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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一口带着时令花香的清甜奶味在唇齿间逸开,神情方好些。
    窃蓝心松一口气, 瞧着手边那本诗集,试探着问:“姑娘, 记得这本册子是蓉姑娘上回给您的, 里面的诗是张公子誊录, 可有什么不妥吗?”
    云裳下颔紧了紧。
    华蓉——她这妹妹的心机, 可真是太“妥当”了。
    “先不说这个。”此时她身在王府出不去, 不过那一位在华府里也跑不了, 账早晚要清算。云裳眼里闪过一道晦光, 为免窃蓝担心,岔开话题:“这小粥口味地道,王府中也有厨娘来自江南?”
    窃蓝顺着话道:“疑惑的就是这个呢, 点这道吃食原不过想碰碰运气,谁想厨房里真就做了出来。
    “我多嘴问了一句,那掌勺的大哥说王爷三四个月前特意吩咐调进了几名江南厨娘,所以做得。说王爷平时又不吃江南菜,这还是她们第一回 开火。”
    窃蓝一心想说些闲事分散分散姑娘心绪,唠唠叨叨一堆,见姑娘反而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慢慢用完了一碗粥。
    饭后云裳照例服药,心思浅显的韶白没看出姑娘心中藏事,说不如出门走一走,昨夜落了几点微雨空气正好。
    按安太医的意思,云裳伤口结痂后早可以见风了,饶是如此,云裳还是先换了厚重的纱布,又在鬓边斜簪流苏钿以作缀饰,再在外面戴一顶长纱及腰的帷笠,朝镜子照了又照,确定半点折损容颜的瑕疵都曾露,才肯出门。
    清翡阁里外伺候的,都知道这位姑娘在王爷那里堪当观音菩萨供着的,虽没见王爷过来留宿过,无一敢怠慢。
    云裳不欲多事,只道在近边走走,多日不见阳光的脸色雪白,挑开纱帷向东南方的天空望了望。
    “也不知爹爹这会儿早起用膳了没有……”
    阁楼左近有片不输西郊行宫的莲池,一大清早锹土声声。
    云裳经过时在池外围的幛子旁看见付六,身旁的韶白与他混的熟,脆声问道:“付六哥,这在做什么?”
    付六看见云裳忙见礼:“姑娘恕罪,是不是扰了姑娘的清净了?”
    云裳摇头,见那广池中红莲倚偎,胭脂湿衣,开得好生盛大,另半边却翠残红销泥土填池的,惜花心起,凝眉道:“好好的花折腾什么呢……”
    付六心累地想,这话您该问王爷,三个月前一动嘴皮说要建池,紧赶慢赶弄好才多久,昨儿三更天从外边回来又下令填池,这几十来号伙计从半夜吭哧吭哧干到现在,他还想知道为什么呢。
    没等开口,一道声音忽然传来:“你喜欢这池塘?”
    容裔不知何时走近,身上穿着家常洒腿青衫子,墨发未冠披散在肩头,是难得一个休沐日。
    诸人赶忙见礼,只有云裳侧身避了避。容裔目不旁视走到她跟前,又将方才那话问了一遍。
    云裳心想你家的池子是挖是填,与我喜不喜欢何干?
    被那双侵透极强的眼睛盯得不自在,她揪着帷角随口道:“只觉有些可惜罢了……王爷自便。”
    容裔发现了,这樽小花瓶心里别扭时就叫他“王爷”,着恼时就说“你”,有主意得很,偏生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看着那不近人情飘来飘去的遮纱容裔心里头燥,转头看了眼红莲池,“那就别填了,留着吧。只是外围需建阑干,往后你万不可靠得太近。”
    最后一句话是对云裳说的,倒像女子不是在这里小住几日,还有天长地久好厮磨。
    云裳闭口不言,心说我明儿就家去,何来的往后。
    上头一支嘴,付六跑断腿,他顶着一脑门官司战战兢兢问:“爷,已经填了三成了……”怎么又不填了呢?
    “嗯,就如此吧,填上的地方建个水榭也一样。”容裔看向云裳,“后园有片花林,带你去瞧瞧。”
    云裳原想回去了,听见花林心念一动,想了一想,隔着纱帷小心按了按眉上的流珠钿,确定妥帖,才矜持地点点头:“客随主便。”
    容裔看见她的小动作觉得有趣,眼里溶进几缕柔晖,当先领了路,青丝长袖随风飘飏,端的翩翩徜徉,没一丝架子。
    付六瞧着二者金玉般配的背影感慨:原来王爷也有不阎王的一面哪,怕只有华姑娘这般风姿绝代的女子,才配令百炼钢的王爷化绕指柔吧——就是话说回来,王爷长手长脚的走那么快,也不知等等华姑娘,啧,多娇贵的姑娘能受得住这么不解风情的王爷?
    胡乱操了一闲心,埋头干自己的活去了。
    云裳亦步亦趋地追着容裔的步子走,纱帷与束绦盈盈后飘如仙袂,打远望去便是一幅吴带当风的芙蓉景。
    容裔却不回头只顾走,他摄政王做久了,从来是臣秩侍从跟在他身后,未觉什么不妥,云裳也不示软只顾走,独在心头嘀咕:这到底赏花还是赶集呢。
    忽而鼻端传来一阵清涤的花香,云裳眼睛明亮,抬目便见一望无际的娇黄间朱红,正是品种稀罕的黄鸢尾花,在中原十分鲜见。又有那石榴蜀葵点缀两旁,宛如红衣小婢为娇女打扇,心思极巧。
    云裳见花心喜,满满吸了一鼻子香,不得不由衷感叹,“王爷雅致。”
    容裔回过头,立身一片鸢海前,身后黄白游的颜色,衬着他宛如墨描的飞鬓长眉:“是为你准备的,喜欢就好。”
    他语气寻常,云裳却实实在在地怔住,随即想起早起那碗江南小吃,“为何……”
    她告诉自己不要顺着他的话去想,可那江南厨子是三个月前请来的,而这花林看花泥的翻新度,移栽来没有一季的时间作养护长不了这样好……
    三个月多前,正是她回京伊始,也是容裔调查过她之后。
    仿佛一切真如他所言,她不曾见过他,他却留意她许久。
    但这可能吗,云裳想来想去,不觉得如此相貌之人她当真见过的话会忘记。
    那他又是何时见过她的?
    “因为我……”
    “别!”云裳闻神忙道:“你别说,我不想听……”她当真怕了这人总自顾自说些让她措手不及的话。
    容裔依旧道:“我在林中植了四季之花,桃红宿雨,柳带春烟,秋日有菊寒冬赏梅,四季锦绣不败,你便不会伤花难过了。”
    云裳:他是怎么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说出这番体贴周到的话的……
    不过说无动于衷是假的,云裳打小爱花如友,她幼时最大的愿望,即是有朝一日揽天下名花尽入后园,如此她每日可以与花为伴酌酒丹青,不理凡尘俗事,便是神仙来了也不换。
    谁道这般童稚的想法,爹爹都没为她做到,却有一个不相干的人替她完成。
    不相干的人……云裳头一回对这个定义产生动摇。
    一朵黄鸢经风坠落,云裳下意识伸手接住,莹玉的掌心呈着一片娇黄,分外夺目。容裔喉结轻动,侧身挡了一步。
    他忘了昨夜落雨,这地上有不少落花入泥,想到上一世小花瓶看见落花的难受样子,不由有些忐忑。
    谁知不动还好,他一动作云裳便不解地看了过来。眼见她盯着自己脚下看,容裔暗怪自己思虑不周,干巴巴地开解:“这花……开开败败都是常数,莫伤心。”
    云裳奇怪:“此花败后彼花开,四时流转,春风不尽,实是常事,有何伤心处?”
    她心道这位爷看起来生冷,原来竟有这片小女子般的爱花心思,落一瓣花也在意,真是人不可貌相。
    殊不知容裔闻言心里一惊,那个他一直不去深想的念头又一次迸出来:小花瓶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那个会为着一朵落花可怜兮兮的小姑娘、那个会眨巴空洞却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的姑娘,不见了。
    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也好,至少如今她不会傻傻地为他挡剑,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容裔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可他看着女子的眼神,分明充斥着满满失落,空落背后,是掩饰不住的掠夺。
    云裳无意间抬头,被这个似曾相识的眼神震得如坠冰窟。
    她认得这眼神……有时爹爹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在透过她,追缅另一个人。
    怎么回事?那一刻什么赏心悦目都灰飞烟灭了,云裳头皮发麻,有种半夜被鬼摸了脸的颤冷。
    他、他们……为什么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她怕容裔眼光太毒看出什么来,竭力镇定心神,只道累了便往回走,低下头心思万转。
    步履走得太急,一不小心绣鞋陷进花泥里,她身子一踉跄,身后立即扶上来一只手:“小心别摔了。”
    云裳睫宇又是一颤。
    她恍然想起从前忽略的一些事——好像从初初见面开始,他就很紧张她摔倒。记得第一次得知他身份那天,她碰到了头,他开口便问“你认不认得我”;前几日她从昏睡中醒来,他第一句也是问:“你还认不认得我?”
    她是受伤又非失忆,怎么会连人也不记得?除非,他很怕她摔倒受伤后变傻不认人……
    为什么?
    云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纱绡掩护着目光在男人脸上一掠而过。
    他担心的神情不似作伪。
    不过经过那个古怪的眼神,云裳对自己的判断已经不信任了。她心中飞快地想,容裔对她的暧昧示好还有另一种可能性,落在阿宋看的话本子里十分俗套,却能解释得通:
    难不成容裔喜欢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姑娘,而她是他看上的一个替身??
    容裔坚持将云裳送回清翡阁,后者自然想推托,也自然没能推托得掉。
    容裔察觉她的情绪瞬间变得不大对头,却百思不解为什么,将养女子便是这一点不好,她又不把想法说出来,他如何对因下药?
    往花林去时是容裔走在前面,回来时只见云裳莲步如飞,好像想甩开什么洪水猛兽。男子瞧着那倩影,摸鼻子猜,“你是不是……饿了?”
    云裳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
    容裔有些讪,这点逐客的眼色还是有的,正要走开不去惹她,余光瞟见桌上的诗册,顿了一步,随意掂在手内,“你看的?”
    云裳看见他拿了什么,娇音脱口:“别动!”
    事与愿违,诗册子在手里一抖,夹在其中的纸张掉了出来。容裔骈指轻而写意地捞住,看云裳赶上来抢的模样还觉好笑,“怎么,这是你写的秘……”
    看清纸上的字,容裔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给我!”
    云裳羞急,如何也没想到这人不但嘴欠,手也欠,别人的东西随随便便就来拿。容裔手臂抬高轻易让过,神情已没半点方才的和颜悦色,一双剑目犀利无匹。
    “谁给你写的?”那从牙缝碾出的字音听着想杀人。
    “不关你事!”云裳脸要红死了,连蹦起来去够那篇纸的不雅相都做出来,男人的指尖始终比她高一寸。
    “是谁递进来的,”容裔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重复,“折寓兰还是谢璞?”
    “你在胡说什么?”云裳身高不占优势,声音也在沉冷的威压下发软,仰头间碰掉了帷帽,那双惊慌的眼睛里染着兔儿般的水红。
    容裔暗昧的眼神刮着她的脸不放过分毫,手一松,纸笺如失去支撑的纤腰跌落。云裳捞住纸,容裔捞住她的腰。
    “回眸入抱总合情,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他一字字念着那话,正值云裳回眸、推郎、声颤之时,被调戏当场,整个人从上到下热了个透。
    白.日青天、这种话、他哪来的脸皮……
    容裔按着细腰贴在自己身上,继续:“这回风味成癫狂,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
    “别说了!”
    云裳快疯了,恨这要死不死的写词人满脑子不正经,更恨自己手懒竟未收起来,最恨这登徒浪子油盐不进,他喜欢的又不是她,怎么对着个替身也这样无耻撩拨?!
    “你不说他是谁也没关系,” 容裔此时的神情很危险,“我照样查得出来,到时候我就把他大卸八块,一块一块丢了喂狗。”
    朗朗昼窗下,茜裙厮磨青衫,云裳忍住不哭一味挣扎,“放开我!这是我的私事,王爷误会了,不必如此不讲道理!”
    她又叫王爷!容裔气郁,他在花林的想法错了,华云裳不是小花瓶,这一点也不好。
    他不能承认,上一世小花瓶给他的温情,只是因为她不懂事,没思想,如果她主见分明如此时的华云裳,那么她会毫不犹豫离他而去,宁愿看别人写的淫词浪语,也不会赏给他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