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我们要进入四周环境比较复杂的市区了,车队会尽可能的提速,大约六分钟后,我们会抵达目的地。”
正在开车的司机按住耳间连接着车队电台的蓝牙耳机。
他听了片刻,然后侧头说道。
“小姐。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也把车窗边的遮阳帘都拉上,可以么?”
“我确定自己十分安全。我亲爱的管家先生,你真的太紧张了,不要这样。”
伊莲娜小姐被打断了沉思,对司机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深呼吸,放轻松,阿德拉尔先生。你不能把我当成脱离了豪华轿车,就没法生活的人。”
即使以油画历任总编辑的出行排场标准来看,安娜这套车队的配置规模也实在有点太夸张了。
她并不喜欢这样。
安娜是个很宁静的人,当然,她也并不做作。
安娜能很好的适应这样前仆后佣的日子,这是她从小到大的环境。
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熟悉的一部分。
但是每天上班都整的跟皇后娘娘起驾一样,让安娜觉得在很多同事眼中,她像是位娇气的豌豆公主。
对她融入杂志社的职场环境并不好。
再说。
她是采访别人去的。
优秀的采访者应该是像水流一样,无形的引导着话题前进的人。
而不是非常强势的要求对方回答的角色。
那就变成了审问。
拥有卓越成就的艺术家们大多也都心高气傲。
你轰隆隆的五、六辆大车组成的车队烟尘滚滚的开过去,像什么样子?特地炫富来的么。
别人还以为你故意要以势压人的呢。
第一印象就很容易产生强烈的隔阂感。
就更难在短时间内拉近关系了。
但是管家极为少见的,以非常强硬的态度,坚持了自己的观点,回绝了安娜轻车简从的出行安排。
不行。
至少这段时间不行。
在安娜在年会的开幕致辞上,把奥地利政府花了七十年的时间,试图淡化的屎帽子又端端正正,结结实实重新按回他们的脑袋上以后。
意料之内且毫无惊喜的。
她收到了来自民族主义者的谩骂,以及死亡警告。
当然,绝大多数就是在极右翼网络论坛上的键盘侠口花花而已。
不过伊莲娜庄园上星期收到了一封袋子里装着被手枪打死的死老鼠,并有附带着从报纸上剪下的字母组成的粘贴信——【小婊子,你会付出代价的!!!】的邮政包裹以后。
考虑到奥地利同时兼具全欧洲犯罪率最低的国家,以及可能也是全欧洲历史上重要时政人物被刺杀最多的国家两项记录。
拥有但不限于皇后走在街上被锉刀捅死,太子被手枪打死,财政大臣,铁路要员上班路上被机关枪扫射,侥幸逃得一命,第二天被炸弹炸死……等一系列的悠久的奇怪历史传统。
再加上近两年日韩臭名昭著的几个右翼论坛,包括北美reddit,真的出现了好几起预告谋杀案。
弄得整个庄园上下都很紧张。
不仅安娜出行的坐车,从车顶旅行箱电动收放轮椅更加方便的奔驰gls,变成了姨妈以前那辆经过防弹改装的老款劳斯莱斯幻影。
连她在《油画》杂志社办公室临街那侧的窗户,都变成了加厚的防弹玻璃。
车队前方开道的几辆g63里,便是管家建议聘请临时加强的安保团队。
“相信我,阿德拉尔,这仅仅只是某个看侦探看入迷的神经质家伙的无聊恶作剧而已。”
安娜倾斜而坐,将脚踝搭在一起。
伸手整理了一下裙子的蕾丝花边。
“我们可以打個赌,我猜等警察推开他的家门的时候,就会发现,那可能是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
她头也不抬的说道。
“不必在意。”
“不能掉以轻心,不管他是谁。至今那个寄邮件的疯子,警方还没有抓到。”管家冷冰冰的说道。
“这里是萨尔茨堡,又不是巴格达,不会有人在莫扎特故居的楼顶举着火箭筒对着我的。”
“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它永远是人们意料之外到来的厄运,不是么?”管家阿德拉尔抬头望了后视镜一眼,“我想,无论是伊丽莎白皇后,还是斐迪南大公,都是您这样认为的。”
“我对你把我比作斐迪南大公这一点,持保留意见。”安娜笑,“众所周知,他长期以来,都不是个太招人喜欢的角色……”
“那就说先生好了。我想,先生和太太要是知道那架塞斯纳172(注)会坠毁,一定不会想要自驾它穿过阿尔卑斯山脉。灾难的发生,和是否招人喜欢,受人敬爱,从来都没有关系。那可是一个万里无云,气象条件非常好的早晨。”
(注:小型螺旋桨运动飞机型号,拥有极好的气动安全性和极低的操作难度。一般以自驾体验飞行为主,发生事故的概率很小。)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
安娜整理裙摆的手顿了一下。
“对不起,我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我对此非常抱歉。但要是我可以做决定的话,我甚至建议您这段时间居家办公。”阿德拉尔先生用干巴巴的语气说道。
“无需道歉,你说的对。永远没必要为正确的话道歉。”
安娜松开了裙子,将线条柔美的漂亮小腿隐于裙摆之下。
她摇了摇头。
“你说服了我。我尊重您的意见,但我不希望在采访的时候,还有一堆保镖先生们警惕的围在身边,这太冒犯人了。另外,办公室里装防弹玻璃就够了,请不要在杂志社楼下装什么安检闸机。”
“现在听说背地里有同事叫我‘水晶小姐’,我就姑且把它当成赞美好了,但我不希望再过一段时间,这个称呼变为‘豌豆公主’。”
“我不是奥地利总统,也不是要保姆跟着的小女孩。我不能生活在防弹盾牌组成的泡泡里。如果我不能自如的走近同事们的身边,拥抱他们,那么他们也不会拥抱我。那就永远不会是属于我的杂志社。”
管家张开嘴,似乎还想要继续劝说些什么。
这一次。
伊莲娜小姐表现的十分坚定。
“在杂志社内,我没有任何可能的危险。被咖啡烫到手的概率都要远大于被人袭击。相信我,不愿意听实话的疯子只是极少数,舆论是站在我这里的。这一点上,布朗爵士甚至比我还要紧张,他好不容易才把舆论压下去了一点,恨不得每天睡前祈祷我健健康康的。老实讲,以现在的媒体环境,要是现在我挨了一枪,不,只要在杂志社里蹭破一点点皮。”
安娜俏皮的笑了一下。
“那布朗爵士就只有被喷的抱着他的宏图壮志,找个没有人的山间别墅隐居的份了。”
阿德拉尔先生犹豫了几秒钟。
“这是我的底线,我尊重您的工作,并在心中报以感激,但我也必须有自己工作的空间。”
安娜认真的说道。
“好吧,您是boss,以后您的安保团队会在杂志社对面的咖啡馆里待命。”
“您的手包里有紧急呼叫器,有任何情况下,您感受到不安,是任何,就按一下按钮。”
管家耸了一下肩膀。
他似乎依觉得,把雇主的安危寄托在布朗爵士的职业生涯上,不太放心。
但在伊莲娜小姐坚定的目光中,他还是不得不退后了一步。
安娜笑了一下。
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她想和曹轩助理最后再核对一下即将开始的采访安排,却发现她在whatsapp上的关联账户上出现了好几个新消息的提醒。
是侦探猫发来的。
【《炽热的世界》的全部稿件,都已经画完了,我用了一个比较大胆的创意——所有的主角我都没有画脸。】
安娜挑了挑眉头。
从对方的经纪人的专业角度来说,这听上去可完全不是一个多么好的点子。
《炽热的世界》是专门冲奖的作品,这类作品出版社都没报什么销量希望。
也不需要画家在那里搞些标新立意的创新。
以稳为主。
标新立异和哗众取宠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上限不用高,下限不能低。
把侦探猫绘画技法的优点全都发挥出来,对于想要获得符合大众审美的插画奖项的她们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创意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伊莲娜小姐依旧什么也没说。
帮助对方取得奖项只是锦上添花,不是她成为侦探猫经纪人的目的。
她不愿意为了教给对方所谓“正确”的行业道理,而束缚对方的创作灵感。
只希望能把对方的灵感,投送给正确的行业位置上。
这才是安娜的工作。
她静静的读下去后面的信息。
【树懒先生,告诉您,我找到了一个和我心中女皇陛下气质很搭的模特样板。只要看着她,即使只看着背影,都美的好像在发光,好像将每一个观众的心都一起拐走。】
【见到那一幕的人,谁又不会相信,在这样的光芒下,无论是巨人,战争,还是远方的威胁,都将在这样的光芒下,烟消云散,灰飞烟灭呢?】
【树懒先生,您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伊莲娜小姐肩膀微微一动。
是谁?
谁把她家的猫太太的心拐走了呢?
安娜长长的睫毛微眨,心跳忽的快了几拍。
她快速在手机上缓存了侦探猫发来的图片。
等待加载完成后。
点击打开。
深色的海雾带着呼啸的风,铺满了安娜掌中的手机屏幕,当然,还有那个在海风间手拿提灯,衣袖飘飘的人影。
翠绿色的外袍。
深色的裙摆。
那是安娜在正式场合最常穿的衣服,就宛如她现在身上的衣着。
屏幕里的人儿和屏幕外的人儿,完全一模一样的装扮。
好像自己凝视着自己。
安娜沉静的看着画作上的背影很久,然后把手机捧近心口,睫毛垂落,抿着嘴笑。
布朗爵士觉得她是提线木偶。
管家先生担忧她,像是担忧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猫女士却觉得。
她是一个威仪十足的女皇,即使是一个背影,就已然光芒万丈。
真好。
安娜觉得她好开心。
是否能够光芒万丈,伊莲娜小姐不清楚,但她知道猫姐姐有一点表现的很对。
她是安娜·伊莲娜。
她从来不畏惧任何的挑战。
“我不要采访提纲。”
安娜忽然睁开眼睛,把放在腿上的文件夹推到一边,轻声说道。
“您说什么?是哪一个问题您觉得不满意么?”
秘书位上坐着的大妈,紧锁着眉头,转了一下手里的签字笔。
“这种事情,您需要早点和我说的。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现在才修改提纲,时间可能有点不太够了。”
今天艾略特没有跟来。
艾略特是伊莲娜家族雇用的私人助理,和杂志社没有任何关系。
秘书小姐是学金融出身,也不专业对口。
开董事会,安娜会带着她。
想投资什么艺术品,买买画,都会放心的交给艾略特去做。
但是她日常的职场生活,没有特殊吩咐的话,艾略特会留在庄园里处理她财务上的很多事情。
在升职成为栏目经理之后。
这位有着高高的颧骨,喜欢在黑毛衣外带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链,走在街上让人一看就相信奥地利治安环境很好的大妈,便是杂志社官方按管理为安娜配的副手。
她是从买手部门掉来的广告营销部的部门副主管,在《油画》杂志社里已经工作了超过十五年了。
高情商的说法,这位大妈经验丰富,能让伊莲娜小姐快速的熟悉部门,并为她提出妥帖的建议。
低情商点的说法——
她是布朗爵士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不要提纲,不要提词卡,我不要拿着设计好的问题走近屋内,去录制一档设计好的节目。我要……”
安娜远眺着活化石一样的带着文艺复兴印记的老城。
车窗外,被灯光照亮的黄白色的屋舍沿着道路两边,向着远方铺展而开。在慢节奏的中欧小城,深沉的夜色里,路上不见任何一个行人。
只有遥远的城市中心,沃尔夫·迪特里希大主教在十六世纪,为他的情人和15个孩子,所建造的米拉贝尔宫殿花园高耸尖塔上的灯火依稀可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