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在汉家,一个没有母亲的皇子,能否成为储君?
答:分情况,主要看年纪。
如果是刘荣这样十七八岁,再过两年就要加冠的亚成年皇子,那有没有母亲——或者说是有没有太后作为政权交接的保险,其实区别并不大。
顶多也就是将来,有没有母族外戚,帮即立的新君更快掌权的问题。
有,那就掌权快些,没有,则掌权慢些,无论有没有,都问题不大。
若是具体考虑到个人,如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从某种意义上属于刘荣的de-buff(负增益),那没母亲,说不定还能成为刘荣的优势。
但若是换做皇十子刘彘这般,才刚三岁,甚至都还没满三周岁的幼儿,失去了母亲,则基本等同于失去了政治生命。
对于这个年纪的皇子而言,判断其是否能成为储君,是要着重考察其母、将来的太后,能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肩负起‘监国太后’的职责的。
——万一在太子七八岁的年纪,皇帝就驾崩了,可不就得太后在面前顶着,扛到新君长大成人嘛?
故而,当刘荣似是而非的提到‘小十不能出事儿,当王夫人不在此列’时,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都莫名感到了一阵激动!
但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老二刘德率先意识到:自己和三弟刘淤,似乎曲解了大哥的意图……
“啊?”
“王夫人也不能动?”
带着四名身材敦实,体态壮硕的寺人,走在凤凰殿前往绮兰殿的路上,听闻二哥刘德说起此事,公子刘淤只满是惊讶的发出一声哀嚎。
“为什么呀?”
“大哥不都说了嘛——王夫人不在此列!”
“都‘不在此列’了,那还有什么不能动的?”
听闻此问,老二刘德却是轻叹一口气,沉默片刻,又不由稍咧嘴一笑。
“大哥的意思是:小十,是绝对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连磕磕碰碰、小病小灾,都最好别有!”
“至于王夫人不在此列,也并不是说王夫人的性命,就此便由我凤凰殿掌控。”
“只是相较于小十,王夫人那边,我凤凰殿,可以稍微‘放纵’一些……”
公子刘淤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
对自家老弟这般作态,老二刘德也是一如既往的耐心。
既是为自己捋清思路,也一边为老弟刘淤,解答其个中内由。
“大哥这个储君太子,是以‘天子无嫡,故立庶长’为依据得立,名正言顺。”
“论德行、品性,大哥也都无可指摘。”
“——唯独母亲的性子,让大哥稳如泰山的储位,生了那么一层不可忽视的疑点。”
“这是因为:我汉家册立储君,不单是将某一位皇子册立为储君、册立为将来的天子;”
“同时,也是将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册立为我汉家将来的太后。”
···
“大哥这个太子,必然是合格的;”
“日后做了天子,也绝不会差!”
“但母亲做了皇后,怕是当即便要闹的椒房不得安宁;”
“日后尊为太后,搬去了长乐,更是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闻言,刘淤只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又极其迅速的皱起了眉头。
母亲不靠谱,我知道!
可这和我们不能动王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看出弟弟刘淤这明写在脸上的疑惑,刘德不由又是摇头一笑,伸出手,在弟弟后脑上轻拍了拍。
“大哥才刚说过的话,这就忘记了?”
“——小十,可是大哥的‘候补太子’啊~”
“小十都是候补储君了,那王夫人,自然便是候补皇后?”
···
“大哥不能动小十,甚至不能让任何人动小十,是因为‘候补储君’一旦出事,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太子在排除异己,打击竞争对手。”
“同样的道理:动王夫人,也就等同于是在动‘候补储君’的母亲、动‘候补皇后’——依旧会让大哥沾上‘排除异己’,打击小十的嫌疑。”
“所以,小十不能动,王夫人,也同样不能动。”
“只是小十终归年幼,王夫人则年长些;”
“虽不可害其性命,但些许惩治,王夫人,当还是受得起的……”
嘴上说着这段话,刘德心中,也不由得感到一阵畅快。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绮兰殿,简直欺人太甚!
总算是风水轮流转——刘荣不单回来了,而且还是顶着个‘太子储君’的身份回了长安!
这一下,总算是能好好宣泄一下胸中憋闷,好让那绮兰殿的王夫人知道:老虎屁股,是万万摸不得的……
“无趣!”
“当真无趣的紧!”
正畅想着日后,能全方位压制,甚至支配绮兰殿的美好未来,耳边突然传来老弟刘淤愤愤不平的抱怨,刘德只暗下一奇。
略带不解的望去,却见公子刘淤满是愤闷的咬紧了牙槽。
“大哥不是太子时,我凤凰殿只能收拾王夫人;”
“大哥做了太子了,我凤凰殿,还是只能收拾王夫人。”
“——那大哥这太子,岂不是白做了嘛?”
“反正大哥是不是太子,我凤凰殿收拾她王娡,也都不过在便宜之内?”
“无趣。”
“大哥这太子做的,当真无趣!”
见老弟这般憨态可掬的模样,刘德不由一阵莞尔。
倒也是被问住了一瞬。
但很快,刘德便想透了其中关键,继续耐心的为老弟刘淤,解读起其中的关键。
“不一样。”
“很不一样。”
“曾经的大哥,和如今的大哥,很不一样。”
含笑道出一语,将弟弟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便见刘德面色也随之稍一肃。
“曾经,大哥是皇长子。”
“皇长子,去掉那个‘长’字,便不过是皇子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我众兄弟的兄长,顶多只能对小十‘长兄如父’,却根本不具备压制王夫人的身份、名分。”
“就算彼时,大哥曾再三敲打、告诫王夫人,也不过是仗着王夫人,忌惮大哥‘准储君’的身份。”
“只是这‘准储君’的身份,到底存不存在?”
“说存在,也确实有些人信——至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若是说没有,便也没有。”
“总归我汉家的太后、天子,从不曾颁下过册立‘准储君’的诏书便是了……”
说到这里,刘德特意止了止话头,好让弟弟刘淤吸收一下。
刘淤倒也没辜负二哥的期望,隐约明白了刘德话里的意思。
“二哥的意思是说:过去,大哥带着我们收拾王夫人,不过是扯了一张‘准储君’的皮,狐假虎威,完全就是在吓唬人?”
“她王夫人,也真就被大哥扯的这张虎皮给吓住了?”
闻言,刘德先是稍一愣,旋即便也无奈一笑,再点下头。
“倒…咳咳,倒也算是话糙理不糙。”
···
“过去,大哥只是皇长子;”
“要想收拾王夫人,哪怕是事先拿了把柄,也顶多只能在事后,减轻自己受到的责罚。”
“——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皇长子,只是皇十子的长兄,却绝对算不上王夫人的长辈——甚至连平辈都算不上。”
“地位不够高,就算理由再充分,大哥去收拾异母弟的生母,也终归是不妥的……”
···
“但储君太子,是君!”
“除了太后、天子,以及皇后……”
“——嗯~至多再加上个丞相吧。”
“除了这四人之外,普天之下,将再也没有什么人,是大哥收拾不了的了。”
说着说着,刘德面上笑意也是愈发灿烂,眼睛更是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满带笑意侧过头,好整以暇的看向老弟刘淤:“如何?”
“可还觉得大哥这太子储君,做不做都没区别?”
乍一听二哥刘德这番话,公子刘淤只本能的眼前一亮!
君!
那岂不是……
只片刻之后,刘淤却又似是想到什么般,满是失落的耸拉下脑袋。
虽没开口明说,脸上却也是恨不能明写着:二哥你就吹~吧;
什么天下排行老五,除了太后、天子、皇后、丞相,就没收拾不了的人——这不眼下,连绮兰殿都收拾不利索嘛?
真当我傻呀……
再次看穿弟弟的心思,刘德又是一阵无奈苦笑。
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才终是抬手,搭着弟弟的肩膀,驻足眺望向不远处的绮兰殿。
稍昂起头,望向那紧闭的殿门,意味深长道:“大哥收拾不了的,不是王夫人和小十。”
“而是……”
“嗨;”
“——总还是得给父皇一点面子嘛……”
“父皇说小十不能动,那就不动了呗;”
“至于王夫人么……”
自顾自呢喃着,刘德那温润如玉,更写满书生气的面容之上,却悄然涌上一阵森然冷意。
——长这么大,公子刘德,还没在谁身上吃过这么大亏。
凤凰殿,也从不曾被人,这般肆无忌惮的欺辱过!
如今,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固然地位尊贵,却也多了许多掣肘,做很多事之前,都要顾及影响。
即使如此……
“嘿;”
“真当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弱之辈?”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我最擅长的,可是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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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公子刘德、刘淤哥儿俩,带着自家大哥的交代,以及那四名精挑细选的寺人,来到绮兰殿外前,绮兰殿的王夫人:王娡,正同自己的弟弟妹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与平日里一样,王娡温文尔雅的坐在织机前,极其温贤的操纵着织机,将一条条茧丝编制成布。
却是不曾有人注意过:王娡整日整日坐在织机前摆弄,但绮兰殿这台织机,一年到头来,也未必能产出三两匹布。
王娡斜前方不远处的卧榻之上,小王美人王儿姁坐在榻沿,手忙脚乱的为怀中,以及身后榻上躺着的婴孩们换尿布、抱着哄睡。
以至于入宫‘商议要事’的田蚡,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也抱起了其中一个婴儿,‘哦~哦~’的颠哄起来。
自先帝驾崩当年,姐姐王娡诞下皇十子刘彘至今,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小王美人王儿姁,却是已经接连生下三胎。
——还都是男婴!
先帝驾崩当年,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末,在姐姐诞下皇十子之后不过数月,王儿姁诞下了皇十一子:刘越;
一年半之后,也就是天子启新元二年初,又剩下皇十二子:刘寄;
到眼下,时间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春二月,王儿姁的第三胎:皇十三子刘乘,也已经足了月。
前后三年,先后三胎,王儿姁自是感受到了何谓‘幸福的烦恼’。
幸福,是姐姐王娡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儿,直到第四胎,才终于生出了皇十子刘彘;
而自己入宫不到五年,就是接连三胎俱为男儿!
都不说旁的:只要把这三个儿子养大成人,那王儿姁将来,至少也是三位宗亲藩王的生母!
烦恼也显而易见:忙不过来,根本忙不过来……
“也就是有阿姊在,阿彘又稍年壮了些,不怎闹人;”
“若不然,这绮兰殿,不知要被这几个小子,给闹成怎般景象……”
嘴上虽像是在抱怨,但王儿姁始终挂在脸上的幸福笑容,却是将这位小王美人的内心尽数出卖。
作为姐姐,王娡却对此看得很开。
——将妹妹接进宫,本就是王娡自知‘色衰’,不想让天子启宠爱外人,才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方最终做出的决定。
既然早就是抱着靠妹妹的色相,来将天子启的恩宠锁死在绮兰殿的想法,王娡自也不会因为妹妹得宠,便因此心生不愉。
却也仅限于此。
看着弟弟田蚡、妹妹王儿姁,围着榻上那三个咿咿呀呀的婴儿忙作一团,王娡只不着痕迹的一招手,将儿子刘彘召到了身旁。
将织机上的活放下,侧转过身,怜爱的摸了摸儿子粉雕玉琢的脸蛋;
过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伸出手,在刘彘后背处轻拍了拍。
“去殿外嬉耍片刻;”
“母亲同你舅父、姨母,有要事相商。”
闻言,小刘彘只迷茫的扎着眼睛,朝不远处的田蚡、王儿姁看了看;
又被母亲拍了拍后背,才咬着手指头,迈动着小短腿费力跨过殿门处的高槛,由宫人们带着,不知去了何处玩耍。
听闻王娡对宝贝儿子的交代,田蚡、王儿姁二人便也当即回过神来,抓紧将三个婴孩安抚好,才一人抱起一个,再将睡去的那个安置在榻上,才各自在榻沿坐下了身。
却是不等王娡开口,田蚡便满脸忧虑的开口道:“太后已经颁了诏,尤其还是在陛下的威逼之下颁诏。”
“——就算皇长子不受太后宠爱,又因此番而恶了东宫,但有陛下为依仗,皇长子日后……”
“储君已立,储位已定;”
“阿彘,大事休矣……”
如是说着,田蚡便稍一抬眼皮,小心打量了一下姐姐王娡的神情;
见王娡仍旧不为所动,便就这么抬眼直勾勾看着王娡,嘴上踌躇不定道:“阿姊,或许应当为日后筹谋了。”
“现在低头,尚还不至不可挽回之地……”
话说一半,田蚡便立即止住了话头,装作被怀中婴孩分散注意力的样子,再度‘哦~哦~’的颠弄起怀中婴孩。
但只有田蚡自己知道:方才,在听到自己说‘低头’二字的时候,姐姐王娡的面容之上,分明闪过了一抹杀意!
就算知道这抹杀意不大可能是针对自己,田蚡也不难看出:自己的话,踩到了姐姐王娡的痛点。
也不出田蚡所料——只片刻之后,王娡那淡漠的话语声,便于绮兰殿内悠悠响起。
“入太子宫前,母亲曾寻了一名士为我相面。”
“看过我的面向之后,那相士告诉母亲:此女,贵不可言……”
耐人寻味的话语声,引得田蚡、王儿姁姐弟二人各自抬起头,却见王娡正满带着古怪的冷笑,注视向姐弟二人所在的方向。
“正是那次相面之后,母亲才将我从丈夫:金氏家中接回,而后送进了太子宫。”
“——我进太子宫,是为了那‘贵不可言’四个字。”
“兄弟,当是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被姐姐这么阴恻恻看着,田蚡只觉一阵脊背发寒,便不自然的将视线移开,躲避起和姐姐王娡的眼神碰撞。
但再三思虑之后,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愁苦,语带苦涩道:“那小金俗,可尚还在皇长子之手……”
田蚡此言一出,王娡面色不由再一冷。
许久,才漠然坐回了身,重新操弄起那台织机,发出吱呀、吱呀的木器摩擦声。
“皇长子扯着‘准储君’的虎皮,派了区区一个阉庶,便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
“现在,该轮到我儿彘,来让太子长兄投鼠忌器,不得不含着、护着了。”
“——小金俗那枚棋,皇长子是绝对不会动用的。”
“一旦用了,便会损了陛下的体面。”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语调阴森的说罢,王娡手下稍一停,正要整理一下织机上的茧丝;
便闻殿门外,响起宫人不适宜的通传声:皇次子、皇三子,叩门请见。
“我说什么来着?”
“——册封大典都还没办,那位太子殿下,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今日,王娡的每一句话,都说的极为平静。
但在说出这最后一句话之后,王娡面上的冷意,却是让那通传的寺人,都莫名生出一股‘恐命不久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风水轮流转。
先帝驾崩之时,皇长子刘荣退无可退,不得不一往无前。
而眼下,深知宝贝儿子刘彘,是天子启除皇长子刘荣之外,唯一可以考虑的候选人,王娡的处境——或者说绮兰殿的处境,便也复刻了刘荣先前所身处的绝境。
不成功;
便成仁。
要么,以皇十子为储、让王娡搬进椒房;
要么,弑皇十子为骨,让王娡,跑去处置宫中罪人的暴室,终生与洗不完的污秽衣物作伴……
“召进来吧。”
“看看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为难自己的幼弟。”
“更或是再在幼弟的生母脸上,多留下几个巴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