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黎也眸光轻晃,呼吸滞慢。
在他发哽哑涩地问出:“你这次回去,可能就不回来了, 是吗?”这话后, 眼睑半垂盖地, 不再看他。
是默认, 而又是各自心知肚明的, 从未摆上明面, 该怎么说,怎么告别, 怎么处理现在和未来。
在此之前,靳邵也没想好那些, 他一直沉默,一直麻痹自己,静静地等待,什么结果都好,他都接受。就像小时候那样,一次又一次无力地等着命运对自己的宣判,他会适应,适应不了的也会适应。
直到她终于要走,他在夜里紧抱她,深切地感受她的存在, 她的温度, 却又深深无力地抓不住她。这种感觉达到顶峰, 少年热血就冲上来, 占据主导。
“我就是有点感觉。你能回城里上学,挺好……你本来就不该来这。”他迟钝, 壅塞而酸楚地欲言又止,“但,”平直地再次去捉她的视线,“能不能……”
被磨灭的神智好像被他忽然的挚诚眼神逼回脑子里,黎也心下竟有些悬浮,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她下意识觉得,他要提的事,她全都无法应允。
但一时也找不到话,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阻止,就只能让那些话无孔不入地往她皮肤缝隙、所有感官里钻。
“能不能别就这么算了。”
一颗心直直地,终于在战栗和惶恐中坠下来。
要么无视,要么直面。
在他们将要走向前者时,他短暂地拽住了她,知道她多半没有心,从头至尾玩玩而已,让他死心塌地易如拾芥,却还是询问她,或者祈求,可不可以,能不能,别就这么把他丢下。
仅仅这样想到,疼痛就好像渗透进骨髓。
“黎也。”
她脸太小,靳邵的指节长到能带到颈侧,细腻地胡噜,“这些年我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最烂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先前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能去哪儿,我这辈子还能过成什么样,我就是一个劲儿让自己还活着,还是个人。”
他没法确切地说,讲出这些话是为了留住什么,只是一头热,堵塞的心口开闸喷涌。
“我想了不止一天,从买票,或者更早,每天麻木地等着你什么时候会走,什么时候从我的房间消失,挺他妈磨人的,这些日子我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黎也见过他最感性的时候,不过温和地耸下脑袋,窝在她颈下不甘,和她坐在楼梯间诉诸轻哄。什么时候这么枉屈,哀戚,惶悸不安,如此害怕失去。
“以前没想过的,我现在都想了一遍,谈恋爱不都奔个结果去。”离得太近了,他呼吸开始乱,纷杂地向她砸,像昨夜的倾盆雨,七零八落地浇透了她——
“我想跟你有个结果。”
“你想去哪儿都行,分开多久都没关系,大不了异地,我能挣钱,换我追着你跑,行吗?”
声音迎头噼噼啪啪地落完,黎也只觉浑身发凉,心脏紧缩,脸色一瞬泛白。
“……靳邵。”她抓上他的腕臂,却没把他推开,只是叫他到喉口的话卡壳了。
“什么?”他触碰她,感觉到她的冷涩,平静,居然不敢再往下说,往下问指腹轻揩她脸颊,方才的贴近痴醉全不见。
“不实际。”
他哑然。
她接着问他:“你想过我们会分开多久?”
“三年?”
“五年?”
他听不下去,“我说都没关系,时间问题,我能——”
“还是十年?”
她将最直击人心的问题摆在眼前,告诉他这就是现实,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他所幻想的可能有多虚浮。
世界太大了。
像他说的。
但他这次不想等,他放开了手脚去追逐,什么代价,怎么努力,都无所谓,可她只是轻飘飘地说:“算了吧。”
冰冷决绝,毫无转圜余地地将他辛苦造出的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击碎。
胃里烧得慌,喉咙也火辣辣,他开始发声都困难,停了好半天才有一些声音挤出来:“那这段时间,算什么?怎么算?”
“就这么算。”
他低声笑了,“你早就把一切都决定好了,然后是觉得我可怜,最后再施舍一点爱?”
“也可以这么说。”
黎也僵硬地拽住他一点衣料,捧着她脸颊的手忽地从她的力道里抽离,只余一些轻淡的热度。她以为他总算在经历情绪高潮猛坠冷静,并不然,他将脸埋进掌心,躬身挺坐在她身边,气息不稳,空旷的房间,什么都清晰,什么都能跑进耳朵里,再钻进心底。
“如果没有这场雨,离开之后,咱俩你打算怎么办?”他自嘲地笑一声,“不了了事?还是在某个你偶然记起的时候,发条分手消息?”
他笑得好像在后知后觉地权衡,到底哪种方式更狼狈,更不体面,他还能卑微傻逼到哪种地步,他不知道,现在铁定是疯了。
牵在心底的某根线崩断,大概早就断了,只是他假想的可能,想着明天,后天,明年,每年。
而她。
还是这样。
“你总是这样。”
黎也的气力也被抽丝剥茧地全部拔空,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态度摆明,说什么都像辩驳。
她放弃再靠近他,却反被他大手一扣,身子朝后到,阴影盖压住她恍然视线,她聚焦的世界里,只剩他这张哀怨失态的脸,不甘赍恨地质问:“我在你心里有多少份量?”
又不是问句,他早有答案,“从那笔钱要跟我划分界限开始。”
“我在你眼里就是路边一条狗。”
高兴的时候逗逗,再给两口吃食,不需要了就踹开,甭管这条狗多么难甩,死皮赖脸,费费劲,总能甩掉。
他可能还是想看看,看看她能绝情干脆到什么地步,眼孔先遏抑不了地胀红,房颤地问:“你和她是一样的吗?”
“什么?”
“把我当作污点,和你最讨厌的这个地方一起甩开。”
黎也扣紧了手心,“没有。”
心就在这顷刻绞痛,他看着她,想从那双情绪复杂的眼里读懂什么,又似乎,彰明较著。最后,他近乎是垂死挣扎,又茫然无措地歇斯底里:“你信不信我他妈记你一辈子?”
一辈子这个词再放出来。
确实显得更好笑了。
他比她先讽笑出声,眼神刺痛,胸中翻涌的是恨还是爱,总之这些东西掩盖了所有,他根本没察觉她接下去那句话出口时,声音里的颤,强忍不抖的面部肌肉。
她说不信,“我这种人也能记一辈子,你是有多菜?”
“你他妈……”
到这个关口,还是他妈的谁也不想让着谁,就这么斗着,比谁心更硬些。有句话靳邵觉得自己没说错,她就不该来,是弯月亮就在天上挂着,是捧净水就在湖里待着,他犯天条了招上她,凉薄寡情,把真心当狗肺。
“你这人,从身,到心,都他妈冷透了。”
他竟然尝试捂热。
竟然妄图那么一点可能。
……
天气预报今晚的雷雨,下午就风驰云卷,雨雾糊了一整面窗,世界是另一境地的静,哗啦雨声泯没城中喧扰,磨灭屋内细微难查的犹豫愁楚。黎也就着被靳邵压躺的姿势不动,他滑坐到地上靠着床沿,兜里没有一根烟,压不住躁意,雨声听得更烦。
破雨。
早走了就好了。
他可能也就这样过去了。
都拗着面子。
何必呢,现在这样,脸面丢尽,一塌糊涂。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出来时没打招呼,拳击馆那儿的人催了几个电话——他招呼都忘打,什么也不想,一句车次延迟,蒙了脑子,满腔热血就奔到这里。
说不出来有多揪心,黎也觉得自己应该流过眼泪了,眼球干涩阵痛,一摸什么也没,她睡了那么久,还是好累,听着靳邵撂了两三次后接上电话,脚步渐行渐远渐急躁,门哐啷一声带上,震得她肩颤,艰难地爬起来,扭头向窗外。
轰隆隆的车鸣迎着暴雨,浸微浸消。
她一天里没有再进食,给自己找事做,箱子里的东西归类一遍,翻出作业,她要走了,这些都没用,还是带上。和在那个狭小的客房里一样,她或蹲或坐在床头柜前,费力地写题,起身时浑身疼到站不起,一滩软泥倒床上,再醒来又是天昏地暗。
靳邵没回来。
他不会回来。
黎也终于清醒爬去洗了个澡,没擦干就套上衣服,乏顿地又钻进被褥,空调冷气呼呼吹,她脑袋盖住,呼吸蔽塞,无声无息地,洇湿一片枕巾。
在父亲节以后,她总是多梦,这种梦时不时就会造访。
她常常在走一条路。
这条路上阒无一人。
她所在意的人、物,都从眼下快速流失。
她不得不孤注一掷。
一条路走到黑。
她总在这时候想起那天。和她爸的联系,到如今只剩每逢节日道声快乐,最近是否安好?安好。不安好也发安好。
那晚卡在零点,她发送了一条节日快乐,第二天在赶去上学的忙碌里抽空看见回信——【谢谢。小也,有件事告诉你,爸爸月底就结婚了。】
她眼前天旋地转一抹黑,握住楼梯扶手才稳住没趔趄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后面怎么敲下的“新婚快乐”,也不知道怎么缓过来的心情。
该高兴的。
是要高兴。
她难过就显得自私恶毒了。
可从那时候,心里某处保有的底气就倾泻了,缺了一大块,这道缺口也被秦文秀一日复一日地撕裂,拉扯,扩大,到如今不堪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