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麻将
他回到屋里的时候只有麻将在。
“我让杜正一去休息了。”他从护士站后面摸出两罐啤酒,友好地递给了罗奇一罐,似乎代表着和解。
“我现在能喝这个?”罗奇惊讶地问道,手已经下意识地伸过去接了过来。
“呃……”卷毛思索了一下,“要是杜正一看见就不能喝了。”
罗奇略一思索,拿起啤酒喝了一大口。啤酒的味道很奇怪,他看了看啤酒罐上的商标,没见过这个牌子。
“本地的一个小酒厂酿的,一个病人家属送的。”麻将说,在他旁边的一张儿童床上坐下,手里拿着他的那罐啤酒。“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还能睡着了吗?要不然跟哥哥出去找个不熄灯的地方买点好酒喝?反正杜正一不会知道的。”
“这跟杜正一知不知道没什么关系吧?我被猫挠了,你忘了吗?大夫?”
罗奇刚才去厕所的时候大约走了二十米远的路,还觉得头重脚轻。
卷毛的神色看起来有种夸张的沮丧,好像他真的指望能把罗奇怂恿出去似的。罗奇真不敢相信他比杜正一还大不少,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还这样一副没谱青年的样子。
“这不是有大夫给你开证明,证明你现在完全能活蹦乱跳地出去喝两杯吗?你怎么连大夫都不放心?”麻将说,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罗奇打量了他几眼,大夫都是酒鬼,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他当着麻将的面,夸张地把自己身上盖的被子掖好,用行动表达信念。麻将翻了他一个白眼。
罗奇希望自己能舒服地躺着,但是睡久了的脊椎却有点抗议,在他睡着的时候被加速生长的那块肋骨更是闷闷地散发着钝痛,他根本睡不着。
“要是我跟你出去,你给我什么好处?”罗奇犹豫地问道。
“我带你玩,请你喝酒,还要额外给你好处,你是搞****吗同学?”
“爱带不带。”罗奇宣布道,“碎觉了!”
“哎,别……”麻将伸出手来做了个打断他兼服软的动作,“说说呗,你想要什么好处?”
罗奇做了一些准备就跟卷毛出门了。他的衣服已经被杜正一的狮子撕碎,不能再穿了,麻将分给他的衣服是一件衬衣,可能是儿童诊所的工作服,衬衣的左上口袋外缝着一只布偶小青蛙。麻将给他的时候是本着爱穿不穿的意思,但是罗奇操着他精奇的幽默感,对这件衣服非常满意。
他们所在的地方气候要更温暖一些,他套上了一件脊背上印着“别人家孩子”的夹克,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后背,不禁对麻将竖起了大拇指。
麻将抱着胳膊审视着他,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离开了诊所,外边的街道上有真正的初春的风,凉爽而带着潮湿的味道,那是一切终将重新开始的讯号。
“我没想到杜正一居然能穿越这么远的距离。”罗奇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说道,“他肯定带着我至少穿越了三个省?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夫,不然杜正一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奔着你来。”
“这三年我一直是他的医生。”麻将轻松地说,罗奇意识到这话太轻描淡写了。“我听说过你爸的名字,很有名望的一个大夫。”
罗奇对他老爸的名声不太感兴趣,“杜正一有什么后遗症吗?”
麻将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眼见得在俗世里生活得如鱼得水,十分适应。“这话问医生不合适吧。”
罗奇点头,也就打住不再往下问了。他上了车才感觉到自己有点冒虚汗,麻将给了他一管药,他喝下去之后被那股舒服劲冲得不知道怎么办好,结果就傻笑了出来。他舒服地向后一靠,浑身都暖意融融,虚弱复活的症状轻了不少。前面的司机一脸谨慎地偷偷从后视镜里瞄着他,大约以为他是在嗑药。
他们在一个繁华的商业区停了下来,全程出租车司机都保持着僵硬的沉默,收他们车钱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等他们一下车就猛然加速,一溜烟地跑了。
罗奇推测他是个守法公民,生怕惹上麻烦,还可能道德情操比较高,不愿意跟吸毒的渣渣待在一起。不过罗奇其实一直都有另外一种怀疑,他觉得人类多多少少能感觉到法师的存在,要是他们人数太多,离他们太近,敏感一些的人类就会觉得不舒服。就像他也感觉到了狮子的存在,感知食物链上层的出现,那是种写在基因层面的本能。
麻将带着他走进一栋挂着美斯特邦威巨型招牌的大楼,这是一座旧楼,商店占了一楼和二楼,剩下的四层楼从外边看起来好像完全荒废着。现在不是普通店铺的营业时间,整栋大楼都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外边的广告牌彻夜闪亮。
麻将熟门熟路地带着他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门,楼道里黑洞洞的,只有麻将手里发出的一道白光照亮了掉皮的水泥台阶。罗奇开始以为是他在使用魔法照明,后来发现他其实使用的是电力,他的手里攥着一个爱疯手机。
麻江可要比杜正一时髦多了。
他们爬上了三楼,罗奇感觉到腿肚子有点虚,麻将给他灌的抗虚弱药水有点撑不住爬高。好在他们也到了,罗奇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爆米味,那是一种狂欢魔法的副产品。是由光阴、声音、气味甚至触觉混合在一起的大型表演,由派对的主人定下基调和主题,开始一般都很好玩,接着随着越来越多的法师加入其中,幻影的力量越来越大,最后会变成一场集体致幻,是法师酒吧的常见娱乐项目。幻觉达到顶端,爆裂的时候就像闪电划过空气。不过闪电带来的是臭氧的味道,法师的力量爆裂时散发出来的却是爆米烤焦了的味道。
看来他们来的太晚了,错过了高潮部分。
这种酒吧是被正统法师禁止的,遮遮掩掩地藏身在人类的闹市里。
他们走进三楼空空荡荡的走廊,借着手机的光看过去,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扇铁门上缠绕着锁链,脏兮兮地挂满了污渍,像是已经锁了很久了。
“不是这扇门。”麻江说。他引着罗奇向前走了大约十米,手机的亮光照向一道黄色的旧木板门,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经常作为办公门的那种。
奇异之处在于门口左右各摆了两个石头墩子,上面蹲着两个哈巴狗大小的石头狮子,一只正襟危坐,手掌下团着一只绣球;另外一只躺在石头墩子上酣睡,像猫咪一样亮着肚皮。罗奇知道,这些跟人类习俗似是而非的反常标记,就是这里的门道,在他的世界里,反常就意味着招牌,闪亮不亚于巨幅led广告灯箱。
麻江将手放在一只石狮子的头上,示意罗奇也跟他做同样的动作。“两只狮子,两个人。”他狡猾地笑了一下,解释道,“这家店的规矩是只有两人以上的客人才能入内,禁止单个的客人。”
罗奇“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麻江为什么一定要怂恿他一起出来玩。他伸手抚摸了那只睡狮的头,掌心感受到了微弱的静电流,石狮子里一定内嵌着晶体,用来进行简单的规则设置。
破旧的木门吱扭一声向内打开,跳跃的火光倾泻而出,门后是一条红砖砌成的狭窄走廊,墙上挂着简陋的火把,火光照耀着地上铮亮的大块方砖,方砖是淡黑色的,不知为什么罗奇觉得有点眼熟。
麻江率先走进了红砖走廊,罗奇也跟了上去,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喧嚣的音乐声,有点杂乱,主音有点像琵琶,但是罗奇说不准。
走廊拐了个弯,眼前豁然开阔,金碧辉煌的一个大厅,大小约莫跟楼下那家美斯特邦威本地旗舰店等同,算是非常开阔了。场面也十足的气派,贴金的云龙立柱,正中间设着九龙金漆宝座,立着金闪闪的屏风,前头陈设的装饰品别的他认不出来,大象和仙鹤他还是认得准的。再抬头看看,头顶果然是蟠龙藻井。虽然经不起细看,细看就都糙得很了,不过他还是认得出来这里是哪里,保和殿嘛。
宝座上挤坐着四个特别吵的姑娘,脸上画的妆掐稳了现下人类的流行,身上穿的却是清朝宫廷的衣裙,裙边挂着荷包,手里拿着团扇,妆得一丝不苟。宝座前有四个穿着外褂长袍的年轻男人,正在两两斗剑。罗奇看出来那剑是酒水凝成的,比划输了的男生肯定会被逼着表演吞剑,过一会就会醉死。
麻江感兴趣地四周看看,笑着说,“哟,今天是满清主题的啊,可惜来晚了错过了高潮。不过幸亏来晚了,没穿对衣服会扫别人的兴。”
罗奇还在观察这座保和殿,研究了一会立柱,他突然掰下一块金箔塞进嘴里,“唔,果然是巧克力。”
麻江就说道,“别瞎吃。吃东西要遵医嘱,知道吧?”
罗奇皱起了眉头,“居然是代可可脂的。”
“所以我才告诉你别瞎吃。”麻江说,“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也开始用这种廉价的东西了。”罗奇咂了咂嘴,想找一杯酒消除嘴里残余的劣质口感。麻江已经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罗奇赶紧跟上。这会儿待在保和殿里的人不算多,大概是因为高潮已经过去了,都有点意兴阑珊,现在是人人都开始觉得犯困的时间了。
保和殿的两侧摆放了一些明清桌椅,都是圆桌,配着雕的绣墩,罗奇有点惊讶地看到桌边居然有一些老年人。他们要比年轻人安静一些,而且也更能熬夜,现在正三三两两地坐在桌边喝酒闲谈。他们各个看起来都很体面,但是却老老实实地穿着长袍马褂,罗奇可没想到他们居然愿意跟着年轻人一起闹笑话。从一伙老法师身边挤过去的时候,他瞥见老法师的袍子质料十分上乘,他突然反应过来,法师的平均年龄在两百岁出头,这些年老的法师本来就是清朝人。今晚的主题也许应该是怀旧之夜。
罗奇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他跟那些吵闹的年轻人一样用玩笑亵渎了别人美好的世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法师们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但是人类变化得太快了,他们刚刚适应了世界的美好,善变的人类就推翻了一切,法师们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还有人类本身也是,他们的生命太短暂了,你结识他们,你爱上他们,接着他们就消失了,像夏天的一阵风吹过长长的街道,而你还茫然无措地站在街边,手上拿着的冰淇淋甚至还没融化,留下的只有甜蜜又酸胀的疼痛。
他不知怎么就伤感了,跟着麻江在一张长案边坐下,这张案原本可能是用来画画的。案上摆了一只传统的走马灯,他就盯着灯盏上不停跳跃的兔儿发呆。麻江推给他一杯酒,又在酒杯里倒了一管药剂,他也没问是什么就喝了下去。
“你真的挺相信杜正一,你自己发现了吗?”麻江突然问他。
罗奇回头看了麻江一眼,他正在喝一杯蓝色的饮料,那颜色蓝得让人不舒服,看起来就像一杯蓝精灵的尿。
“为什么这么说?”
“我撺掇你出来,你就跟着我出来,我给你喝药,你想都不想就喝下去。”麻江说,一口气干掉手里的酒,很舒服地挑起眉头,接着示意店小二再给他来一杯。“你根本就不认识我,第一面我也不算友善,但你还是相信我,是因为你觉得杜正一信任我。”
罗奇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我的世界是很简单的,哥们儿。老师让我帮杜正一忙,我就尽我可能地帮,等他决定回学校的时候,我就可以拿到学分。”
麻江有一会没说话,需要透过眼镜的目光是习惯性地低垂的,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冰凉。他仔细地打量着罗奇,又似乎是在仔细斟酌着自己要说的话。
“我认识杜正一很久了,他是个真正的法师,跟你不一样,你不要有情绪,我没有别的意思。因为他跟我也不一样,跟那些吵吵闹闹自诩为法师的人都不一样,我们的世界很久都没有产生真正的法师了。所以他们不会把稀缺资源用到普通的小事上,他也就一直都会被牵连在各种麻烦里。你现在跟着他,那也就意味着,你掉进麻烦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