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未发。
夭枝干巴巴看着他,这般僵着着实也有些奇怪,雨渐渐小了,他那姻缘也快出现了。
她沉默几许,礼貌开口继续话题,“……行吗公子?”
他慢慢抬眼看来,温和却断然,“不太行,姑娘。”
“哦。”夭枝应了声,她只觉尴尬,斟酌几许,看了眼他,“那……那我先走了?”
“……”
他默了几许,笑了笑,话间轻浅,“姑娘真是风趣,你忘了你方才做了什么……”
夭枝:“……”
她一时还真忘了……
她满脑子都是他长得好看,笑得好看,摸着好滑,她想抢来养。
这归根到底也不能怪她,她这种观赏物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好看的玩意儿,想偷偷收藏也不为过的。
怪道下凡前,她身旁的仙官说了那番话,果然卖相好看的猫儿狗儿是招人喜爱的,人也不例外……
她看向他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好是危险。
她蹙着眉,“人,你会死吗?”
他闻言未语,慢慢抬眼,视线看向远处月光,本是乌云蔽日,可几息之间风便将乌云吹散开,露出皎洁月光,映得林中似粼粼光亮。
他话间浅浅,既无恐惧,也无慌张,平静似谈论山间月色如何好一般,“会,人都会死的,今次死了倒也是好事……”他向来温和,眼中却似乎闪过一丝凛冽之意,好似他死了,于别人来说才是好事。
夭枝一顿,这不对罢?
她满脸不解,从怀里掏出命簿一边翻着,一边匪夷所思,“不对呀,你是会说这样台词的人吗,应当不是这个设定啊?”
她命簿翻得飞快,哗啦啦的翻页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明显。
他被吸引了注意,垂眼看向她手中翻着的书页,一片空白。
每一页都是空白,而她翻得飞快,临近赶考一般皱眉快速看过,好似上面有字一般,且书页越翻越快。
他:“……”
他闭了闭眼,似头疼不想多看。
夭枝研究了半晌,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周围安静了许多……
安静了?!
她恍然惊觉,抬眼一看,果然人快断气了!!!
他的眼睫垂下,慢慢的,呼吸都渐浅了,似乎快要睡过去。
“你不会真的要死了罢?”夭枝重新蹲下,见他这般瞬间紧张,“你可得忍住别死,你一会儿便有美人相救,你们凡间这些公子书生,可不都喜欢此等艳遇?”
她这话一出,他慢慢闭上眼,似乎累极。
他眉目清隽如画,雨珠落下在他鼻梁处蓄起一湾水,月色笼罩下显得那么好看。
可这都没能激起他的求生之意,他莫不是不行?
夭枝有些急了,她虽没有经验,但见过濒临死亡的小鱼精怪,也是这样出气多,进气少,没多久就翻了肚皮,再也没醒来。
她临时抱佛脚,继续拿起命簿快速翻着,“不可能啊,按理说阎王殿不会收你的!”
但也有出差错的时候,她突然想到方才多出来的那一箭,心瞬间悬起,“难道是因为我?”
夭枝沉默坐了一阵,只感觉雨声越来越小,雨水一滴滴落下,像是她的催命符。
她抬手放在嘴边,轻咬着拇指关节,蹙眉盯着他,见他彻底失去意识,只能咬牙拿出一颗包了好几层布的续魂丹。
她做盆栽时就穷得很,修仙也清贫,如今也还没开始领俸禄,这颗续魂丹还是她赊来的,贵得令人咋舌,才下来就给了凡人吃,着实肉疼至极!
夭枝掰开他的嘴,喂他吃下,等了片刻,看着他苍白的唇瓣微微泛红,才缓缓放下心。
她站起身看了眼天色,便不再逗留,头也不回跑得飞快。
她怕再晚一步,自己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把药从人嘴里抠回来。
那药当真是极为昂贵,比她这盆栽不知贵多少……
她离开林中,看了眼手掌的印戒,好在这些黑衣人也是今夜要死,她出手并没有改变命簿,倒不影响。
只是如今她不能呆在这儿了,她踱步来回,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回一趟山门。
山门在凡间,她是从凡间修炼而上的仙,因短短千年便修成仙,被天界破格收为仙官。
她做上仙官前是棵盆栽,常年栽种在山门前,能修成仙全赖他们山门掌门人。
掌门是个在凡间修行的半仙老头,年岁有多大他自己也记不清,就像夭枝记不得自己为何年纪轻轻就死了。
掌门是她的救命恩人,据说当初她倒在血泊中浑身伤痕累累,是个将死之人。
掌门不能改命,只能移花接木,将她寄生于树木中,这般也不算是改了她的命,因为她做人确实已然死了,如今是棵盆栽。
至于为何是枯枝盆栽,而不是名贵花木,是因为他们山门穷得冒烟,平日里又颠三倒四,基本靠拾荒求生,这种文人雅士口中的观赏物是绝对种不起的。
他们山门在凡间只擅长两门生意,一是许人姻缘,二是筹办白事。
那时他们这些师兄弟穷到快揭不开锅了,掌门才想起在山前头开座姻缘庙,山脚下卖卖坟头地,赚得一点碎银子。
姻缘庙来求取姻缘的公子小姐们年纪少,多有不如意的,总有那么几个任性不怕死的从山上跳下来。
她的大师兄滁皆山就是这么来的,跳下去时还剩半口气,掌门说他阳寿未尽,问他愿不愿意入山门修行,据说师兄当时是愿意的。
所以掌门花了点银子买了村口那只阳寿快尽的小黄,把师兄按在了小黄身上。
小黄是隔壁村的老狗,还瘸了条腿……
随后好好的少爷就变成了狗……
对于师兄这样的人,夭枝是佩服的,毕竟有勇气真去做狗,自古以来也就他这一个。
旁人最多是说说,再不济发个毒誓,惩罚就是条狗,而她的师兄滁皆山,是真正的勇士!
有狗他是真愿意做。
如此壮烈的事迹自然是同门师兄弟讨论的首桩八卦,他也当之无愧成了大师兄,毕竟这魄力无人能比。
不过据滁皆山自己所说,当初并不是要跳崖,只是想看看风景释怀烦闷的心情,没成想一脚踩空,整个人生都给释怀了……
他也并不是很愿意跟个神神叨叨的老头走,可这老头偏偏耳背,救了他还按成了一条狗。
但好歹是救命之恩,师兄还是感激的,以至于师兄对掌门的感情很复杂。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师兄对于掌门都是爱恨交织,咬牙切齿,就像人间唱的戏。
世间最复杂的感情就是因爱生恨,因恨生爱,又爱又恨,纠缠个没完。
所以在修炼期间,姻缘庙前常会看到一只忧郁的土狗,瞧着很是可怜。
当然这也不是她一棵快枯萎的盆栽能思考的东西,她每日养头发已经很累了,哪有精力去思考什么爱恨文学?
她也很可怜,师兄至少行动自如,跑得还快,而她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氛围感道具!
山门穷到缺道具,尤其是他们这种做百家生意的地方。
掌门时常会用障眼法把她变大些当氛围道具,白日里摆在姻缘庙前当一棵祈求姻缘的许愿树,她的树枝上挂满善男信女求姻缘的红布条,很是喜气。
而到了山脚下的坟头地,她就是一颗挂满白布的歪脖子树,风一吹阴气森森。
于是在姻缘庙前,所有人都说她是赐福的灵树,而到了山脚下,所有人都说她长得歪,颇为晦气。
搞得她那段时间很是分裂。
掌门说这是那些凡人没有透过表面看本质,晦气福气与否,和她这棵树并没有多大关系。
她已然是一棵伟大的树,人一生大喜大悲都在她这包办了,对她来说是一件功德,对于树生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夭枝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老头忽悠了,这纯粹摆件玩意儿的活硬生生做了千年。
以至于到后头,她对于悲喜这两件事一直有很深的觉悟,从而领悟了人生不是大喜就是大悲,然而所有的开始都会以消亡作为终点,所以痛苦才是永恒的。
而他们山门修行宗旨就是痛苦,他们要去尝他们这些本体的痛苦。
有些东西也是命定的,就比如她,比如师兄……不过她比师兄好些,至少她要做好盆栽,只需要站在原地修炼,只要不动就行了。
师兄可就难了,他要做好一只狗,不仅要努力修炼,还要跟隔壁村几只村霸狗打架斗殴,争斗不休。
她也不知师兄有没有抢过屎吃,因为凡间总有句话说,狗爱吃屎……
她一直记在心中没敢问,因为她觉得应当是有的,毕竟师兄这么努力……
掌门教导过,是什么东西就要当自己是什么,要活得真实,才能心领神会,感悟那些无法形容的痛苦。
所有同门师兄弟都以此为修仙必成之道,奉为金句,视为门规。
不过掌门记性不好,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便忘了,后来他说他没说过这话,他觉得蠢货才会说这些狗屁不通的话,这苦逼的世道活得真实不是自讨苦吃吗?以发癫的状态活着才叫真正活着。
这般颠三倒四,时常让他们觉得他们脑子上出过问题,亦或者是掌门精神上出了问题。
但第二个他们都不敢想,毕竟若真是掌门精神上出了问题,那他们这个修行的山门,岂不是个大型的疯子院?
不过对于夭枝这种犟种来说,掌门在她心中还是最靠谱的,哪怕他老人家总拿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
夭枝趁着天还未亮,摸黑回到山门,山前庙大了许多,香火钱应该多了不少。
山门仙气盛,滋养生灵,一路上来许多小精怪,吵吵闹闹比白日里还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