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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孙碑接过血青丝就要办事,他身边那一直没开腔的中年道人突然问:“不用再搭个祭台,支笔银子,耍个桃剑,禀个天帝啥的?”
    孙碑没听出同行讽刺,小心望了王爷一眼,笑道:“任老兄玩笑了,内行人都知那是做给门外汉瞧的,咱们王爷英明神武,岂敢儿戏。”
    任道长默默翻个白眼,挥拂尘向容裔诵声道号,“王爷,贫道昨日已说过,此法阴险无稽,替劫之说实属荒谬,根本当不得真!王爷执掌一国之运势龙脉,怎能轻信巫蛊鬼怪之言?”
    敢情,这俩道士不是一伙的。
    孙碑睁大斗鸡眼,满脸空白。
    不等他替自己辩驳,容裔先淡嘲地瞥一眼任道长,“可道长前日才说,在古道书上看见过这条秘法的记载。”
    老任喉咙一噎,那是他当时根本不知道摄政王是问来干嘛的!
    这位任道长行踪飘渺,性情中还有几分不识权贵的耿介。至今无人得知他真名与师承,蝇卫将他从深山古涧里挖出来费了大周折,可惜,绑回来容裔发现,这是根屁用没有还净惹人生气的呆木头。
    “王爷,先人留下的隐秘道法失传成滥觞,真假敷衍无从分辨。十年之前,便有一人找到贫道问‘替劫之术’,当时贫道说这是无稽之谈,劝其放弃,言犹在耳。”
    任道长努力规劝着,“世人皆有心爱之人,贫道可以理解,然天道有常,不可违逆……”
    “天命又如何!”
    容裔突然发火,目光宛若一对鬼火定在他脸上,“要么现在滚,要么别见明天的太阳了。”
    这一怒,才将凝住的伤口再次扯开,血流不要钱地往外汩。孙碑吓得差点跪下,伸手扯任道长的拂尘想让他闭嘴。
    马尾毛薅了满手,任道长望着面如金纸还强撑脾气的容裔,觉得这人完全是个瞎点烽火台不听人劝的暴君。
    嚅动两下嘴角,姓任的道长终于还是转了口,叹道:“王爷请先上药吧,不然只怕您比贫道更早见不着明天太阳。”
    ……孙碑想用手里那团头发勒死自己。
    几许之后,孙碑哆嗦哆嗦地迈出屋门。
    转头往身边看,那位任大兄台同样全须全尾的好生活着,头发丝儿都没少一根,多余孙碑替杞人忧天的一脑门子冷汗。
    “敢问道友,贵门是不是有一条修炼狸奴术的秘宗?”
    “什么狸奴术?”任道长依旧是那副“任尔是谁”的耿直庸容,对容裔什么态度,对这獐头鼠脑的同行就是什么态度。
    “哦。”孙碑长出一口大气,“在下还以为兄台有九条命。”
    任道长望了一眼王府碧玉楼檐刺破的天空一角,没有回应这声挤对。
    如果对方是个蒙事的江湖骗子,他根本犯不着搭理,可正因任道长知道,这条血青丝的记载是见于古籍之上的,所以才拿不准主意。
    且不说是真是假,芸芸众生,谁的命不是命,用这样凶邪的法子一命易一命,又有什么意义?
    “人定胜天,只是因人事恰合了天道,天命乐得你成事;人能瞒天,不过因底下有条怒海兜着,侥幸了一时疏漏不过一世;可若人想逆天……”
    任道长转头:“孙道友,你我皆是学道之人,载营魄不抱一,倒黄河重轻根,见过么?”
    孙碑揉鼻子讪笑,“阁下比我道行深,可说句话你别恼,这世故人情上头,仁兄可太不通了。”
    他向门里指了指,隐蔽地做个抹脖子的手势,悄声道:“在深山老林里,参悟自然天道没毛病,可到了京城脚下,就得听这人世的‘天’了。岂不闻‘曲则全,枉则直’也是道圣教诲?”
    任道长没话说,孙碑忙着烧青丝完成替劫术的最后一步,也无暇多理会这呆子。分道扬镳的时候,任道长突兀冒出来一句话来:
    “女人,定是个女人。”
    “什么?”孙碑没听明白。
    他不知道,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任道长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昏君,屋里头的绝对个昏君。还是弃江山要美人的那种。
    殿室之内,一屋子浓檀香盖了血腥味儿,容裔这才松了劲儿,浑身立刻虚汗成行,有如水涝。
    他连最信任的蝇卫也没放进来,自行咬牙扯开衣襟,草草涂上贡用的金疮药,囫囵包裹一通,一头栽倒在榻上。
    原来这么疼啊……
    不再强撑的男人在无人得见的地方,脸色苍白又虚弱,想起前世那磕到手背都要哭一哭的软团子,第无数次疑惑,她那时为何狠得了心冲上来,明明,这么疼啊。
    这么疼都不会说,当真是个拿一腔热血喂狗的傻子。
    容裔以手背覆眼,胸前是血,背后是汗,眼前一时闪过小花瓶泪眼汪汪的蠢相,一时闪过华云裳提缰上马的风姿,以此抵御剜心之痛。
    “什么一个人两个人……我两辈子只认你一个,这条烂命,还能是谁的?”
    ·
    那疯人一剑下去拍拍马屁股走了,留下云裳坐卧不得安生。
    那双黑洞洞的眼眸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怎么也挥之不去,染血的蛾眉剑封在鲛鞘,就放在云裳手边,她却不忍拉开再瞧。
    她再三向凌霄确认那一剑的位置,是否有性命之忧。
    侍卫长被一遍遍地问毛了,到后来也不确定了:“大抵、应该、无恙吧……那伤口离心脏说近不近、不过,说远也不远……”
    他觑视一眼,小姐此刻的面色堪称弱不禁风,提议道:“小姐实在不放心,属下便去王府探探动静。”
    云裳脉脉无语半晌,终究摇了头。
    眼下不止此事让她不宁,除开容裔过激的举动,还有师兄师姐的事、华蓉的事、南北辩礼的事,似一座又一座小山连绵在心头,让她不敢不想又不敢深想。
    华伯此前震惊于摄政王的突然到访,未来得及向她回报,华蓉的马车被婉太后夺走之前,她曾疯疯癫癫地说了一句话。
    她嘶喊:“凭什么她是千金小姐,我却只能命如草芥?华年欠我的,华府上下通通欠我的!只要我一天不死……”
    后头的华山没有复述,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云裳不怕华蓉的诅咒,却在听到“父亲欠她”的时候,眼皮跳了一跳,复忆起她与华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事。
    她之前曾侥幸地猜测,二人之所以同一天生日,也许因为幼时的华蓉被领回府时生辰不详,所以父亲便指了自己的生日给华蓉。
    若如此,那父亲年年八月初三日赶赴姑苏陪她庆生,便等同华蓉每一年的生日,都是自己独守一个空壳华府过的。
    所以如若可以换一个生辰日,父亲不会亏待华蓉,只能说明,八月初三确实是华蓉的生辰。
    可若说华蓉仅仅因此记恨自己,云裳想,勉强说得通,却不足以支撑她那些歹毒计谋的动机,华蓉萌芽于微末的环环相扣局,分明是想将她踩进泥里,置她于万劫不覆。
    她到底隐藏着什么仇恨,父亲又对她有什么亏欠?
    心里头一个模糊的念头闪瞬而过,似石火一跃,云裳没能抓住。
    她揣着心事回房,韶白与窃蓝伺候着姑娘净面换衣。
    今日一出出一场场的大戏比戏班子都热闹,二婢无声打眉眼官司,不敢打扰姑娘思虑。
    云裳对镜望见那缕截断的发丝,润黑的眸光轻黯,自己编成辫子掖进长发中。
    选发带的时候,她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挑了一条大红色的丝缎扎在发梢。
    是与蛾眉剑上平安结同样的颜色,无人知她想为谁辟邪求福。
    “小姐真美。”
    韶白甜嘴地赞了一句,窃蓝轻轻瞥她,后者轻吐粉舌。
    她当然知这话头不合时宜,可往常姑娘都是见美心喜,最爱听人夸她漂亮的,她想着,今日到底是姑娘及笄,想令姑娘开心一些。
    云裳听见果然牵了牵樱唇,桃夭清妩的目光自镜中睇望韶白,天然含媚,一腔疑惧暂作云散。
    窃蓝瞧见也笑了,“姑娘,您一天没怎么正经吃东西,传饭罢,用后早些歇下。”
    “不。”云裳起身,揽过桁架上的水红暗纹出莲披风,“随我出门。”
    书僮小安拉开驿馆的房门时,头顶已是深蓝掺灰的天色。
    只见一排半昏不黄的灯笼下,红如丹珠的美人娉婷静丽,半面姝颜罩在观音兜里,浑如画境成真。
    把小安一下子给看愣了。
    待到有琴颜在屋里问了一声,小安才反应过来,忙唤一声“小师叔”,懊恼搓了把干热的耳尖,将人请进屋中。
    有琴颜不愧稷中第一老妈子的名号,虽知师妹夤夜过来定有要事,碰面后没怎么样,先留意到云裳杏核微肿的双眼。
    他轻轻吸了口气,温柔地询问:“怎的哭了?”
    “不曾哭,风大揉的。”云裳略略偏开头,往常在学宫是和几个师兄撒娇撒惯的,可眼下情形,却容不得人软弱。
    她直言问了出来:“大师兄,你别瞒我,辩礼近在眉睫,学宫新派上京的人无论也赶不及的,师兄……是打算亲自下场吗?”
    小师妹从来敏锐,有琴颜无法,“师兄还能如何。”
    蔺三与黄晴至今下落不明,反观洛北那边,连资名深远的无涯院长崔瑾都亲自为名下弟子掠阵来了,稷中学宫输人也不能输势。
    云裳仰头蹙眉争道:“可参与辩礼要卸下掌院之职!”
    而且按文林的规矩,之后断不可以再复职。她的大师兄芝兰才质,又有刚柔相济的治事才能,一向为众多弟子所敬服,若因此一朝折鳞,岂非太可惜了。
    她仰起的目光中蕴着急切的水光,在灯光下一潋一滟的,有琴颜忍不住拍拍小姑娘的头,望着那条水红色发缎,目光温柔。
    “卸了就卸了,大师兄又不是非要把权,学宫有才者不乏其数,还怕无人接班吗?正好我也歇歇神。”
    云裳不依这种不走心的哄人话,吸吸鼻子,露出执拗的神情:“诺大个学宫,大师兄要退位,二师兄是个禅修,三师哥……三师哥性子狷介跳脱,指着他去得罪人还靠谱些,也担不起八面逢圆的担子,难不成老师一生收这几位关门弟子,竟无一人传他衣钵?”
    她尚不知她的老师也在那条沉船上,说者无心,只为蔺三等牵挂,刺进有琴颜耳里却逼得他喉头微动,心头一口血险些又不归经。
    又怕被机敏的师妹瞧出来,操心不尽的老妈子脸色放得更缓切,几乎用上哄孩子的叹音:“阿裳别多想,且有师兄师姐们呢,哪消让你操心这些……”
    云裳却充耳不闻,凝神后退一步,躬身正式行了个同门礼。
    一身红妆的女子字音铿锵:“云裳同为学宫中一份子,我自请下场,为南学争一席之地!”
    有琴颜的目光蓦地深湛。
    晚来风急,窗上乱竹叶影婆娑,屋内二人渊岳停峙。
    与此同时,大内毓璋宫凤烛通明,收拾一新的华蓉跪在婉凌华面前。
    她虽沐浴过换了洁净的宫衣,一身的伤却无法遮掩,脸蛋上、脖颈上、手背上,处处青肿。
    婉太后便那么倚在榻边晾着跪地之人,足喝完半盅养神参汤,方漫不经心开口:“可怜哪,你那姐姐心狠不容人,华老将军远在漠北,也不能帮你做主。哀家喜欢你这孩子,见不得老实人受欺负。”
    华蓉经历了这一日的折磨,此时已疲虚得双膝发抖。她的来路不光彩,自古抢进宫的妃子,都落得个人言隐晦、汗青曲笔,事是太后做下的,可太后娘娘能不光彩吗,不能,那么这担下污名的只能是她。
    华蓉重重磕地三个头,说小女子铭记太后娘娘再造之恩,旧仇不忘,今后必尽心伺候太子殿下,肝脑涂地以报之。
    表忠心的话,有时一句、甚至一个字眼就够了。
    婉太后听到“旧仇”二字,便知没走眼,这确实是个聪明孩子,也是个狠得下心的人。
    她挥了手,两个宫娥无声而入,将未来的太子侧妃领下去。
    入宫第一日,仓仓皇皇无名无份的,只先将华蓉安排在东宫偏殿的一间空屋里。至于那些封名册上玉牒的名目,等天亮了,交给鸿胪寺,他们总有办法含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