿可有找到太医?”
那人依旧未言,夭枝一时顿住,很是不解。
窗子关上,外头风雨声便轻下来,显得屋里安静许多。
那人关上窗走到桌前,夭枝看向声音来处方向,心中不安,正欲起身出去,便见火折子在黑暗中忽而亮起,如画眉眼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分外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