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依旧在不断跑。
村中道路越来越扭曲怪异, 蹲坐在自家门口的村民们齐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张张脸逐渐模糊惨白,不似活人。
又是幻象。
姜遗光第四次往里正家中跑去。
脚下崎岖小路如同活了的长蛇般微微起伏,连带着他的步伐开始不稳当, 勉强维持住身形继续跑。一排排房屋跟着扭动, 犹如一幅画卷被人揉搓出怪异的褶皱。
姜遗光不管不顾地跑着, 当他第四次来到里正家门口,正要踏入的一瞬间,眼前景象再度一花。睁开眼时, 他重新站在了第四次跑过的一条路上。
第四次了。
姜遗光回头看了一眼。
明面上看,什么也没有。可他脑海里,不远处,白发老妇人的模样悄无声息发生变化,那张沟壑横生的脸好似被一点点抚平, 它依旧带着安详的微笑,但那张脸竟有几分眼熟。
在它身边,一个又一个衣衫褴褛的村民静静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发青, 无声地注视着姜遗光。就连原来在地上打滚的小孩儿, 也坐直身体,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们在靠近自己。
姜遗光慢慢停下脚步, 干脆站在原地不动了。
无论他逃到哪里,周围都有村民。这群,平日看着孱弱的老人、妇人、孩童, 此刻静默无声地慢慢围过来。
他无处可逃。
一切皆为幻象, 姜遗光提醒自己,只是这幻象愈发真实。
他不害怕死亡, 但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在这里。
人群后,四条肢体细瘦如杆的白发老妇人慢慢爬近。姜遗光停下脚步后,它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不,很难说这还是白发老妇人。它的脸变得熟悉又陌生。
那张脸很难形容,不再像一个老太太,反而……反而像是一个眼熟的人,不知道是谁,看着很眼熟,可叫不上名字。
姜遗光无法形容那张脸,他不能多看,飞快瞄一眼后就迅速移开视线。
该怎么做?
幻象……幻象基于人心。
他想起了镜外兰庭寺的幻象,可那毕竟是镜外,山海镜要护着他的魂,厉鬼便不能杀死他。这回在镜内,厉鬼可以杀死他了。
为什么现在没能动手,是因为他没有犯禁?
还是……和野兽捉住猎物后并不急于吞下腹一样的对猎物死前的玩弄?
姜遗光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
眼前是一道道麻木冷漠的身影,脑海里,那一道道腐烂脏污的身影后。
而后,头脑一阵剧烈到犹如有人重重锤击的疼痛。恍惚间,姜遗光看到,从四面八方,缓慢爬出一只又一只巨大蜘蛛模样的白发红衣老妇人。那张安详微笑的脸,赫然是自己的模样!
更可怕的是,那已不再是脑海里幻象。阳光下,它四条长肢在地面投下了影子。
它甚至就站在不远处,随时准备捕猎。
此刻,姜遗光再闭上眼时,脑海里只有一片黑暗。
白发老妇人真正从幻象中出来,要杀死自己了。
又或者说,不是它从幻象里出来,而是自己落进了它的幻象中,自己送到了它眼前。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见到其他入镜人,没能出村,也没能回到里正家。
厉鬼阻止他这么做,唯一缘由就是,他能借此摆脱厉鬼。
但现在,村里每条路都变得扭曲,原先通着大道的小路可能走到尽头就是死胡同,本该通往村口的草地反而变成了河流,无从辨别方位。
是幻象……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姜遗光想起来,自己每在村里跑一圈,道路就扭曲得更厉害些。所以,他每“踏入”里正家门一次,就掉入了新一层幻境中。他越是往里正家中跑,陷入的幻象越深,越难以逃脱。
他站着不动,那群要靠近的东西反而慢了下来,任由他用闫大娘教的法子缓慢地吐息,平复长久奔跑带来的疲乏。
都是幻象,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恐怕,从他看见这东西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幻象中。其他入镜人一定还在村里,只是自己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自己。
姜遗光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回忆自己曾跑过的路,从里正家出来后的路线清晰映在脑海中。他先往南,经过三条路口后拐进右手边,之后又是……
所以,如果他想回到真正的里正家,就应该往回走,从一层层幻象中一层层出来。
闭上眼后,目光所及之处的黑暗让他更清晰地听到了耳畔风声,切切嘈杂呓语,那种古怪的、从破碎喉咙间发出的声响,很近,又很远。
他转过身,双目紧闭,倒退着,按记忆往来时的方向去。
听风声,后方是一道围墙,姜遗光不闪不避,直接往后退过去。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犹如水融入海一般陷了进去,又从另一头跑了出来。
越往前跑,脑海里黑暗一片的景象越凸显出某个模糊的痕迹,渐渐勾勒出一道红衣身影。
姜遗光知道,那是红衣老妇人重新“回到”了他髓海中。
他继续倒退着往回走,不再按所见所听场景,而是凭借着记忆,一圈又一圈往回走。
崎岖起伏的道路渐渐平坦,脑海里看见的老妇人身影慢慢凝实。
一点一点地,从幻象中缓慢抽离。
那厢,陈五等人再次遇到了麻烦。
里正第四次跪在他们身前,磕头求几位贵人帮帮忙,因为衙役又来征税了。
他们本想拒绝,可一旦出现这事儿,全村妇女老少全都从自家破旧屋子里出来,簇拥着他们往村口去。
无法逃离,那群老人死死地抓着他们,把他们带到了衙役身前。
一群,饿到皮包骨、又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贫寒人家,跪在地上哭泣恳求。另一边,陌生的衙役面貌凶恶,提了刀逼迫他们交人交钱。
可他们根本没法升起怜悯之心。
第四次了,已经是第四次了!他们真的没有钱了!
这回衙役来征的是田税,村里但凡能长杂草的地都加在一起算成了优等良田,整整几百亩的良田,每亩就要收一钱税。别说现在,就算他们刚入镜那会儿也交不起这个钱。
“这么多,你们怎么不去抢?我们怎么可能交得起?”陈启一听就急了。
“求求各位贵人,高抬贵手,救救我们全村老小吧……”里正不断磕头,额头都磕破了,又红又肿。
山娃子跪在一旁,神色阴郁。他拽了拽里正的衣角:“大伯,别求了,我去服役吧。”
“你不能去!”里正呵斥他,“你要当大官的人,怎么能去服役。”斥责完,又继续哭天喊地抹泪,捶地哀嚎,用那种满是乞求的目光仰视几人。
此刻,几人心里原有的几分同情已完全消失殆尽。
一次又一次,他们几人几乎都麻木了。
这哪里是要钱?这是要他们的命!
他们恨不得这些衙役赶紧把人抓走。每一次都是如此,他们咬咬牙掏了钱,结果不过半刻钟,又有新的衙役再过来征税。
为什么不直接把人带走?为什么他们一开始要插手?
仔细想想,如果他们一开始选择不去找这些村民,而是直接在村里住下,是不是就暂时不会死?
如果他们一开始不帮忙交钱,不多管闲事……
可惜,已经晚了,他们不能放任衙役,且必须护着这些村民。
这就是死劫的诡异难缠之处。
黎恪亦觉得十分头疼。
他真的拿不出钱来了,身上也没有什么能抵押的事物。
难道真要他们代替这群村民去服役?
不,应当还有别的法子。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只是被他们忽略了。死劫再怎么诡异难缠,也不会完全把人往死路上逼。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化解厉鬼心中的执念?
陈五也顾不上先前那点龃龉了,几人在人群撕扯推搡下艰难地聚在一起,陈五忙问:“现在该怎么办?”
跑是跑不了,无论跑到哪里村民们都能找到他们,然后就是一群人推推搡搡来到村口,面对衙役一次又一次的勒索。
拒绝也不行,无论怎么拒绝,这群人都跟疯魔了一般,完全无法理喻,只会磕头恳求。
“快想想办法,他们又要异变了。”贞娘声音中带了些哭腔。
陈五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吼声:“我也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逃不得,给不出,无法拒绝。
该怎么做?怎么做啊!
抱着贞娘大腿哭泣的一个妇人眼里再度流下血泪,那张哭嚎的脸逐渐诡异地扭曲起来。
那妇人怀里的孩子亦哇哇大哭,哭声尖锐如针扎,随着婴孩的哭泣,小脸变得阴白。
“我没有钱了,你们再怎么逼我,我也没有钱。”贞娘大叫道,要把抱着她腿的妇人推下去。
那妇人软倒在地,犹如无骨的虫一般扭动两下,绵软地爬起来。
一个个,跪在地上大哭的身影,都开始扭动抽搐,蠕动着,不断要往几人身上爬,一张张嘴张得老大老大,嘴里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宋川淮一把捂住贞娘的嘴,低喝:“别胡说八道,你想死吗?”她带着贞娘不断后退,“等一等,等一等,我们就交钱,你们先退出去。”
“我们会替你们交税的,你们退出去,别围着我们。”
“你们再围着我们,我们就不给了,一文钱都不给。”
山娃子飞快地转述他们的话,一片尖锐高亢到几乎能把人耳朵撕裂的嚎叫声中,他的声音被完全掩盖住。哭得几人脑袋都有些发晕。
几名衙役好似什么都没看见,环胸冷笑:“赶紧的,要么交人要么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