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依旧一轮骄阳。
和早晨刚刚升起时的温和模样不同,江南的上午,太阳余威犹烈。
大船行于江上,除了晒得黝黑的水手,那些出发时还站在船上观望风景的人,早已纷纷躲回了船舱里去。
江水悠悠,两岸一派青苍。
水边嶙峋的岩石上,有蛇虫盘踞其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作为冷血动物,它需要阳光给它补充行动的能量。
狮峰茶场,李师师坐进了她的轻油车。
人往车中一靠,轿帘儿一放,原本端庄坐姿的一个美人儿,就变成了慵懒的倚躺,宛如一条正在晒着太阳的美女蛇。
“去萧山,南氏坊。”
李师师吩咐了一声,轻车便由八名策马扬鞭的青衣武士护拥着出了茶场。
余林站在屋檐下,目送李夫人离去,便返身回了他的公房。
扩建炒茶作坊的事情正在进行着,扩建和招募同步进行。
今天,那两个被拘押在钱塘县衙的大茶商冯启怀、章鑫的家人还要来茶场,和他商量收购对方茶场的事情。
当然,作为苦主,如果李夫人愿意撤回诉讼,对冯启怀和章鑫网开一面的话,那么冯、章两家出售茶场、茶庄的价格,就有得商榷了。
这些事,李夫人已全权交给余管事负责。
经过这段时间的考察,李师师对余林的人品和能力已经足够信任。
所以,她给了余林一些干股。
余家是当地大户,谈不上有多么大的权势,可是家族庞大,子弟众多。
在这个时代,你千万不要小看了一個家族兴旺的“坐地户”的能量。
就算他们家族没有一个人做官,如果他的家族人口庞大到周围几个村子,都是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
那么不管是被尊为百里侯的县太爷,还是什么致仕的高官权贵,也都得高看一眼。
用一些股份绑定余林,绝对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李师师本人则是去萧山,见萧山南氏丝绸作坊的南风迟。
南风迟家的作坊,是萧山最大的茧、丝、绸生产作坊,从蚕茧收烘、缫丝、绢纺、织绸,自成一条龙体系。
李师师深知,想垄断茶业生意根本是不现实的,她只要做到在茶行里最强就好。
在远洋海贸生意中,最大宗的商品输出,就是丝绸、茶叶和瓷器。
对于丝绸和瓷器,李师师也想分一杯羹。
她已经派茶具作坊的大掌柜彭涛去龙泉了。
龙泉生产青瓷,有不少青瓷作坊,其中就有出口贸易。
但此前主要销往占城、爪哇、暹罗、锡兰山、古里一带。
大宋往更遥远的西方的远洋贸易,这时还只是一个开始,瓦迪耶和蒲押麻的商队,就是其中的先行者。
可这两个先行者并不满足于远洋贸易带来的巨大利益,还插手宋金之间走私的好处,马上就要完蛋了。
他们两个空出来的市场,乃至还有很大拓展空间的市场,为什么不及时去抢占?
所以李师师派彭涛去龙泉考察,无论是自己建窑厂,还是收购经营不善的窑厂,这杯羹,她吃定了。
而她自己,此时则是去萧山见丝绸商人南风迟。
师师无意与他商战,而是想共赢。
南家有临安最大的丝绸生意,她的徒弟玉叶家则拥有临安最好的刺绣作坊,鹿溪那边则马上就要拥有最强大的远洋船队,她不做点什么的话,那多无聊?
她要做的,是服饰。
她可以根据了解到的异域审美风格,向南氏丝绸作坊提出印染方面的要求……
对“陌上花”绣坊提出刺绣风格的要求,有针对地进行生产和加工,然后再由她设立的成衣铺子设计西人的成衣铺子。
以她东京上厅行首的审美,由她一手设计的服装,她有信心,将和茶叶、瓷器一样,成为蕃人那边的畅销货。
师师明白,按部就班的做生意,快则十几年,慢则几代人,才能打开一片天地。
但,如果发现了风口、抓住了风口,就可以同风而起,扶摇万里!
风口已现,蛰伏多年的她,现在有兴致与大鹏扶风了!
……
沐丝带着于吉光、毛少凡、大楚和陈力行前两天就抵达了山阴。
沐丝按照于吉光出的主意去见内侍省的张去为,果然受到激赏。
张去为立刻就去向韦太后哭诉央求。
韦太后是个没主见的妇人,况且张去为的“至味堂”对她每年都有孝敬,怎好不为他说话。
韦太后便对赵官家提了一嘴,赵官家是个至孝之人,对他的亲娘自然没得话说。
于是,赵官家便默许张去为开了一张皇家采办的“公凭”。
沐丝拿到皇家采办的免检公凭,喜不自胜。
他先通知了崔显允一声,让崔显允在山阴那边的人联系他。
随后,他便把国信所的事交代了一下,便亲自带着几个亲信赶赴山阴去了。
沐押班到山阴的第一件事,就是采办,真正的采办。
因为他是打着替张大珰购买重建“至味堂”建材的名义来的,他总不能装上秦相爷家准备联姻的财货,就径直返回临安去吧。
毕竟这份皇家公凭只能使用一次,张大珰的建材得先买好。
于是,沐丝一到山阴便开始大肆采买起来。
有皇家采办的身份,他替张大珰购买建筑材料,可以拿到最公价。
再加上运输时一路免检,不用交任何赋税,会省很多钱。
饶是如此,沐丝也没想过从中贪墨,他觉得只要巴结好秦相和张大珰就足够了。
只要内廷有张去为,外廷有秦相,他沐押班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所以,沐押班采办木石漆竹诸般器物,是非常上心的,凡事亲力亲为,毫无怨言。
郭绪之带着几名化妆成商贾的皇城卒,一到山阴,就对江南东路转运司进行了监视。
同时,他还和枢密院机速房派驻在山阴的谍探分署取得了联系。
两下里一通报,发现彼此正在调查的事情,似乎是同一件事。
这一来,郭绪之这个外来户,要监视转运司便游刃有余了。
沐丝抵达山阴,四处联络商人,采办各种材料,马上引起了郭绪之的注意。
于是,他亲自带人盯了两天,却发现那位沐押班整天打交道的都是些经营砖、瓦、木、石、漆等建材的商人。
金人不可能大老远的跑到宋国来买建材,郭绪之遂放弃了对他的怀疑,取消了跟踪。
只是,他却没有料到,就在他撤回盯梢的第二天,崔显允在山阴的人就找到了沐丝,大批缺少“公凭”,不能正大光明地运往临安的货物,开始向沐丝移交。
……
巳时整,“市船务“开衙了。
随着皇城司的人在“市船务“不停地折腾,“市船务”的人也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压力。
关于“市船务”有人勾结海盗,在宋金之间走私的说法,迄今依旧查无实据。
之前那些暴露了自己不法行径的官员,都是被皇城司的阵仗给吓到自乱阵脚,这才暴露了的。
当官吏们适应了皇城司的存在,对他们也就造不成什么影响了。
“市船务”的官员们私下判断,再有三两天,一无收获的皇城司就会从“市船务”撤走。
但是今天一早准时赶到衙门的官吏们,却感觉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氛。
衙门口外,一如平常。
一旦走进大门,就会发现,“市船务”如今已是外松内紧。
走进衙门的官员,都被要求从两侧抄手游廊通行。
前方的仪门已经封了,后边的入口则是只准进、不许出。
从两侧抄手游廊经过的官员,都会被询问名姓、职务,并经“市船务”的人确认。
然后就会有人被放行,有人被请去了侧厢的公房。
但凡被请去侧厢公房,再也不见出来的,都是负责审批、抽查,从山阴往临安运输商船的官吏。
……
“浙江渡”码头,送走二十多个护船人后,崔显允又返回了货仓。
他租的这个货仓在浙江渡码头的货仓区里,也算是一个比较大的了。
如今货仓一角,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堆货物没能运走。
在这巨大的货仓里,那堆货物似乎显得不多,可是走近了去,你却会有一种站在一座小山下的感觉。
崔显允就站在这座“小山”下,仰望着堆积如山的货物。
“不管如何,至少从山阴到临安的这条水运线,暂时是没有阻碍了。
等货运来,就暂且储放在这里吧,也不知蒲押麻何时才能把大船交付给临安蕃坊的大食商人。”
崔显允皱了皱眉,对于一切主动掌控在蒲押麻手中,他很不满。
但是,只有蒲押麻和瓦迪耶手中那种远洋大海船,才方便在底舱里做手脚,藏匿他的货物,这又让他无可奈何。
宋国商人的江河船不具备这样的藏匿条件,而且这种大宗货物的走私,是抄家杀头的买卖,宋国商人敢于如此铤而走险的也不好找。
“如果,我有一支由我控制的远洋船队就好了,可是……我要在宋国发展一支属于我的远洋船队,何其难也!”
他又不是真的做远洋贸易,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
崔显允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向仓门走去。
仓中虽然昏暗,仓门却正迎着阳光,一片明亮。
崔显允在空旷的货仓里笔直地向前走,一直走到那阳光里……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稍稍适应了一下光线。
崔显允正要吩咐手下关闭大门,脸色攸然变了。
他在这里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队队身着戎装、手执利器的皇城卒,正在迅速开进码头区,控扼了所有进出要道。
仓储区这边,也有一队皇城卒,正握着长枪,鱼贯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