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聚起了乌云, 大朵大朵阴沉沉的,跟随时能拧出水来的脏抹布似的。
张白翁说得口干舌燥,他这辈子就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奶奶的,教徒弟都没这么费心过!
可他也想知道这帮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他们真能从水底下把那东西捞上来?这么多年了都没人能翻上来, 凭他们几个能行?
不是他张白翁小瞧这几个人, 先前他看出来了, 这几个人都有功夫在身,估摸着是个练家子,说不得还是朝廷派来的什么武功高手。说书的不是老说吗?朝廷大官要查个什么大案子, 不好打草惊蛇,就派手底下的武功高手查。他们应该就是这样的身份了。
可这武功再高,不代表水下功夫就厉害啊!
拿他自己来说,他从小在水边长到大,日日都要起来练闭气, 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舀一盆水,深吸口气,把脸埋进去闭气屏息,憋到快憋死才能上来, 每天几十遍, 没有一天敢懈怠。就这练了十几年,也才勉强能在十几丈深的水底下游小半圈, 再深再远一点的地方,他就不敢再往前了,生怕自己没那个气回去。
这还只是捞尸人的基本功夫, 捞尸人一般不需要下水, 可一旦碰到需要下水的时候,情境便凶险无比。他必须要叫自己能活着回来。
水下的危险远不止此, 不是光会个闭气就行。
下过水的都知道,越往下潜,四面八方的水挤压得越狠,没经验的人就算把闭气功夫练得再熟练,下去后也会胸口闷到跟要爆掉一样,眼睛睁不开。
这时就考验心态了,有些人下去就开始发慌,一慌就乱了手脚,手脚飘飘忽忽控制不住。这种人往往死得最快。
他一开始下水的时候,好几个同伴就是这么死的。
其实捞尸人大多时候不需要下水,一般都是在船上钩尸,钩住尸体后绑在船尾往回走就行。
但总有需要下水的时候。
不是所有尸体都有人认领,有时认领尸体的人还不止想要尸体,更想要尸体上的遗物或者船上拿些东西。捞尸人通常赚不了几个钱,所以如果有人想捞东西,只要给的钱多,他们也干,但相比起来,下水的次数还是不多。
“再有,水底下要是身子控制不住,胸里的气又没了,这时候就别乱动,记着,千万千万别乱动,拉拉后面的绳子叫拉绳人就行。就当你已经咽气了,展平手脚,啥也别做。”张白翁苦口婆心地说着,摊开手脚做示范,“这时候只要没个大风大浪,就能上来。”
一下水就是十几丈深,想靠自己游上来几乎不可能,这时就得靠岸上的拉绳人。拉绳人和捞尸人必须有十足的默契才行。
除此外,水底下要捞东西就得睁开眼睛,清水里头睁开还好,眼睛也舒服。他们这水浑得很,每次水底下睁开眼都是折磨。要是一不小心碰上水流中的小石头之类的脏东西进了眼,那这双眼差不多就废了。
桩桩件件,说来都是捞尸人的血泪。张白翁知道骂他们的人多,都嫌捞尸人只要钱不要命,宁可眼睁睁看人死捞尸也不肯救活人,还嫌他们晦气,赚死人钱。
可那些人也不想想,他们从小到大拼死拼活练十几年水下功夫,每次出河捞尸也是搭上半条命,他们凭什么不能多要钱?合着只有死掉的那些人是命,他们的命不是命?
他听说朝廷会养一种采珠女,采珠女要下海,比他们的凶险只多不少,不过采珠赚的钱可比捞尸多多了,那可是珍珠啊!
他们要是也有人看着就好了。
不过这些抱怨张白翁咽了回去,说多了恐贵人厌烦,只得耐心地叮嘱了又叮嘱。
其他人听得仔细,裘月痕尤其认真,她水性是真不好,可到这份上,她敢退吗?
而且,她隐隐约约明白,为什么姜遗光非要他们自己下水了。
这些人几十年过去都没能捞起石像,说不得……石像就是留给他们的考验。只有入镜人才能捞起。
等一切都准备好,太阳都升的老高了。只是尽管日头悬得高,阳光照下来也不觉得暖,只照的四周一片白惨惨,风一吹,更叫人遍体生寒。
以往湍急的水流如今出奇的平静,水流缓缓,却更叫人觉得幽深可怖,仿佛水底有什么能吞噬一切的猛兽。
几人商议过,两人一组,分批下去。
下水的主意是姜遗光提出来的,墓室中的鲛人线索也是他发现的。其他人以他马首是瞻,这时他也提出自己先下去。另一个,温若虚自告奋勇和他一起。
温若虚是南方人,略识水性。
姜遗光褪去大半衣物,鞋袜都脱了,只剩最贴身的白色底衣,手腕脚腕处都绑紧,不让水灌进去——原本入水该把衣服都脱了,但水底下有许多细小的沙砾、毒虫、有毒的水藻等,穿着一层贴身衣物反而能防范些。
衣物脱去后,学着采珠人那样,在口鼻处扣上锡制皮管,皮管后置一软皮,软皮后有少许空气,这些气不能吸,只能等到水下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摇绳让船上的人把人拉上去。软皮内的气就是这时候用的。
其他排在后面的人也各自做好了准备。
事到如今,已无路可退,没人想过偷懒。
不找到那个石像,所有人必死无疑。
十来只船漂到河中,这些都是他们向捞尸人们买下的,船上的东西也都是他们的,一个大钩子,一团长绳,还有些零碎的东西。
到河正中,也就是多年前老孙头的阿公见到沉船的位置停下。其实几十年过去沉船位置应当会有变化,不过他们害怕自己预估不准,干脆就回到原位,由入镜人们自己找。
姜遗光交代几句后,和温若虚一起,吸足了一口气沉在腹中,跳入水中,双臂一支,两人便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潜入水底。
岸上一切都在远去,船上人的声音远了,只有冰冷水下咕噜咕噜和其他各种不知什么声音。
姜遗光想起自己几年前的经历,为了捞起某位友人的镜子,他也跳入了河水中。
不一样的河水,一样的冰冷,水没过全身后下沉与上浮的拉扯感,浓浓窒息感涌上胸膛,四肢百骸都被挤压得动弹不得,又飘飘忽忽的,不知要把他向下还是往上拖。
他没睁眼,一口气往下又潜了一段,可能有两丈深了。
几条冰冷滑溜的鱼从他身侧游过,指缝间也有细沙粗糙的摩挲感。姜遗光没有停留,他还记得老孙头说过的,再往下几丈水就忽然变清了。到那时他再睁眼不迟,现在贸然视物,恐怕尘沙会蚀了眼睛。
另一头,温若虚比姜遗光慢了些,落后几步。
他们先前就商量过,最好是两人一前一后,后面的人看着前面的人去了哪里,是以他并不着急,一手拨水慢慢往漆黑的水下潜,另一手遮住眼,眼睛眯开条缝,从指缝间看到一片漆黑混浊中前面那道鱼一样的白色身影,倏忽一下就变得更小了。
水下一切都显得虚幻,越往下越漆黑可怖。黄河下暗流极多,即便他们下水的地方是一条分支,水流还算平缓也不例外。
他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些火辣辣的,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太久,扣在口鼻上的软皮罩隔绝开水,里面仅有的一点空气变得格外诱人,让他非常想深吸一口,然后直接上去。
再忍忍吧。
等坚持不住了再上去,现在,能多看到点东西,他们的希望就多一些。
想到这儿,温若虚憋足气,又往下潜几分。可他运气不好,正好冲到一束斜射而出的暗流中,水流突然湍急,一个不稳差点被冲走,他急忙顺着水势往上一段,总算稳住了。
只可惜,刚才的急闪让他下意识吸了一口气。软皮内的气让他吸光了。
温若虚死死憋住,伸手用力拉动腰上系的绳索,同时手脚不再施力,任由水流将自己冲刷,摇摇晃晃向上浮。
船上,几人守在小火炉边,火炉上架着一层兽皮慢慢烤热,等下水的人一上来就要马上把水擦干再裹住,要不然不是冻死就是冻病。
其实两人只下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船上几人却觉得等了很久。
陈鹿久不断看向四周,想根据山形水势再看出点东西来。可这儿的风水跟盖了层雾似的,乍一看隐约有点思绪,细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苏芩和裘月痕共同看着一根绳,这根绳是拴着姜遗光的。另一旁,甄明薛跟何郁负责看着拴住温若虚的绳子。
水中暗流汹涌,另一头拴着的人也在不断移动,致使绳子一直在晃动,难以区分到底是不是叫他们拉上去的信号。所以他们互相约定了,船上人数脉搏到三百下,三百下后,就算没有拉动绳子的信号也要马上把人拉上来。
三百下后,四人一同发力,拼命将绳子往回拉。
甄明薛那边快些,大约是温若虚已经在往上浮了?他们很快就见到水下出现温若虚的轮廓。
但……温若虚没动静,像是晕了过去。
甄明薛更不敢大意,马上用力将人拽上来,他果然已经昏迷了。船上几人连忙给他裹上兽皮放平,头歪向一边掐住腮帮子捏开嘴,又是捶腹又是拍背,总算叫对方吐出一大口水,眼睛慢慢睁开条缝。
水和混黄泥沙沾了满身,头发上黏了许多滑腻腻湿漉漉的细碎水草,他浑身发冷,冻得直打哆嗦,裹着兽皮还是牙关打颤。
其他人见温若虚的样子就知道没有收获,谈不上太失望,他们都清楚没那么容易有进展,只要能活着回来就可以了。
不过说起来,姜遗光呢?
“绳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