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楼下时, 月已挂梢头,冷冷的银光照耀着这座千年古城,和据说埋葬了人间第一位帝皇的陵墓的山峦。
明月亘古不变,被它照耀着的江山却不知更迭了多少代帝王。
姜遗光不要人服侍, 只让人送热水和吃食来, 他和侍从们交待完后准备进门, 抬头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有东西。
“公子?”侍从问他。
姜遗光回神:“无事,你们退下吧。”
等其余人都离开后,姜遗光上楼去, 独自进屋,轻轻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
一步步走到床边,踱步几次,又坐下了看书,耳朵却听着房里的动静。
令他略有些不解的是, 藏在柜子里的呼吸声起先紧促,似乎很害怕被他发现,可过了不久,那呼吸声竟渐渐平息下去, 躲在柜子里的人好像……睡着了?
姜遗光不再试探他, 径直来到柜门边,一手无声地摸上腰间软剑, 另一手搭在了门边上。
即便那呼吸声听上去很微弱,像是不通武艺的人,也不能让他放松警惕。
不通武艺, 也可能用毒, 用蛊,或是暗器。
姜遗光一点点地, 慢慢地拉开了那扇门。
室内点着的烛光泄了一丝照在柜子里歪着头睡熟的人脸上,那个人迷迷糊糊睁开眼,旋即猛地惊醒过来,又呆愣愣地揉了揉眼睛,看着逆光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发怔。
“你,公子……那个……”阿寄仰着头十分不好意思,小心地回头把被弄乱的衣物理平后才小心地从衣柜里爬出来,在姜遗光面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摆出一副低头认错的模样。
阿寄心里还有些奇怪,屋子里只点了一根蜡烛,他刚才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很刺眼的东西,一下子又不见了。是他看错了吗?
姜遗光早就借直起身子之际把软剑重新缠好,低头看他:“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他看一眼天色:“你堂伯父定不让你夜间出门,你是瞒着他来的吧?我送你回去。”
阿寄一惊,扑过去抱住他大腿不放:“不要!”他期期艾艾地说,“我是来找您的。”
“公子,您本事高强,请让我跟在您身边好不好?”
姜遗光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古怪:“本事高强?”
阿寄支吾道:“我,我与公子您十分投缘,所以才想来找公子说说话,只是……我白天来时他们都说公子您不在,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了,等到晚上我听到脚步声不知道是谁,我就先躲了起来。”
姜遗光伸出去的手又收回了,听上去并未被打动:“说实话,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没有他的允许,那些近卫不可能随便把一个小孩子放进来。
阿寄还想隐瞒:“就,我问了守门大哥,他同意了。”
令他没想明白的是,一路上姜遗光对他的态度也算温和,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出奇的冷漠,他都有点害怕了。
“看来还是得把你交给你堂伯父?”姜遗光提起他就走,阿寄在他手下拼命挣扎:“啊别去别去,我说我说……”
阿寄委委屈屈地把自己是怎么假装和姜遗光有约,又是怎么蒙骗近卫让人以为他离开了才放松紧惕溜进来的。
固然因为年龄的缘故,那些近卫忽略了他,但能做到这一步,这孩子实在聪慧。换成其他人,恐怕恨不得把这孩子当宝,姜遗光却只觉得麻烦。
白家所有人在他眼里最有价值的不过一个白骥,其他人于他而言和陌生人无异。他愿意温和对待阿寄,也不过是为了取信白骥本人而已。
“回去告诉指使你的人,要让他失望了,我并没有什么本事,不管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都不可能。”姜遗光不多废话,牵着他出去,让一个近卫送他到了白家人的住处。
听说阿寄回去被堂伯父好一顿训斥,晚上更是关在禁闭室反省,十分怏怏不乐。
“阿寄的小叔叔去探视他了?”夜深时分,姜遗光屋里还点着灯,他面前站着个穿侍从衣服的近卫。
姜遗光知道跟来的白家所有人的消息,阿寄的小叔叔……他想了下,“是白游未?”白展鹏,字游未,是白慎远第三子的儿子。
那近卫道:“是,我们还凑近听了,正在追问。白游未好像怀疑自己被骗了。”
“被骗?”
“是,白游未觉得阿寄在说谎,没有按照他吩咐的话做,才得罪了公子。”
姜遗光笑了:“真有意思,他想要什么呢?”
那人问:“公子,要不要属下去……”
姜遗光抬手:“不必。”他想了下,“这样吧,你替我传一个消息。”
没两天白游未就听说姜遗光似乎要离开了,不免更加心急。
白骥把阿寄看得死死的,拴他在屋里不是读书就是练大字,不许他随便出去。他知道白家骤逢此难,小辈们心里都憋着股气,想要将白家发扬光大。
可父亲去世,大哥和白家半数人都折在了那场灾祸里,白家一时衰败已是必然。鬼神一事乃是朝廷隐秘,白家遭逢大灾,不怨不悔,甚至主动退让,才能引得陛下怜悯。阿寄聪慧,日后白家起复的担子兴许要落到他头上。
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包括他自己,都只能说是守成之辈。要振兴白家?他想都不敢想。
可他到底不是白游未的亲父,能提点一句,对方执意而为,他也无力从心。好在白游未虽然心急,但不是傻子,总不至于闯下什么大祸来。
但他心里有时也忍不住一阵阵地犯愁。
需知蠢人犯蠢事,未必闹得大。有几分小聪明的做出傻事来才是真的会牵扯到一大片。
真到了那个时候……
他正看着阿寄练字,裁好的纸上写着“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刚写完最后一字,他正要夸赞,门外便来了个小厮,深深地作了个长揖,口中道:“白老爷,我家公子想邀您小叙,不知白老爷可有空闲?”
白骥吃了一惊,见阿寄悄悄抬起头来手里的笔也放下了,叮嘱他继续练字,自己快步走到外边示意小厮起身问怎么回事。
小厮嘴紧,不肯说,白骥塞了个荷包也只说姜公子来请,具体有甚么事却不清楚。白骥没奈何,看自己身上沾了点墨,进屋匆匆换了一件,叮嘱阿寄不许随便乱跑以后就跟着出了门。
一路上他还在想姜遗光会找他说什么,说他的母亲宋氏?可他的确了解不多,有些事也不好讲啊……
孰料刚进门姜遗光就带着笑迎上来,好像两人之间从没有过芥蒂。请他坐下后,姜遗光就透露出一个消息。
他又要出门一趟,这回出去的时间很长,七月前都未必能回来,但白家人也不能先自行回老家。不如叫白家其他人愿意回京的就回京,要回巴蜀老家的就在此处先待着。
总之,在他回来以前,他们、准确来说是白骥本人,他不能走。
白骥一听,心就掉进了谷底。外面日头晒得很,蝉一声声鸣叫惹得人烦,屋子里摆了冰也解不了多少热。他甚至觉得放在一边的冰山冷得浸透到了心底。
姜遗光带的人其实不多,但他身后站着公主,不知不觉就把整支队伍的话语权拿到了手里。没有他的示意,白家其他人不能轻举妄动。就算到了骊山外的军营里,他也不知不觉就成了其中大头,各项要紧事都要来问问他。
所以他说不放人,白家人就没办法从大军驻扎处越过重重兵防自己出去。
姜遗光脸上还带着笑,他本就生得好,这样温和的笑更是给那张脸平生光彩。白骥却忍不住磕巴了:“我斗胆问一问公子,这,这是为何?”
姜遗光道:“我知你心里着急,想快些回乡。但这件事并不是我能更改的,况且……回乡一途危险重重,上面——”他向东边虚空处一拱手,“上面也是为了您着想。”
“别的不提,在军营里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白骥忍不住问道:“就没有一点余地吗?”
姜遗光摇摇头:“您与我父母有过一段交情,我也想给您行个方便。但这件事我实在做不了主。”
白骥问:“到底是为什么……”
姜遗光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或许是因为……”他小声说了几句,白骥听得额头冒汗,一拱手,不再多问。
“驻扎在骊山的军营之中也有不少文人,他们专门研究骊山古迹。您不妨多去看看。”
白骥自从进入陕关中后就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的那个猜测终于在这句暗示下成真,他几乎一口气没上来:“——你们,你们要进……”
他们要探寻古墓!
他们竟然要进骊山古墓!!
姜遗光不觉得如何,白骥却如天崩地陷一般不可思议。
对死亡的敬畏,对陵墓的敬畏,自幼受到的教导让他深知即便朝代更迭,新朝对前朝——至少对前朝的陵墓,不应当如此侮辱。
否则,和那些盗墓蟊贼有什么区别?
但骊山一行,让他这个循规蹈矩的读书人完全无法想象。他根本无法相信,仁慈宽厚的陛下竟然正在做这样的事。
姜遗光露出一个笑:“您瞧,既然您已经知道了,那些人就更不可能让你离开了。”
“白家人对过往,尤其是对骊山过往的记载,一直是上面特别需要的东西。我想,您应该知道怎么做。”
在从前,有些世家,会比一个王朝更长久。说白家为书香世家也不为过,本朝还没建立时白家就已经存在了,但前朝时,白家还不姓白。
况且,本朝的皇帝一直着手于拔除世家,白家……应当是世间仅存的百年世家,只是白家人努力以博学和谦逊闻名,盛名之下,他们自己都渐渐忘了,白家人曾以世家之名,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