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灵气衰微,魔气上浮,白日里蛰伏的牛鬼蛇神都随着太阳的落山而冒出头来, 边镇里灯火煌煌, 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游走?在灯影中,编织出一派光怪陆离的景象。
镇子一角 , 几道黑影从那热闹的街景里脱出, 趁着夜色往镇外?偏僻处行去, 很快便窜进?了山林里, 围聚住一座孤立的宅院, 攀附在院墙外?打望,“这里真的藏有一个仙族人??”
另一个声音道:“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那话音未落, 已?响起了一片吞口水的声音,“好久都没?有吃过?仙族人?,还怪想?念他们?的味道。”
攀附在墙外?的黑影直立起来,身?形比屋宅还要高大,惨淡月光照在它身?上,勾勒出它怪异的形貌,无数的步足在半空撞出沙沙的响,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型的蜈蚣,身?子上却生了三?个脑袋。
那三?头蜈蚣竖直上身?,猛地朝着院上的结界砸去,在即将撞上半空的屏障时,忽然间, 几道交错的幽暗剑光闪过?,那蜈蚣连一丝声响都未能发出, 身?子便断做了数截,三?个脑袋都滚落到了地上。
它的残躯很快被地面的魔雾吞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重烛收回?斩苍剑,在宅院门口伫立良久,终于?抬步踏进?了院子里。
他抬眼往厅堂看去一眼,白日时,暮霜就是坐在那里,偏头往他所在的地方看过?来,说她不喜欢了。
这很好,比起她以前说的那些能扰乱他魔心的甜言蜜语,这句话分明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听见的,可是不知为?何,在那几个字入耳时,他却感觉到了刀剑刺心一样?的痛苦。
痛苦?
他的凡心早就碎了,如今胸腔里装着的是一颗无情无畏的魔心,他不应该感觉到痛苦才是。
可那一刻,他的的确确感觉到了痛苦。
重烛身?上的影子在昏暗的月色下扩散开,贴着地面游动进?厅堂内,缠裹上屋内的摆置,将它们?一点一点碾碎成了齑粉。
燕歌察觉到了外?面异常的魔气涌动,警觉地推门而出,又被满院舞动的蛇影逼得退回?屋内,重烛站在那狂舞的蛇影中间,转过?头来,血色的瞳孔亮着幽光,森冷地瞥了她一眼。
“尊、尊上……”燕歌被这一眼定在原地,四肢百骸都在泛着凉意。
她一直都在期盼着重烛的到来,希望他能和暮霜好好聊一聊,希望他们?能解开误会,回?到从前,但他现?在真的来了,燕歌发现?她竟有些害怕他踏进?暮霜的屋子里。
他浑身?杀意沸腾,不像是来和解的,像是要来杀人?灭口的。
燕歌见他挪动脚步,当真要往暮霜的屋子里走?去,立即想?要冲过?去阻拦,但她的一切都是重烛教的,一招一式都来自于?他的指点。
她都还没?动,重烛就已?猜到了她的行动意图,蛇影先一步封锁了她的去路,轻而易举就将她擒住。
“暮……”燕歌的一声大喊没?能出口,蛇影早有所料地缠裹过?来,将她的声音堵回?了嘴里。
重烛看也没?看她一眼,脚步没?有停顿,推开门进?了暮霜的屋子。
月色透过?窗,洒落入屋内,床榻前的雾影越来越浓厚,最后凝成一道颀长的身?影。
重烛站在床边,垂头看向?榻上沉眠的人?,面庞逆着光,瞳孔中的血色却越来越明晰。
他心脏上又多了一道新鲜裂开的伤痕,就像是琉璃器上的裂口,正在无法挽回?地缓缓扩大,无论他如何努力地修补,都无济于?事。
这些裂痕都是因为?她,不管从她嘴里说出的,是甜言还是恶语,都能在他的魔心上撬开一条裂痕,她单单只是存在,就可以毁了他。
杀了她!
杀了她吧!
反正她也不喜欢你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血腥味在喉间翻滚,心里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在回?响,宛如越来越急促的鼓点,重重地敲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上,不断催促着他动手,魔心上的裂痕越多,越是岌岌可危,他心中弥漫的杀意便越是沸腾。
重烛心里除了这个声音,已?再也容纳不下别的,他冷然地抬起手,从虚空拔出斩苍剑,反手竖立在她身?上,手腕往下压去。
斩苍细长的剑尖抵到了暮霜的心口,剑刃忽地震颤起来,剑气如逆流的风漩,竟然违背了主人?的意愿,僵持在半空,不得寸进?。
杀了她!
连你的命剑都为?她而背叛你,她的存在就是你最致命的威胁!
重烛额角青筋鼓胀,心里的声音震得他耳鸣,杀念如洪流冲上头顶,那双金色的眼眸,完全被瞳孔里的血色浸染了,除了遵循心念,再没有别的念想。
他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握住剑柄,魔气汇涌在掌中,用力往下刺去。
斩苍剑的剑芒同时大盛,两种原本系出同源的力量分裂对抗,将斩苍的剑铭都逼了出来,那剑铭之中镶嵌着一道血色的铭文,铭文牵动着斩苍剑的剑气,顺着剑身?逆流而上,破开重烛掌心的魔气,冲入他的经脉之中。
重烛双臂被反噬的剑气绞得鲜血淋漓,闷哼一声,禁不住倒退数步,偏头吐出一口鲜血。
“重烛!”
重烛眩晕了片刻,恍惚听到了暮霜担忧的喊声,她从床上翻身?起来,扑过?来接住了跌倒的他。
原来她根本没?有睡着。
重烛跌入柔软的怀抱中,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随着呼吸进?入感官,她惊慌地喊着他的名字,手足无措地接他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看见他手臂上的伤,表情看上去比他还要痛。
心底叫嚣的声音短暂地消散了片刻,那控制住他的沸腾的杀意,也短暂地平息下来。
斩苍剑摔落在地上,剑身?上那道与剑铭交织在一起的血色铭文依然亮着,重烛想?起来,这道铭文是他取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刻进?斩苍的剑铭之中的。
不,应该说是人?间的那个他。
他把护心鳞给她,叮嘱她远离自己?,在斩苍剑铭中刻下就算反噬主人?也不能伤害她的铭文,全都是为?了如果有一天,他因为?魔心而变得面目全非时,能够护住她。
他的护心鳞,他的斩苍剑,都没?有背叛他,而是遵从了他另一颗心的意愿。
他好像又听到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魔心上的裂痕又崩出几道,不断地扩散开,裂出蛛网似的痕迹,与此同时,有什么慢慢浸润进?了他麻木干涸的心里。
重烛又感觉到了痛,比在树影下听她说不再喜欢他时,还要痛苦。
就和他堕入红尘,魔心沉眠,胸腔里长出血肉,初生凡心时,一样?痛苦。
“痛啊,痛就对了,生出血肉的心脏就是会痛。”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重烛眼前的光暗下去,意识被拖入黑暗深处,再睁眼时,他已?身?处在一片远古的荒原之上。
天地黄沙漫漫,重烛头上盘缠着一座大山一样?的躯体,他仰头看不见它的全貌,只能看到躯体上和自己?身?上相似的鳞片。
重烛从那躯体之下钻出去,退出去好远,才得以勉强找到它的头部,看清它的部分形貌。
大约是血脉相连,看清它的瞬间,重烛便认出了它来。
“烛龙?”重烛仰头望了望四面,“这里是烛龙墓?方才是你在跟我说话?”
烛龙的尸骸静静地匍匐在那里,早已?死去了千千万万年,风从它身?上拂过?,能卷起一片风化的骨灰,根本无法回?应他,也不可能回?应他。
重烛心有所感,低下头来,在烛龙尸骸底下,看到蠕动的影子。
那影子慢慢从地面浮出,竖立起半身?,有着与烛龙相似的头颅和五爪,说道:“你看,只要是血肉生的心脏,总会有衰老死亡的一天,就连烛龙都不能幸免,而生为?它影子的我却还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与这天地同寿。”
重烛扬首望着那比山还高的烛龙影,“一直在我心底叫嚣着杀戮的声音,也是你?”
烛龙影颔下头颅,明明看不见眼睛,重烛却能感觉到它的注视。
它扭动影子,展露出身?躯上一段明显凹陷下去的部分,说道:“孩子,你们?是我割下自己?身?躯,创造出来的,我当然不忍见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误入歧途。”
一阵风拂过?,吹得地面砂砾哗哗作响,骨沙底下又露出一些龙身?残骸来,这些残躯与烛龙相比,要小得多,每一条残骸之中,都抱着一颗破裂的魔心。
重烛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父亲的身?影,他的骸骨半埋在砂砾中,胸腔里那颗魔心裂痕斑斑,失去了所有魔力,成了一颗毫无价值的顽石。
烛龙影叹道:“我当初看着女娲造人?,她造人?那么容易,而我想?要创造出一颗魔心,却这么困难,你们?偏偏还不懂得珍惜。”
烛龙陨落,它的影子脱离不了残躯,也只能随着它千万年地葬身?在这片墓地里,终一日,烛龙影忍受不住寂寞,割下自己?一部分影子,创造出了一条与自己?相似的魔龙。
魔龙出世,强大的魔力吸引来天地之间的魑魅魍魉,聚集而成魔界。
烛龙影自己?便没?有心,它创造的魔龙自然也没?有心,所谓的魔心不过?是一颗贮存魔力的石头,魔心里生出血肉,便意味着,衰老,死亡,即便再如何强大也逃脱不了。
就和烛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