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河北道的?冬日比长安更冷, 雪也下?的?更早。
裴琏离开幽都县的?第三天?,明婳一早醒来,听到窗外沙沙的?声响, 还有些疑惑:“外头是什么声音?下?雨了么?”
天?玑道:“下?雪子了。”
明婳诧异:“这么早!”
“夫人觉得早么?”天?玑不紧不慢地挽起青纱幔帐:“奴婢听说胡天?八月即飞雪, 北庭的?雪应该落得更早?”
“是, 我们北庭冷得很,一年到头就?属四月到九月的?气候最是适宜了。”
明婳踏着绣鞋下 ?了床,屋里烧着炭盆, 不算太冷,她?走到雕花窗棂旁:“我惊讶这么早, 是和长安比呢。听说长安一般到了十一月才会下?雪, 有时晚些, 直到十二月才瞧见?雪子呢。”
天?玑想了想,点头:“是, 这几年长安的?雪都来的?格外晚, 奴婢记着去岁直到小年夜才下?雪。”
小年夜……
明婳一阵恍惚,口?中呢喃:“一下?雪,日子都好似变快了。”
抬手?推开窗, 一阵瑟瑟冷风迎面扑来,明婳不禁打了个?颤, 好在?很快便适应了这份干冷。
只见?灰青色的?天?空正簌簌往下?飘着雪子, 不似鹅毛大雪那般轻盈, 一粒粒砸在?窗沿沙沙响个?不停。
“夫人仔细着凉。”
天?玑见?她?只着一件单衣, 忙拿了件品月色缎绣玉兰蝶夹大氅给她?披上, 又朝外看?了眼:“现下?落雪子, 再晚些应当就?飘雪了。”
明婳本就?身形娇小,大氅严严实实一裹, 霎时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娇美小脸。
她?拢了拢身上温暖的?氅衣,再看?窗外雨滴般落下?的?雪子,颗颗雪子划过空中,显出一道道银针般的?冷白线条。
她?目光一阵飘忽,不由自主想到了裴琏。
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到哪了,是否也瞧见?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不对?,怎么又想到那个?坏东西了?
明婳黛眉轻蹙,嫣色嘴角也直往下?撇。
就?那种无情无义又不讲道理的?臭木头,想他还不如想想柳花胡同口?那只小黄狗。
给小黄狗喂个?肉包子,它见?着她?就?直摇尾巴,跟在?她?后头,亲热地不得了。
而那块臭木头,她?都被他吃干抹净无数回了,他还是那副欠他八百贯的?冷模样。
不值当!
深深吸了一口?夹风带雪的?冷空气,明婳抬手?将窗户阖上,转身看?向天?玑:“去准备饭食吧,今日下?雪,天?气骤寒,得买些被褥与炭火送去柳花胡同。老人家身子弱,最是受不得冻。”
“是。”天?玑颔首,很快退下?。
明婳自顾自走到铜镜前,望着镜子里那张精致的?瓷白脸庞,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等裴琏回来,她?要?让他知道,她?不是那空有外表、只知情爱的?绣花枕头,撇开他,她?也能做成许多事?,绝不辱没了这太子妃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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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明婳所想,王主事?刚接管县衙,有一大堆的?事?要?忙,无论?是跟进罗氏纵火案、盘查白翔在?任时的?斑斑劣迹,还是清点县衙谷仓、核算衙门财政,以及这些年种种冤假错案……一堆事?压着,他一时半会儿也无暇顾及那贫弱胡同里的?底层百姓。
但有太子的?吩咐,王主事?还是抽空写了份柳花胡同民生治理的?章程,命人呈递给明婳。
明婳看?过,登时抚掌称赞:“妙啊!我想到的?、没想到的?,他都写的?清清楚楚,还列了好些办法……没想到王主事?平日里瞧着憨厚寡言,竟长了颗这样好用的?脑袋!”
天?玑道:“好歹也是上一届的?榜眼,总是有些真本事?的?。”
明婳闻言惊了,“王主事?竟然是榜眼?”
作?为正一品亲王之女,明婳见?惯了正三品以上的?大员,单论?官阶,五品以下?在?她?眼里都是芝麻小官。
是以王、李两位主事?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幕僚之类的?存在?,现下?天?玑说起王主事?是科考榜眼,那便有些不同了——
毕竟那可是数十万名学子里的?前三名呢。
“是,王主事?是陛下?钦点的?榜眼,李主事?是前两届的?状元,只他家世略逊于王主事?,且为人太过刚直,是以虽比王主事?入仕早,却与王主事?同级。不过两位主事?皆有真才实学,也算得上是天?子门生。”
天?玑道:“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只要?他们随着主子好生办差,自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们。”
明婳静静听着,心里稍一琢磨,愈发觉着自己那位皇帝公爹对?裴琏当真是一片拳拳慈父心,竟从?那么早就?开始为裴琏铺路选才。
再看?手?边的?章程,字迹隽永,遒劲有力,一条条列出,她?原本混沌的思绪也有了条理。
于是接下?来,她便按着王主事这个章程,开始筹备积善堂事?宜。
积善堂,基于柳花胡同深处一座破败的?祠堂而建,专门收留孤苦无依、无力自保的老弱妇孺。
王主事在折子里特地批注,孩童十岁以下?,老人七十以上,方能收入积善堂,得衣食供养,其余人视情况给予一定的救济,救济次数有限,超过次数,自力更生,再不理睬。
这规矩刚出来,明婳还觉得有些严苛。
毕竟按这要?求,十二岁的?小泥巴和六十七的?董老爷子都无法住进积善堂。
但凭着对?“榜眼”的?信任,还有裴琏教她?的?那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婳还是决定按照王主事?的?来。
与柳花胡同众人说明此事?时,的?确有些不符条件的?贫民出声埋怨,甚至还说出“不想帮了就?直说,何?必提这些要?求”这种话。
明婳听到这话时,帷帽后一张俏脸又白又红,既愤怒又委屈,还有种说不出的?尴尬与自我怀疑。
但很快小豆芽菜就?替她?骂了回去:“吴二叔,若非夫人好心寻医送药,你家三娃子早就?没命了,你现下?说这种丧良心的?话,你亏不亏心!”
小泥巴也呛道:“就?是,我阿爷六十七了,都与我想法子出去觅活路,你今年还不到六十呢!”
那被称作?吴二叔的?不服气道:“那我……我又不像你阿爷那样读过书,再说了,我一条腿是瘸的?,又老又残的?,我能做什么?”
小泥巴道:“你腿瘸,手?又没瘸,再不济你和范大娘一样,去码头替人浆洗衣物,照样能赚铜钿。”
吴二叔一张脸青白交加:“哪有男人浆洗衣物?这像什么话!”
站在?角落里的?范大娘闻言,冷嗤道:“呵,人都要?饿死了,还分这些,那便是饿死也活该!”
胡同里的?百姓们议论?纷纷,董老爷子寻到明婳,道:“夫人,老朽知道您是大善人,但善人可不能叫人当傻子欺负了,该立规矩的?时候还是得立。所谓不立规矩,不成方圆,若畏首畏尾,顾这顾那,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
“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说句不好听的?,像是吴老二那些人,明智未开,眼皮子浅,只顾着脚尖的?三分地,毫无大局观,他们的?话压根就?不必听。”
明婳心里其实早有决定,只看?着董老爷子,仍有一丝难为情:“若真按规矩办,您与小泥巴皆进不了积善堂。”
董老爷子却是毫不在?乎般,乐呵呵道:“老朽虽老,却还没老到不能自理的?地步,每日与小孙女一道出去讨食,苦是苦了些,却也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像积善堂,还是留给郑婆婆、小猴儿他们这些真正可怜无力之人罢。”
董老爷子口?中的?小猴儿便是小豆芽菜,一个?八岁的?孤儿,许是因着嘴唇裂开三瓣,才被家人遗弃。
又因嘴巴的?畸形,被唤作?小猴儿。
董老爷子叹道:“只盼着这些孩子进了积善堂,能读书受教,走上正道。”
明婳闻言,将章程里的?另一条提议说了:“积善堂建成后,会先紧着胡同里符合条件的?乡亲们入内做工,老爷子若是有意再教书育人,或可留在?积善堂里教书,不过……这工钱比市面上的?教书先生要?低上三成。”
其实不单是教书先生一职的?酬劳低,积善堂其他差事?的?酬劳也低于寻常。
王主事?对?此也有解释:“若积善堂的?酬劳与市面上一样,届时一些家境尚可之人也来此务工,那些体弱病残之人又如何?与他们竞争?”
明婳这才恍然,这与多年前母亲赈灾施粥,往米粥里掺沙子是同一个?道理。
那时她?也不懂母亲为何?要?往煮好的?白粥里丢沙子,脏兮兮的?如何?能下?肚?
母亲却道:“有活路的?人不会喝这种粥,那些实在?寻不到活路的?人,饿急眼了,便是树皮、草根、人肉都能吃,又怎会介意米粥里掺了点沙子?我们要?做的?,便是给这些人一条生路。”
儿时的?道理,长大后才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明婳夜里回到客栈,又将王主事?的?那份章程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只觉受益匪浅。
她?想着下?回再见?到王主事?,定要?亲自与他道声谢,怎么说他也算是她?的?一事?之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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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十一月,幽都县已下?过了两场大雪,积善堂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