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久违地陷入了深沉梦境。
他以往总是觉浅,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在梦中瞬间惊醒并暗自戒备。这回,或许因为实在太疲倦,一觉睡下,又做了那个噩梦。
熊熊烈火, 在火海挣扎的重重人影, 被火灼烧的房梁发出哔哔啵啵响, 重重往下倒落,溅起满地火星,一片火海中, 无数人惨叫哀嚎……
为什么他会一直梦到这场大火?
姜遗光确信,自己从小到大并没有经历过走水,唯一一次还是在他约莫五岁时,邻居生火做饭不慎走水,很快又扑灭了, 哪里会有这么大的火?
姜遗光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即便是梦,他也能感受到那场大火的灼热,焦糊的烈火气息灼烧着全身, 热浪一重重冲刷席卷他全身, 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
这个梦到底要告诉他什么?
姜遗光不相信这只是单纯的一场梦,他忍着剧痛仔细看, 试图从这场大火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看着看着,他竟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
这个地方是哪儿?
和以往匆忙短暂的梦境不同,他发觉这回的梦比以往更多了些什么。
以往到这时候, 梦就该结束了, 可现在,他还在梦中。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距离再拉远些,让他能够远远地看着这场大火。
他成功了。
被大火燎得焦黑的墙面隐约露出壁画的一角,那像是一片衣角或是帷幔的一角,色泽艳丽瑰艳,画着芍药花,能看出在烧毁前这幅壁画有多么壮丽。
嘈杂混乱中,能模糊地分辨出里面有个女人的哭喊,不知她在喊着什么,悲怆又绝望的痛呼俱被大火盖过去,听不真切。
滚烫热浪袭来,好似火舌在在眼球在舔舐,扑得姜遗光眼睛看不清,焦热发酸。可他仍旧要睁着眼睛,去看清楚。
蓦地,火海变了。
他好似在一瞬间骤然下沉数万丈,赤红连绵的火海也在眼前瞬时陷入无尽黑暗。
一片黑暗虚无,分不清前后左右和时间流逝,喊不出,看不见……姜遗光只觉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不知要下坠到何处。
不知下坠了多久,无尽黑暗当中骤然劈开一线刺目亮光,紧接着,光芒大放。
一双眼睛从他脑海中极快地飘过,快到姜遗光根本没看清,无从辨认。
他醒了。
阳光从小窗口照进,他听见了楼上楼下轻微的簌簌声响,那些护卫们放轻了脚步走动,压低声音说话,生怕将他们惊醒。
一切本来很安静,可在他耳中,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地无法忽视。
他已经忍受着这种细微又嘈杂的吵闹,安静地渡过了十六年。
他的左腿往下仍旧有些奇怪,掀开被子揉了揉那条小腿,发觉还是有些麻木,甚至有时候会感觉不到那条腿的存在,只在膝盖处偶尔传来钝钝的痛感,好像还是有一把刀在那里砍下似的。
他坐在窗边静静的听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桌前。
桌上有纸笔,地面干净还带着些微湿渍水迹,床边放了水盆和干净的布巾,应当是从人在他睡着时悄悄进来打扫的。
肚腹传来轻微声响,胃里一阵阵火烧般的饥饿感。
姜遗光能忍饿,不觉得这有多难受。他感觉自己还能再忍忍,不至于饿昏,而后,他从床边水盆里用杯子舀了一杯水,滴几滴进砚台,一圈圈磨墨,磨出浓黑的墨汁来。
毛笔沾了墨水,在纸上写下几列字。
书写罢,姜遗光放下了笔,轻轻吹干墨渍,用镇纸压在书桌上。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便在死劫中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也不能从他脸上看见一点痛苦之色。
他也没有记恨那几人。
爱也好,恨也好,都在他心里隔了一层,无法感知到,即便是其他人的激烈情绪也只能给他留下个模糊的印象——哦,原来他们在愧疚。
自身完全体会不到情感,可偏偏对他人情绪无比敏感,也不知是好是坏。
姜遗光平静地心想:我果然是怪胎。
和他相反,其他四人依旧沉浸在清醒的痛苦中,如果不能开解,这一重死劫只会成为他们的心魔。
“我现在明白了,十重死劫后是什么。”黎三娘靠着围栏,一圈圈红灯笼照进她的眼里。
“是攻心,一切都在针对着人的心魔。”黎三娘道,“怪不得,他们都疯了。”
“真的能渡过十八重吗?能渡过的,是疯子,还是什么人?”
在她身边,九公子颓唐地背靠着栏杆,下巴上冒出一点点胡茬,再不复初见时意气风发模样。
“攻身为下,攻心为上,它做到了。”九公子笑,笑着笑着差点落下泪来,“不愧是十重后的死劫,当真了不起。”
他们都活着,可原来和睦的五人却已分崩离析。
“我可能要疯了。”黎三娘清醒地说,“你呢?你下回也是第十重了吧?”
九公子笑够了,道:“是,的确是第十重。我已经能想到了,到时我只会更疯。又或者,我会死在那里。”
走上这条路的人注定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
这只是个开始。
只是……他们曾经渡过那么多次死劫,即便知道死劫残酷,心里最深处到底还是有些自信,以为自己那么多次都过来了,剩下的再难也不过如此。
这回,他们却在以为自己窥见死劫全部的残酷之时,又被重新打入更深层的地狱,他们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原来的意识不过冰山一角,浅薄得可笑。
像这回,厉鬼慈悲地让他们全须全尾出来,可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却远超以往。
“慎之呢?他好点了吗?”半晌,黎三娘问。
九公子点点头:“好些了,只是恐怕他会在心里记恨上。”
“我倒宁愿他记恨,也好过把过错全堆到自己身上,日日自苦。”黎三娘道,“反正恨我的人多了,不差他这一个。”
“更何况,他恨我们也是应当的,他如果想来找我们报仇,我等着。”
九公子没反驳,问:“兰姑呢?”
黎三娘摇摇头:“她不太好,到现在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我过几日再去看她。”九公子叹道,“这几日叫她好好歇息。”
他们都不太敢提起另一个人。
好半晌,九公子才道:“善多一直昏迷着,我上午去看他,见他眉头皱得厉害,好像在做噩梦。”
“去看看他吧,他如果想恨我们是理所应当。可……”黎三娘沉沉地叹口气,“我倒宁愿他能恨。”
无爱也无恨,姜遗光这样,倒真有些像佛家说的心无一物,不染尘埃了。
两人来到姜遗光门前,刚伸手要敲门,黎三娘眼神猛地一凝。
九公子也发现了,二人毫不犹豫推开门进去,就见原本该躺着人的床上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房内空荡荡,桌上留了一张信,压在镇纸下。
黎三娘大步走进去,拿起信纸一看,脸色大变。
“他走了。”
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短短两行字,说自己提前离开办些私事,等他们回京时会跟上。
语气平静冷淡,没有一点怨望,不见任何情绪。
“他这小子,自己偷偷走了……”黎三娘捏着信纸,实在不甘心,“我总担心他会惹出祸来。”
九公子沉默良久,道:“也不必担心他这个,他机灵着呢。”
客栈内,上一个小二回家探亲不知怎么不回来了,这世上能赚钱的活儿就不怕没人干,很快,又来了个新的小二。
小二在几人眼皮子下收拾了客房后,不得不离去,面上恭恭敬敬下了楼,立刻转进后院和新来的马车夫小声说话。
“他出现了,快去告诉神婆。”
那马车夫点点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回就要让他尝尝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