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她只是不敢深思。
无论慕濯是否有意皇位,但愿这些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两人之间的恩怨纠缠早已成为一笔烂账,说不清究竟是谁亏欠了谁。
也许最初,他若没有不由分说地将她夺来,命运的走向会是另外一种可能。
但她看不到了。
她孤身走向高台,寒风凛冽,衣裙纷飞不止。
这一刻,她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掺杂着些许莫可名状的遗憾,不知来源于何。
忽然,凌乱的步伐声自身后响起,时缨微微一怔,回头便看到慕濯疾步走来。
仅存的一缕遗憾霎时烟消云散,她对他笑了笑,在他飞掠而来之前纵身扑下高阁。
余光所见,他对她伸出手。
许是因为身上还带着伤,他勉力施展轻功,嘴角沁出血迹,速度也迟缓了许多。
衣角如流沙般从他指间溜走,她飞快地向大地坠落。
十七年短暂的人生如走马灯从眼前划过,她看到舅父一家,看到曲明微,看到时绮,看到青榆和丹桂,看到来灵州之后的一切。
以及前些日子,慕濯与她提及即将到来的新年,说是一定要好好过。
往年他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今后,他会珍惜每一个与她度过的节庆。
风声如刀,四周云雾遮蔽,她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心想,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
剩余的念头戛然而止。
大雪洋洋洒洒飘落,时缨望着天空,五感六觉疾速流逝,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合上了眼睛。
她死在景初十年的最后一日。
未能如约与他看到新岁的朝阳。
第27章 【前世+梦醒】愿与阿鸢……
时缨看着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少女, 微微愣怔,仿佛刚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
那种感觉过于真实,她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直到此刻才彻底抽身。
可她却依旧动弹不得,意识清晰,却没有实体, 被困在虚空中,占据着居高临下的视角。
“她”……应当是已经死了吧?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必定会粉身碎骨。
艳丽的血色在洁白无瑕的雪地蔓延,犹如一朵盛开的花。
寒风席卷着飞舞的雪花从天而降, 覆盖少女苍白的面容和素衣包裹的身体。
灵州的雪可真大,好似要将她埋葬一般。
时缨在半空中怔怔地想着,突然被脚步声打断思绪。
慕濯走下高阁,直奔“她”而来, 他不顾伤势强行使用轻功, 腰腹间晕染着大片的血迹, 将衣衫浸透,身后管家一路小跑, 连声叫道:“殿下,殿下您慢些!”
他置若罔闻, 行至近前,缓缓跪在雪地上, 指腹轻柔地拭去少女眼角的泪痕和唇边血色, 旋即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管家老泪纵横,颠来倒去地念叨着“作孽”, 顾将军神色悲戚,劝慕濯节哀,医官匆匆而至,想说服他先回屋包扎伤口。
他却仿佛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听不到外面的一切声音。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将他和少女的头发染成白色。
——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时缨想到这句话,只觉静默中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悲伤,她被他无声的情绪感染,一颗心也跟着疼了起来,几乎让她无法喘息。
她不知道慕濯在大雪中跪了多久,白雾从四面八方涌来,遮蔽了她的视线。
随后,时间骤然加快,一些支离破碎的场景渐次从她眼前划过。
长安城外大军压境,但最终,慕濯兵不血刃进入兴安宫,淑妃和太子被废,孟家与时家满门下狱,等候处斩。
她未能看到他究竟做了什么,当画面静止,他已成为新任太子,皇帝重病不起,搬去骊山行宫休养,令他行监国之职。
天牢昏暗,狱卒举着火把引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作陪,慕濯走到一间牢房前。
他示意众人退下,隔着门望向里面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人影。
那人赫然抬头,竟是卫王……又或者说,是废太子。
废太子形容枯槁,显然受了不少折磨,看清来人,立时破口大骂,起初只是“乱臣贼子不得好死”之类,到后来口不择言,越来越往下流的方向去。
时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粗鄙的言辞,只觉无比陌生。
视线所及,慕濯不为所动,任由他骂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
废太子见状,又道:“当时你威胁父亲,从我这里抢走阿鸾,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喜爱她,岂料她嫁给你不到一年就客死异乡,你是不是为了报复我,所以将她生生逼得自尽?你这种心狠手辣、薄情寡义之人,将来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有什么资格提她?”慕濯终于开口,声音冷到极致,“你在秦楼楚馆夜夜笙歌,与外宅妇颠鸾倒凤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一分一毫?你遵照令堂指示,谎话连篇,从见面第一眼就骗她,以婚约作为遮羞布,只为掩盖孟家和时文柏做出的龌龊事。你假意对她情根深种,实则在外勾三搭四,不说平康坊里留下的证据,去岁我回京之际,可不止一次在慈恩寺见到你和‘孟良娣’苟且偷欢。”
“你……”废太子恼羞成怒,“什么外室?弯弯是孟家女,出身清清白白,你休得血口喷人!”
“堂堂世家千金,出阁前居然住在通济坊西南一座人迹罕至的宅院里,还真是件奇闻异事。”慕濯说罢,废太子顿时脸色一白。
就听他接着道:“既是孟家女,怎会与故去的时四娘长得一模一样?时四娘生前深居简出,但并非无人见过她,你有胆量,何不将孟良娣带到时文柏面前,问他是不是看起来分外眼熟?”
废太子无言以对,怨恨地瞪着他,眼中几欲喷火。
半晌,讽刺道:“我和弯弯两情相悦,如今同生共死,也算无悔,不像你,注定孤家寡人……”
“两情相悦?”慕濯轻轻一笑,眼底满是嘲弄,“两情相悦,便是让她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宅妇,直到你觉得坐稳了太子之位,才封她为良娣,一边在太子妃床榻上流连忘返,急于生下皇长孙,一边给她灌避子汤、以免她先有孕,还因为她长得像前未婚妻,勒令她不准在外露面?”
“你……你懂什么?”废太子气急败坏,“总好过你对阿鸾强取豪夺,她宁愿死都不……”
慕濯低声说了句什么,废太子面色一僵,大叫道:“你胡言!你让我见弯弯,我要见她!”
他却未做理会,转身离去,徒留废太子刺耳的喊声在牢房中回荡。
慕濯行至另一间牢房外,里面关着时文柏、林氏和时维三人。
见到他,时文柏无望地垂下头,林氏与时维却不死心,哭嚎着求情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饶命!当年我们一个远在杭州,一个年岁尚小,对他犯下的罪孽一无所知,求您看在阿鸾的份上宽恕我们,阿鸾在天之灵,定不忍心看着她的母亲和兄长无辜送命……”
“无辜?”慕濯重复这个词汇,嗓音冷漠,没有一丝感情,“你二人自导自演,假装遇袭,还残忍杀害了青榆和丹桂,以此逼迫阿鸢对我动手,如果她知道真相,你们觉得,她还会认你们吗?”
林氏大惊,指着时文柏道:“都是他让我们这么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时维连连点头,锁链哗啦作响:“其实我和阿娘后悔万分,从灵州回来,内心一直都饱受煎熬。殿下,您若能高抬贵手,免我们死罪,我们愿意出家,余生日夜为您和阿鸾诵经祈福!”
“混账!吃里扒外的东西!”时文柏忍无可忍,叫骂道,“当日你二人合计给阿鸾写信,将皎皎的死讯告诉她,试图让她因此对岐……太子心生怨恨,我才是被蒙在鼓里!后来也是你们非要去灵州,我才将计就计安排‘遇刺’,你们一个自告奋勇拿出毒/药,一个还借机糟蹋了丹桂,现在倒是学会装傻充愣,想把我一人踹下水了!我告诉你们,待我死后,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写信和去灵州都是大郎的主意,我只是遵从你们父子二人的决定!”
“阿娘,您怎么把我……丹桂的事告诉阿爹了?”
林氏和时维一齐出声,皆感到难以置信。
一时间,三人互相指责,阴暗狭小的牢房内乱作一团。
“不必吵了,省点力气等死吧。”慕濯淡声打断他们,“安国公的精神头这么好,简直看不出半点‘病情严重、药石罔效’的样子。阿鸢在世时最记挂的就是你们,你们三个结伴上路,到了底下继续拌嘴,热热闹闹,也不至于寂寞,她见到此情此景,定会含笑九泉。”
话音落下,他径直离开,将时文柏对妻儿的谩骂和另两人的哭天抢地甩在身后。
时缨的神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中震撼难以言喻。
卫王……废太子从头到尾都在骗她,成婚之前就已经开始拈花惹草,而她血脉相连的父母兄长,竟算计“她”至此。
她心知只是个梦,可发生在另一个自己身上的事历历在目,如今她旁观者清,想到在驿站的时候,母亲和兄长看似伤势严重,却并没有闻到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但彼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青榆和丹桂吸引,又在母亲的言语羞辱下心乱如麻,一意求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继续探究真相。
她叹了口气,视线被黑暗笼罩,旋即,再度看到些许一闪而过的画面。
废淑妃和废太子被赐死,孟家及时家满门抄斩,但行刑台上却不见时家大少夫人杨氏及其一双儿女,据说是在牢狱中染病身亡。
景初十一年末,皇帝病危,驾崩于骊山行宫。
慕濯私下与荣昌王世子见面,但后者拒绝了皇位,隔日便离开长安,到外地周游。
就好像晚一步便会被慕濯抓住,强行按在龙椅上一般。
慕濯以太子的身份登基为帝,不置六宫,只追封故去的岐王妃时三娘为皇后。
新帝即位,手段雷厉风行,革除积弊,励精图治,广开疆土,灭北夏,通西域,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明君。但他终生未续娶,没有子嗣,也从不过岁除。
老荣昌王过世,昔日的荣昌王世子成为荣昌王,最终还是不得不接过了皇位。
时缨看到的最后一幅场景,是慕濯孤身坐在空旷的大殿内,依旧容颜俊朗、身形挺拔,两鬓却已染上霜雪。
窗外寒风肆虐,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岁除。
殿内漆黑,没有灯盏,他缓缓合上眼睛,从此再未睁开。
风从错开的窗缝中卷入,将他面前的两张字条扬起。
一张写着“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是“她”生辰那天从孔明灯中取出,收在高阁内,她死后,他令人移平了那座楼阁,从她留下的物品中发现了这张字条,一直保存至今。
另一张……时缨定目一看,竟是“她”在龙兴寺用左手写就的数百张字条之一,是他得知她不眠不休为他祈福之后,瞒着她独自去了趟龙兴寺,从长明灯中取出一份。
字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愿他转危为安,愿他一世长宁。
时缨心中酸涩,朝那个已然变成雕像的身影望去,目光不经意掠过他的手,突然发现他指间似乎缠绕着一条陈旧褪色、疑似丝线的东西。
她隐约觉得熟悉,但又不知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正待细察,视线却已模糊不清。
黑暗中,她直直下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忽然,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耳中。
“三娘子,三娘子,您快醒醒!府上出事了,那个……唉,算了。青榆姐,这可怎么办?三娘子从昨晚昏睡到现在,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是否要找大夫再过来看看?”
“大夫不是说没事吗?三娘子太累了,让她继续睡吧,别庄这边又不是缺人手,何须凡事都要打扰三娘子?实在不行,我到外边瞧瞧,随便找个由头把他们搪塞过去。”
时缨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