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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院
    乌龙院
    梁山泊北有寿张,南有郓城——这个地名极古,貌似与孔子同时代的阳虎,封邑就在这里。大宋开国,分疆域为十五路,路下或称府、或称州、或称军、或称监;府州军监之下才是县,外县又分“望、紧、上、中、下”五等。郓城归京东路济州辖管,是个“望”字号的一等大县。
    那地方民风强悍,只连着个盗匪出没的梁山泊。一条陆路下来郓城正当咽喉,三山五岳的好汉、偷鸡摸狗的毛贼,上下梁山,除非像林冲那样从寿张走水路,少不得都要从郓城经过,也就少不得生出许多是非。所以早些年在京里做官的,提起郓城,无不头痛。
    这几年却不同了,郓城知县这个缺,不但不苦,而且大有甜头,穷山恶水,变成人杰地灵。这个“人杰”,身份微不足道,只是知县衙门里士、户、仪、兵、刑、工“六案”中的一个刑案上的书吏,名叫宋江。
    宋江是本地宋家村人,排行第三,表字公明,为他面黑身矮,原都把他唤作“黑宋江”;后来都说他为人大孝,仗义疏财,便有了个“孝义黑三郎”的美名。这两年手面越阔,交游越广,也不知是哪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从他手里讨得一条活命,感戴终身,送他一个外号叫作“及时雨”。齐鲁河朔一带,无不闻名。
    这宋江早年丧母,只有老父在堂,留着他兄弟铁扇子宋清在村里侍奉;自己在郓城县里做刑案书吏,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也学得一身武艺,却从不在人前炫耀。他平生专好结识江湖好汉,但有人来投奔,无有不纳,推衣解食,一见便成知交。他人有了危难,便如身受,千方百计地要救出来才罢。至于施散棺材药饵,济人贫苦,真个是为善恐后。以此提到宋江,无人不赞。
    那知县、县丞、主簿、县尉,自然无不看重宋江。有宋江在,刑伤盗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红包却是由无而有,由小而大。不独郓城县如此,就是在巨野县的济州知州衙门,上上下下,也都把宋江当作自己人,有了疑难,每每向他求援讨教。
    这一日早衙已罢,宋江在刑案上勾当了几件重要的公事,把些不相干的琐碎事务交代了徒弟张文远,径自到县前刘老实的茶店来坐。这是他每日必到之地,再忙也要来打个转,会朋友、讲斤头,都在这里。
    刚刚坐定,有个中年汉子走到面前,唱个喏说道:“这位想来就是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宋三郎了?”
    宋江的谦恭是出了名的,又见此人是军官打扮,越发不敢怠慢,慌忙起身离座,连连还礼,口中答道:“在下正是宋江。请教尊驾贵姓?”一面说,一面亲自拿衣袖抹一抹凳子,拉他来坐。
    那人满面堆欢地低声说道:“敝姓何,叫何涛。我在澶州衙门兵曹参军管下,当一名小小的干当官,职司捕治盗贼。今日特来拜访宋三哥,望求照应。”
    “好说,好说。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敢不尽力!”
    见他神情异常诚恳,何涛大喜,也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枉叫作“及时雨”,果然是个够义气的人物。他于是指着后面说道:“我已借了一间小阁子在那里,就请到里面一叙。”
    这是有不能叫外人听见的话要谈,宋江神色凛然地点一点头,说声“我来引路”,随即领头走了过去。他看见刘老实把手一招,等进了小阁子,执着何涛的手,先作个不许人驳回的姿态:“干当官是远来之客,又从大州衙门来,今日在此,一切都是我做东。赏我一个薄面,若不肯时,便是不许我高攀。”
    真是好朋友!何涛心里在想,自然感动,没口答道:“好,好!做朋友不争在一日,我便扰了宋三哥。”
    “这才好!”宋江极其高兴,吩咐刘老实,“先取精巧果子来点茶,随后备酒,肴馔要精致!休叫何大官人笑话我们郓城,无物可以下箸!”
    刘老实诺诺连声地去了,随即送来洪州双井白芽茶,四盘时新点心,顺手把小阁子的门关得严严的,好让他们说私话。
    等坐定了,何涛开口问道:“宋三哥,敝州濮阳有个黄泥冈,去年腊月,出了一件大案,你可知道?”
    听得这话,宋江便是一惊,但脸上依然是细心倾听的神情:“这等大案,岂有不知之理!”
    “可知底细?”
    “倒还不知。”
    这句话就是宋江说谎。黄泥冈那件大案,他尽知底细,只因关碍着他一个好朋友,就不肯说实话了——话要从大名府说起。
    大宋四京: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太祖发祥之地的归德府,建为南京;当年真宗皇帝伐辽,御驾亲征,驻跸大名府,因而建为北京。大名府的府尹姓梁,原是中书舍人,只因是太师蔡京的女婿,才得了这一个镇守北辅、掌领一府六州厢军的烜赫要职。
    这年正月初五,是蔡京的七十寿辰。多年以来的惯例,凡遇蔡太师生日,府州军监的长官,都有极厚的寿礼,号称为“生辰纲”。梁中书身为子婿,兼以偌大富贵都由裙带上来,这份生辰纲自然更是与众不同。
    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的一份重礼,因为所托非人,送上东京时,半路中被人劫去,至今不曾破案;这年又破费十万贯,依然是收买的明珠美玉、珍贵器玩,一共装成十一担,特选一个外号“青面兽”,名唤杨志,武艺高强、办事精细的提辖,带领厢军,扮作客商,自去年腊月初十起程,由大名府南下,沿南乐、清丰,一条大路,直到东京。不想行到濮阳县辖管的黄泥冈地面,只为假扮脚夫的厢军,不服杨志管束,买了桶下了蒙汗药的酒吃,一齐醉翻在地。林子里跳出来七个强盗,合力打败杨志,把十一担生辰纲劫了个无影无踪。
    “那卖酒的汉子,名唤白日鼠白胜,现已捕获。口供上说,七名正犯都在贵县。敝州长官特遣我来接头。此事要仰仗宋三哥大力维持。”
    “这何消说得?干当官请放心,只不知那白胜所供的是哪七个人?”
    “为头的是贵县东溪村保正晁盖,余下六名从贼,不知姓名,只拿住了晁盖,自有着落。”何涛拿出一封公文又说,“不瞒宋三哥说,蔡太师的生辰纲,两番被劫,不独梁中书大发雷霆,京里蔡太师得知消息,也大为震怒,特派一位差官,会同大名府的人,住在敝州来督催,限期破案。倘或正犯不获、原赃不回,本州长官的前程自然不保。为此,一副千斤重担都着落在我身上。这件案子办不妥时,本州长官有话,先拿我刺配远恶军州。宋三哥,我的肺腑之言,都在这里了!”
    说罢,一揖到地,起身时,双手奉上澶州衙门知会郓城县的文书。
    宋江又是慌不迭地回礼,以一副急人之难的神情切齿骂道:“晁盖这厮,奸顽役尸,如今做出这等不法的事来,少不得有他受的。”说到这里又安慰何涛:“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干当官当堂投递,本官看了,便可发落。我一个刑案下的小吏,不敢擅拆。手续要紧!”
    “是,是!多承指教。就拜烦宋三哥指引,我好当堂投文。”
    “好!”宋江答道,“本官早衙完了才不多一会儿,你请稍坐,我先去看一看,等本官坐厅时,我立刻来请。”
    “费心,费心!”何涛满怀欢欣,不断称谢。
    宋江又谦虚了几句,站起身来,呼唤刘老实着意伺候,然后出了小阁子,走到门口,把伴当叫了过来,低声嘱咐:“里面小阁子里有个澶州来的差官,欲待投文。到知县坐堂时,你进去稳住了他,不叫他乱走。”
    那伴当原是做惯了这些勾当的,不须多说。宋江放心大胆地借了匹马往东而去。
    出了东城,狠狠加上两鞭,那匹马放开四蹄,沿着官道奔了下去,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已到东溪村。宋江略收一收缰,直到晁盖门前下马。
    晁盖自从做下那件盗案,贼胆心虚,昼夜派人在家门前后巡逻。这时一名庄客见到宋江神情匆遽,慌忙迎了上来,尊称一声:“押司!怎的得闲来耍?”
    宋江不答他的话,只问:“保正呢?”
    “在后园。”原是熟客,但此时那庄客却不肯径自引领他去见晁盖,“押司且先请厅上坐,待我去通知保正。”
    庄客直奔后园。晁盖正与他的三名同伙在亭子里吃酒,听说宋江来了,心中便是一动:这等一个大忙人,日中时分,怎得抽空到此?于是问道:“后面有多少人跟着他?”
    “只宋押司一个。”
    晁盖略略放了心,向他的客人告个便,匆匆出厅来会宋江。
    一见了面,宋江什么话也不说,一把拉着他躲到厅侧小屋中,低声说道:“大哥,黄泥冈的事发了!”
    晁盖顿如梦中失足般,惊出一身冷汗:“怎的?”
    “白胜已被拿在澶州大牢里了。口供上招出共是七人作案,为头的是你。如今蔡太师府里和大名府的差官,住在澶州坐催破案,遣了个姓何的干当官来投文,天幸撞在我手里!”
    “兄弟!”晁盖紧执着他的手,“你总要救哥哥一救!七条人命都在兄弟你身上,你须积此阴功。”
    “我舍着命来,原是要救哥哥。此刻那姓何的,叫我支吾在县前茶店里,只等知县坐堂,投了文,连夜便有人下来缉捕。这案子太大了,一跌了进去,公事上动不得手脚,便神仙也难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哥哥你作速打主意吧!”
    说完,转身要走。晁盖慌忙拉住他说:“兄弟!做哥哥的大恩难报。实不相瞒,确是七个人下手,打鱼的阮家三兄弟,已分得财帛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兄弟,你见他们一面!”
    宋江原要他们见情,但嘴上却说何涛等在那里,须得赶紧回去。晁盖哪里肯依,不由分说硬拉到后园。
    后园亭子里吃酒的那三个人,一个白面乌须,士子打扮;一个是全真道士,身材极高,相貌古怪;另一个长得好狞恶的形象,上面是一张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斑,斑上长一撮黑黄毛,下面黑绒绒一双毛腿,瞪着两个黄眼珠,只盯着宋江看。
    晁盖指着这三个人为他引见。士子打扮的叫吴用;道士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胜字,外号叫入云龙;相貌狞恶的那个,叫作赤发鬼刘唐。
    宋江略施一礼,认得了人,不肯多留,回身便走,等晁盖跟了过来,他又嘱咐:“哥哥保重,作速快走!我去了。你那三位令友面前,千万为我致意。”
    等他一走,刘唐脾气暴躁,当即发话:“保正!你引见那人做甚?这等大模大样,倒像多留得一留,便辱没了他身份似的。”
    “休这等说,你道他是谁?提起来,你相见恨晚。他就是及时雨宋江!”
    “是他?”公孙胜失声喊道,“多说及时雨宋公明最爱朋友,不道如此怠慢少礼,真个见面不如闻名了!”
    “公孙先生,你这话却又错也!我那结义弟兄,若非为了我们的事,必定把你们三个延到庄上,整日陪着尽欢方罢。此刻有澶州衙门的干当官在等他,敷衍不好时,你我都难逃一死!”
    听得这话,三人无不大惊!于是晁盖说了宋江此来的目的。刘唐和公孙胜齐声说道:“真错怪好人了!”
    “闲话少说。”晁盖转脸向吴用问道,“事在危急,怎的解救?加亮先生,你说个主意看。”
    这吴用,表字学究,肚里颇有些计谋,所以人称智多星。他自己却以为加诸葛亮而上之,取个道号叫加亮先生。黄泥冈智取生辰纲,便是他一手所策划,晁盖把他奉若神明,因而虽有宋江一再嘱咐“作速快走”,他依旧要问计于吴用。
    吴用是早已在那里盘算了,此时捋着胡须,不慌不忙地答道:“自然是童太尉遇着金兵的那一计。”
    “那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晁盖又说,“宋押司也这等叮嘱。只是走到哪里去呢?”
    “石碣村阮家。”
    “三阮是打鱼人家,如何安顿得我们三人?”
    “兄长,你真欠精细。”吴用笑道,“我且请教,从石碣村过去,是何所在?”
    这一说连公孙胜和刘唐都明白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作答。
    “事急不由人,也罢!等官军来了,便上梁山。”晁盖看着公孙胜问,“你道如何?”
    “听说梁山极兴旺,官军多有顾忌,自从东京禁军教头林冲入了伙,益发如虎添翼。只是那白衣秀士王伦,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公孙胜话还未完,吴用拍着大腿,喊一声:“着!正因王伦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我们投了去,才有意思。”
    “加亮先生,”晁盖急急问道,“你这话我又不明白了!”
    “兄长!我保你做一番事业。”吴用得意扬扬地说,“等一投了去,看我略施小计,要叫林冲火并王伦,奉兄长你坐第一把交椅。”
    “好啊!”一直不曾开口的刘唐,拍手笑道,“这才有个意思。”
    “不错!”公孙胜也点头称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也好。”
    一个倡议,两个附和,晁盖的心也热了。当时商定,由吴用和刘唐率几名庄客,押着劫来的财物先走,到了石碣村,再派人来接应。这里晁盖和公孙胜收拾行李,遣散庄客,尽一日办完,第二天一早动身。
    他们已经在行一走之计,何涛却还在梦里,一心打算着捉住了正犯晁盖,全案可破,州官的前程保住,自己便是大功一件,升官在即。只是宋江一去不回,等得好不耐烦,便走出小阁子来问茶店主人:“你县午衙可曾坐堂。”
    宋江派着守望的伴当,一眼瞥见,急忙赶了进来喊道:“干当官,干当官!”走到他面前又说:“我是宋押司的伴当。”
    “噢!”何涛大喜问道,“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奉知县召唤,在后堂议事。怕干当官久等心急,特地着我来禀告干当官,请先用了午饭,等知县午衙坐堂,我家主人亲自来陪干当官去投文。”
    何涛不疑有他,欣然应诺。茶店主人原是受了宋江嘱托的,便代为备办精致膳食,开到小阁子里来让他享用。那伴当也帮着张罗,等何涛捏起饭碗,随即悄悄退了出来,在门口等着宋江,把刚才的情形一说,一篇谎话,前后就对准了。
    于是宋江从容走入小阁子,等何涛吃完了饭,陪着到了县衙,请他先在堂口站一站,看知县时文彬发落完了其他公事,待要退堂时,疾趋数步,进了暖阁,在公案边低声禀报:“澶州府衙门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干当官何涛一员,前来投文。请知县相公发落。”
    时文彬一听这话,吃惊问道:“可是梁山泊那一伙贼,又干下不法之事?”
    “这倒不是。”
    不是梁山泊,多少可以放心,随即吩咐:“唤那干当官上来!”
    于是何涛行了堂参大礼,递上公文。宋江接了,转呈知县,时文彬亲手拆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想不到,想不到!”时文彬对宋江说道,“如何晁盖干出这等勾当?速速派人拿住!不然要大受其害。”
    “知县相公请稳住了气。”宋江低声又说,“只怕那六个从犯都躲在东溪村晁保正那里,派得人少,拿不住他们;人多时又恐形迹太露,走漏消息,不如到夜里去捉拿,比较妥当。”
    “这话不错!亏得你提醒了我。”时文彬连连点头,当即吩咐,“先安排澶州差官在馆驿歇息。等拿住了贼人,再叫他当堂来领了去——还须派兵护送,只一出郓城县境,就没我的事了。”
    宋江领命而去。那时文彬退回后堂,立刻着人去请了专管治安的县尉来,秘密说了经过,随即又召马军、步军两都头来领受命令,点兵捕贼。
    郓城县的这两个马、步军都头,都是本地人,原来的出身却不大相同。马军都头名叫朱仝,身高七尺,须长尺五,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生得一副凝重威严的大将仪表,有人却以为他似画中的关云长,所以送他一个“美髯公”的外号。他原是当地殷实富户,性好武艺,交游甚广,为了想从正途上取功名,投身做了本县的马军都头。
    步军都头本来是个铁匠,名唤雷横,生来膂力过人,善于纵跳,三两丈阔的山涧,一跃而过,因此都叫他“插翅虎”。雷横使一口自己用精钢打造的朴刀,手底下十分了得,只是心胸狭窄,所以不如朱仝得人缘。
    两名都头到后堂参见了县令,奉了命令,又随着县尉来到“兵案”上,点起百把名马步弓手并士兵,携带武器绳索,等天刚黑,分途出发,约定初更时分在东溪村外观音庵会齐,再定进取的行止。
    那朱仝腰悬弓箭,手执大刀,骑马出了东城,人是往东溪村,心里转的却不是捕盗的念头。他与宋江最好,所以不断寻思:晁盖是宋江的结义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须如何放他一条生路才好?
    心事还未想通,一行十数骑,已经到了观音庵。朱仝吩咐部下,连人带马都隐在庵前树林里,自去敲开庵门,与老尼姑说了,有公事勾当,借她的庵里作个坐处。然后坐在殿前,喝着观音庵里待客的便茶,悄悄为晁盖筹划生路。
    到了约定的时间,县尉和雷横带着人一起都到了,三个人坐在长明灯下的蒲团上,商议捉拿晁盖的步骤。
    “那晁盖名为‘托塔天王’,武艺惊人,又有几个亡命之徒藏在他庄上。这不是当耍的事,须得想个万全之计。”
    “朱都头的话最实在。”雷横附和着说,“俗语道得好,‘人急悬梁,狗急跳墙’,这班人并力杀出来,不比普通毛贼——我这口刀也还敌得两三个,只怕走漏了一两个,那时县尉休得怪罪。”
    县尉知道这一班人的脾气,未曾办事,先要表功,所以也不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只格外叮嘱:“千万休放走了正犯!拿住了晁盖,本县的公事便可交代,其余的不妨事。倘或知县相公怪罪下来,都在我身上。”
    “有县尉做主,事情便好做了。”朱仝说道,“晁盖庄上,前后两条路,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往后门走了;一齐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面走了。如今须用一条声东击西之计,一头埋伏,一头捉人。县尉道我的话可是吗?”
    县尉自然点头称善,刚要说话,雷横抢着开了口:“朱都头这一计好!我们分作两路,我引人去后门埋伏,朱都头便撞开门去捉人。”
    “这话恰恰说反了!”朱仝笑道,“我是马军,难道放马登堂入室、穿房进户去捉人?自然是我在后门埋伏,截住晁盖……雷都头只顾向前门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这场功劳,我不得不让。”
    “说得是,说得是。”县尉连连点头,“朱都头便引马军去晁家后门埋伏,雷都头随我进前门捉人。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须得多备绳索。”
    县尉兴高采烈地下达了命令,雷横无法,只得把弓手士兵,摆在前后,帮护着县尉;马前士兵,明晃晃点起几十把火把,拿着朴刀,扛着钩镰枪,腰里都挂着一圈绳子,威风凛凛地直奔晁家庄去捉强盗。
    马军脚程快,朱仝领着十余名马弓手,随后出发,却先到晁家村。进村之先便已吩咐,夜里天黑,只怕看不分明,休得胡乱放箭!等部下齐声应诺,方始放马而去。
    到得离晁家半里路程的地方,陡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间烧了开来,黑烟遍地,橘红色的火焰越蹿越高。原来晁盖为了遣散庄客,颇费唇舌,这时也不过刚刚安排停当,听得外面来报,县里派马步两军围捕,事不宜迟,叫庄客四下里只顾去放火,趁乱好逃走。
    其时朱仝已领着部下,到了晁家后门,十余匹马只在空场上打圈奔驰,搅得尘土飞扬,声势惊人。晁盖便不敢往后门来——朱仝原意就是要逼晁盖从前门逃走。前门归雷横进攻,从那里走了正犯,与他无干。
    哪知晁盖的这把火放坏了。县尉远远望见晁家庄上前前后后七八处火头,烧得烈焰腾空,只叫:“快,快!”自己一马当先。雷横只好也紧跟在后面,直冲晁家前门。
    晁盖和公孙胜引着十余名庄客,提着刀开前门出来,一见县尉和雷横正沿大路飞奔而到,不由得叫一声:“苦也!”前门只得一条大路,正好堵住,别无路走,而且一面火光、一面火把,照耀得如白昼一般,要想潜身偷逃,又何可得?只好慌忙关上大门再说。
    “后门有马队,都拿着弓箭,只怕冲不出去。”公孙胜说道,“不如出前门,好歹还可一拼。”
    “拼不过插翅虎。前门人又多,还是——啊!”晁盖陡然色喜,“有道边门,倒可一试。”
    幸喜边门那里不曾放火,晁盖和公孙胜开门出来,望见黑影里仿佛有匹马在那里,不敢惊动,悄悄地奔了过去。走不到数步,忽听蹄声突起,那匹马已自赶了过来。晁盖心知不妙,匆匆嘱咐公孙胜领着庄客先走,由他独自押后。
    转眼间那匹马到了面前,晁盖不由分说,一刀砍了过来。马上正是朱仝,使大刀一格,随即说道:“保正快走,朱仝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私下纵盗,自然不能大声叫喊。晁盖上一句不曾听清,下一句偏是听得明明白白。“好啊!”他厉声答道,“既是等我多时,还待怎的?”人随话到,一口刀直卷了过来砍朱仝的马脚。
    朱仝是管马军的,自然识得利害,一拎缰绳,虚晃一招,让开一条路。晁盖一刀砍空,和身一滚,站起身来看朱仝已冲过头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随即拔脚飞奔,有路就走。
    朱仝圈马回来一看,部下马军已有发现了晁盖踪迹撵了下去的。他不便出声阻止,使了条调虎离山计,蓦地里大喊一声:“前门捉人,休放走了正犯!”
    那些马军听他这等说,当作命令,都舍了晁盖的影子,赶了过来。朱仝却又不到前门,盘马弯弓,虚张声势,只是乱指着堵住这里,堵住那里,把他的部下支使得晕头转向,不知奔哪里的好。
    这时的雷横,自然早就打开了晁家的大门——他也是想放晁盖一条路,借以结交其人的;原想把守后门,好行方便,不料为朱仝三言两语摆布得非捉拿晁盖不可,所以一路上不断在心里嘀咕,意料后门有朱仝埋伏,晁盖无路可逃,等打开前门,碰个正着,当着县尉在那里,如何卖得人情?
    不想破门而入,除却火光处处,别无人影,心内又惊又喜。那县尉却是倒抽一口冷气——火烧烟熏,屋里决计藏不住人,然则何以一个不见?
    “坏了,坏了!”火光映着县尉的脸,连眼睛都是红的,“晁盖那厮,必是得了风声,早就滑脚了!”
    雷横心内轻松,表面却还要安慰县尉:“想是刚从后门走了。县尉休烦心,有朱都头埋伏在那里。”
    县尉心想不错,晁盖也不过刚走,不然这把火从何而来?于是精神一振,与雷横商议,火势甚炽,无法进去搜索,只派步弓手在前门散开,如果庄里有人逃出来,尽管乱箭射去,不问死活,只休教走脱。
    当下雷横派了三十名步弓手,自己率领,在前门戒备;其余的人都跟了县尉到后门去帮朱仝捉人。
    走得没有几步,忽听朱仝大叫“前门捉人”,县尉慌忙又转了回来,到得前门,只见雷横坐在树根下,悠闲自在地在看火烧,那些步弓手也是三五成群地谈笑自如。一见这样子,县尉又气又急,厉声喊道:“雷都头!”
    雷横慌忙站了起来:“怎的?县尉!”
    “怎的?你来问我,我去问谁?”县尉喝道,“还不快去捉人!”
    雷横大为诧异,一面抬眼扫了扫四周,一面问道:“捉哪个?”
    听得这一问,县尉越发生气:“自然是捉晁盖这一伙强盗!你不曾听见朱都头在喊‘前门捉人’?”
    话越发来得古怪!明明前门无人,欲待捉谁?就这困惑之间,雷横猛然省悟,怪不得朱仝争着要守后门,原来他放走了晁盖!放便放了,却又使这一句诈语来假撇清,有个嫁祸之意,这就太不够朋友了。
    于是雷横冷笑一声:“哼,县尉,你尽管请到后门去,这里有我。若是走脱了晁盖,唯我是问。”
    县尉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此时没有工夫跟雷横谈论,匆匆领着人又返了回去,到后门一看,十余名马弓手都在,独独不见朱仝。
    “朱都头呢?”
    “追强盗去了。”
    县尉心里一喜,却不知朱仝去追晁盖,另有话说。晁盖慌不择路,一心只想摆脱了官军好喘口气,偏偏马蹄不徐不疾地紧跟在后面,倒像是有意拿人作耍似的。晁盖无可奈何,转身站定,挺着刀说:“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什么?我须没歹处!”
    朱仝回身看看,离得部下远了,方敢答话:“晁保正,你如何不知好歹?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去打你前门,我在后面等你从边门出来好放你逃。真要捉拿,便十个也让我拿住了,何待此刻?”
    晁盖如梦方醒,垂刀抱拳说道:“深感救命之恩,异日必报。”
    “你休谢我。只为你是宋押司的结义兄弟,我须救你。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休得与人说起,要防传到官府耳朵里,大为不便。我追了来,只为叮嘱你这一句。你快走吧,前途自重!”
    晁盖十分心感,但事在危急,不敢耽搁,说了句“后会有期”,飞奔而去。
    朱仝这时才想起,自己的公事不好交代。正为难之际,却又遥遥望见县尉骑着马带人追了下来,心里越发着急——人急智生,想得了一条苦肉计。
    因后面来得急了,计策一生,再无工夫推敲,朱仝陡然一拎马缰,靴跟连叩马腹。那匹马“咴——”一声长嘶,便待遵从主人的意思放蹄狂奔——朱仝便利用它新硎初发、锐不可当之势,蓦地里把缰绳一勒,等那马直立了起来,前蹄临空、下盘不稳时,却又把执着马缰的右手,往左往右,连扯两下。“嘭哒”一声,那匹马立脚不住,往右面横着摔了下去。
    朱仝是有防备的。人从马上摔下来,最怕脚套住了马镫,活活地被拖死。所以等他拿缰绳往左右扯时,双足便已离镫,等一倒下来,顺势横蹿,一人一马,双双倒在路旁的田陌里。
    那匹马怎晓得主人是苦肉计,挣扎着要站起来,但缰绳还在朱仝手里,让他狠狠一拉,身子陷在沟里,动弹不得了。
    朱仝把马缰一撒,自己和身一滚,滚得满身满脸的烂污。看看县尉走得近了,便“哎哟、哎哟”地大声呻吟了起来。
    县尉已经过去了。有个马弓手先发现了朱仝的马,大声喊道:“慢、慢,慢、慢!如何都头的马,倒在这里?”
    在后的勒住了马,走前的也把马圈了回来。士兵们都高举着灯笼火把照耀着,照出田陌里受了伤不成人形的朱仝在那里躺着。
    “怎的?快扶朱都头上来,看受了伤不曾?”
    朱仝呻吟得越发厉害了,装着瘸了一条腿,让士兵们扶到县尉面前,愁眉苦脸,恨声不绝地说道:“已追着了晁盖那厮,偏偏马失前蹄,眼看那厮逃走!真叫我好恨。唉!”叹着气,又伸手去摸那条“瘸”了的腿。
    县尉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愣了半天,想起一句要紧话,急急问道:“晁盖是往哪条路逃了去的?”
    朱仝信手指着田陌:“我见得是往这条路。”
    “步军都回去——送朱都头回去,马军跟我走!”
    县尉下了这个命令,带转马头,径往朱仝所指的田陌间奔了去。骑了马的自然紧紧跟随,没有马的便送了朱仝回去。
    朱仝原是乱指的,方向不对,便追到天边,也撞不着晁盖。那县尉越看越不是路,只得带马回来。
    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晁家庄已烧得只剩下一堆瓦砾、一副乌焦木头撑着的空架子。附近的居民原想来救火,见有官兵,不敢上前。好在晁家庄是平地起楼台,单摆浮搁,四下不连,总算这把火未曾殃及无辜的百姓。
    “走了正贼,怎生奈何?”满脸疲惫的县尉,望着朱仝和雷横跳脚。
    朱仝愁眉苦脸地,只顾装出伤处疼痛难忍的模样,听得县尉的话,有气没力地答道:“非是不赶,其实是出了意外——再也想不到的,人受了畜生的累!”
    雷横心里明白,论朱仝的本事,拿一个晁盖,绰绰有余;身为马军都头,又是骑熟了的马,说会忽然竭蹶,更是骗人的话。要放晁盖逃走,虽也是自己的心意,但叫朱仝一个人做了人情,自己却来看县尉的脸色,心里未免不甘,所以连连冷笑:“须不是从前门逃走的!”
    县尉心里极烦,不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顿一顿足说:“前门也罢,后门也罢,一场空!这等人仰马翻来捉强盗,空着一双手回去,叫人笑话,犹在其次,知县相公那里,如何交代?”
    话未说完,朱仝猛地里扯开嗓子喊一声:“哎哟!”便在地上滚着,不住地龇牙咧嘴。
    “把朱都头抬了走。”倒是雷横有些主意,“再捉几家邻舍回城,待知县相公亲自审问。”
    郓城知县时文彬一夜不曾睡觉,坐候好音,听得衙役来报,县尉拿绳子缚了一串人回县,十分高兴,急忙吩咐,请县尉后堂相见。
    一见面便知事情不妙,县尉的气色极坏,是损兵折将、吃了败仗的样子。一问果然,时文彬气得脸都白了。
    “好极了,好极了!我有这等好属官,何愁不是指日高升?”说着,他把头上的一顶乌纱取了下来,愤愤地摔在桌上。
    县尉着实难堪,心中一阵一阵地冒火,也想摘下乌纱,摔在知县面前,但设身处地为时文彬想一想,也难怪他着急,只好忍住了气说道:“知县相公休动怒!拿得晁盖的四邻在此,结结实实审一审,或许可知晁盖的去处,公事也算有了交代。”
    时文彬摔过纱帽,气消了些,依旧把乌纱戴在头上,传谕升堂勘问。
    “说,说!”时文彬把惊堂木拍得声震屋瓦,指着晁盖的四邻喝道,“晁盖素常结交匪人,你们左邻右舍,焉有不知之理?切实供来!如敢徇情庇纵,我就先办你们一个纵匪的罪名。”
    那四邻都是老实人,听得这话,吓得瑟瑟发抖。于是值堂的宋江,便指着个年纪大些的,好言开导:“你实话实说,休怕!知县相公是青天,明镜高悬,等你们说了,自知话真话假。”
    于是那年纪大些的,结结巴巴朝上说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居住,远者里把路,近者也隔着村庄。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看来恶相,小人都是远远地避开,哪知道他相与的是些什么人?”
    一个开了口,其余的胆便大了。年纪最轻的一个,接口说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问他庄客。”
    “是啊!”时文彬被提醒了,转脸问县尉,“如何不曾捉得他的庄客来?”
    “火起时,晁家的庄客早都逃散了。”
    “也有不愿跟去的,还在这里。”那年轻的又说,“我便知有两个。”
    时文彬大喜,当堂发下火签,派出差役,就带着这个人做眼线,到东溪村捉晁家庄客,限午前交差,迟了杖责。
    差役不敢怠慢,带了眼线,飞奔而去,如限把两名庄客捕获。时文彬立时升堂,一顿常行杖,打得那两名庄客极口喊道:“我说,我说!”
    这时宋江心里好生不安。因为两名庄客之中,有一名曾亲见他昨日到晁家去过,倘若据实招供,把自己牵连了进去,知县面前,倒不大好解释。
    正这样心里嘀咕时,时文彬已吩咐衙役住刑,容那庄客作供。时机急迫,宋江赶紧踏上两步,在时文彬耳旁轻声说道:“知县相公请慢来!”
    “为何?”
    “这庄客看来老实,大概会说真话,大堂之上,耳目众多,果然说了晁盖的去处,却不是通信与他,叫他作速逃走?”
    “啊,啊!说得是,说得是,来!”时文彬将手一挥,“退堂!把这个人带到后堂,听候审问。”说到这里,转脸又告诉宋江:“你马上到后堂来。”
    “理当伺候。知县相公先请!”
    等时文彬一离了公座,转入屏门,宋江急忙叫一个亲信衙役来,低声嘱咐了几句,然后三脚两步,认着知县的影子跟了去。
    那庄客已经受了警告:“不相干的事,不必多说,不然宋押司救不得你。”所以到得后堂,只供了晁盖的同伙。
    “先是四个人商议作案,”那庄客说,“除我家主人,另外三个,一个是乡中教学先生,叫作吴学究;一个叫作公孙胜,是全真道士;另外一个黑大汉,小人不认得,但知他姓刘。”
    “录清楚了。”时文彬向宋江叮嘱了这一句,又问堂下,“共是七个人作案,你怎么说是四个人商议?”
    “另外三个是吴学究合将来的。一来便叫宰杀猪羊,安排烧纸,吃了一夜的酒,都是好酒量……”
    “住口!”时文彬喝道,“谁问你这些废话?你只说那三个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听得吴学究说,是弟兄三个,姓阮,打鱼的,在石碣村住。”
    “你的话可实在?”
    “句句实在。”
    时文彬点头,神气和缓了:“果真是实话,我自有赏。只此时还不得赏你,也放不得你。且先押了,等查明属实,我不委屈你。”
    这一下公事有交代了,时文彬化怒为喜,叫宋江立时打点覆文。
    宋江领命退出,到了刑案上,把他的徒弟张文远也喊了来,说了缘由,叫他准备覆文,然后匆匆回家,唤一名心腹伴当,骑着快马,到石碣村寻着打鱼的阮家弟兄,只是一句话:“事发速走!”
    等再回到县衙门,张文远已经把文书打点停当。何涛也自馆驿中被请了来。时文彬在后堂亲自交了覆文,又说:“只怪贵州通知得迟了些,早得数日,必获正犯。好在同案共犯,皆已明白,不愁无处着落。可惜石碣村不归敝县辖管,不然我发兵搜捕,还不是手到擒来?案子办到这个地步,敝县亦算是可告无罪了。哈哈!”
    时文彬得意忘形,吹完了牛,朗然大笑。何涛也很高兴,不断致谢,告辞而去。
    “干当官慢走!”宋江忽然追出来叫住了他说,“石碣村不归敝县管,也不便派人去查,怕的打草惊蛇,所以覆文中叙得还欠说明。这一层务必拜托干当官,在贵州知州相公台前要说明白。”
    “自然,自然。只此已是承情不尽了。”
    “好说,好说!都是公事,何分彼此?”宋江又说,“覆文虽欠详明,其实也不妨。现放着一个白胜在贵州牢里,提出来一过堂,便都详明实在了。”
    这是宋江为时文彬着想。澶州知州接得覆文,不过一场空欢喜,绝拿不住晁盖他们七个。到那时澶州知州为了诿过,或者会说郓城县的覆文不尽不实。如今先撺掇他提白胜过堂一问,口供相符,落了案底,郓城县就再也没有什么责任了。
    何涛比较老实,哪里想得到宋江的用意?只觉得他热心体贴,真正是个够义气的好朋友,所以称谢以外,殷殷订下后约,方始别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宋江长长舒了口气:晁盖一场大难,总算化险为夷。把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自己这里倒没有破绽,只是朱仝那边可疑——看样子是他放了晁盖一条生路,就不知当时的详情如何。正好借着去探望他的伤势,顺便打听一番。这么想停当了,便在县前茶食店里,拣了四样精巧点心,拎在手里,去访朱仝。
    走得不多些路,恰好撞着朱仝带着个士兵迎面行来。两人都站住了脚,望着对方。宋江看他是便衣打扮,额上包着一块紫色的绢帕,肩上垂下一条茧绸的带子,把条左臂吊着。人虽受伤,气色倒还不坏。
    朱仝先开口问说:“押司哥,哪里去?”
    宋江与他交情极厚,但在县衙门里的身份不同。一个谦恭,叫他“押司哥”;一个却不便称兄道弟,仍旧用的官称:“正要来看望都头。两包茶食,只供消闲。”宋江摸着他那条膀子,仿佛自己有了病痛,极其懊恼地问:“伤势怎么了?可曾看医生?后街陈麻子的膏药是好的。都头,我陪你去看一看。”
    “不碍,不碍!”朱仝略有些踌躇,“倒是哪里去坐一坐?”
    看这模样,便知他有几句私话要说。宋江想了想,恰好今日无甚约会,衙门里也没有紧要公事,于是邀他到宋家庄去盘桓半日。
    朱仝欣然应诺,遣走了士兵,与宋江一起出城。安步当车,路又不远,说着闲话间便到了宋家庄。
    宋江是出名的大孝,一到了家,什么都不顾,先去后堂看宋太公要紧。宋太公六十已过,精神却健旺得很。宋江把老父这几日的饮食起居,一一问到;又请到客厅,让朱仝拜见了,然后才亲手搀扶着,送到后堂,复再问长问短,惹得宋太公厌烦了,推着他说:“休来絮烦!快去陪客。没的叫人笑话我宋家不知礼。”
    “朱都头原是自家弟兄,不妨,不妨!”宋江一路走,一路说。
    到得客厅一看,大为惊奇,朱仝已自卸了肩上的那条绸带,荡着两条膀子,哪里是个有伤的样子?
    “怎的?都头!”宋江指着他那左臂问。
    “原是遮人耳目的花样。”朱仝低声答道,“押司哥这里又无外人,何不自在些?”
    听这话,宋江便明白了五六分,却不说破,只叫摆酒款客。
    当下走出来一个年轻后生,他是宋江的嫡亲兄弟,叫作铁扇子宋清,生得一张圆圆的白脸,看上去是厚道有福泽的样子。宋清极敬兄长,所以对朱仝也不敢怠慢,唱了个肥喏,寒暄数语,随即亲自动手,排好了席面——只得两副杯箸。凡是宋江留客吃酒,宋清从不陪侍,一则因为宋江常有第三者听不得的言语要说,再则因为宋家没有女眷,宋清便权且当了主持中馈的职司,要在厨下照看。
    一巡酒过,宋江开口问了:“都头,如何说是遮人耳目?难道晁家庄上不曾受伤?”
    “伤是有的。”朱仝拍一拍大腿说,“不关紧要。”
    “然则又遮的什么人的耳目?”
    “自然是堂上那两位。”说到这里,朱仝看一看左右,凑近了宋江,低声说道,“押司哥,你怕还不知悉,只为晁保正是你的结义弟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须放一条生路与他走。无奈县尉十分上紧,雷横又不知安的什么心。许多人马牵绊在那里,碍手碍脚,十分不便。亏我装神弄鬼,左右支吾,硬生生放走了晁保正。县尉已有些疑心,我不得不装一装,好叫他开不得口。”
    “原来如此!”宋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实实地不知都头施此大恩,真难报答了!”
    “休这等说。”朱仝连连摇手,“我说这话,绝不是在押司哥面前表功。只为自己弟兄,无话不谈,所以说与你听,只当闲谈。”
    “也罢!大恩不言报,日久见人心。”
    “却有一层,我不明白——人马到晁家庄时,晁保正已自收拾行李,遣散庄客,正待滑脚了。”朱仝停了一下,看着宋江问道,“莫非事先已有风声?”
    为朱仝逼视着的宋江,声色不动,只不断点头:“见得是,见得是!必定早有风声,却不知从何而得?倒真费人猜疑。”
    朱仝是个爽朗汉子,见宋江这等神情,便不疑是他泄露的消息。
    这件事,到此便算丢开了。喝酒谈心,越来越亲热,朱仝便劝宋江续弦,说是宋太公偌大年纪,望孙心切,而且没有女眷也不成个家。
    这自然都是正论,但宋江另有想法,他自己知道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多了,说不定哪天发作,有了妻小,便是个绝大的累赘。他倒是劝兄弟娶亲,而宋清却又是个孝悌而拘谨的,长兄犹在鳏居,自己便不肯成家。
    宋江孝名在外,唯有这件事,不得亲心,而且不为人谅,有着说不出的苦,所以朱仝一提到此,只有苦笑着叹口气说:“都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心中的委曲,无人得知。”
    “若不见弃,说一说又何妨?”
    一来是感于朱仝的推心置腹,二来是多喝了两杯酒,这时的宋江,便不似先前那等深沉了。
    “都头!实不相瞒,为了结交朋友,少不得有对不住朝廷王法的时候。想来你亦尽知?”
    “虽不尽知,也略有所闻。押司哥,原怪不得你。”
    “是相好,才如此说。公堂上哪有这话?”宋江有些感叹,“想我一个小小书吏,哪来结交五湖四海朋友的手面?自有些刀头舐血的勾当。都头,你道我不畏法度?实出无奈。闲常想想,总要留个退路。你来看!”
    宋江领着朱仝离了客厅,推开东面一间厢屋,只见黄幡高挂,青灯微明,收拾得极洁净的一座佛堂。宋江合掌向金龛里的三世佛拜了拜,移去蒲团,拉开供桌,不知怎么推了一下,活络地板往上一翘,下面便是个地窖。
    “这里便是我的退路。”宋江把地板底下的一条绳子一拉,铜铃作响,“这是个暗号。你道如何?”
    朱仝有些心惊,强笑着答说:“但愿不用它。”
    “凡事有备无患。都头,这一处机关,便舍下也只得我兄弟知道。”
    “你请放心,我决不说与人知。”
    “自然。若你要说时,我也不指与你看了。”
    怪不得宋江不肯续弦!朱仝心想,原来他时时防着犯罪被捕,早存着藏匿逃亡之心。这等看来,犯法之事,不做为妙,于是想起私纵晁盖一节,要认真追问,便有许多破绽,心里七上八落,败了酒兴,略饮数杯,告辞回城。
    宋江这天却是吃得大醉。第二天想想宵来光景,前半截的经过倒还记得。一时不检点,把个最隐秘的所在,告诉了人,心里异常失悔,立志要把酒来戒掉。
    他要戒酒不易,朋友太多,一遇着便拉住了,自然是酒佐谈兴;再有是受了他的好处,或者想巴结他有所谋求的,更要杯酒联欢。因此宋江叹口气,虽有心向善,却成虚愿,依然“天子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了。
    这一天他收到济州衙门所下,分到刑案上的文书,打开来一看,大吃一惊。张文远见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脸色青红不定,心内惊异:师父出了名的深沉,常有处决七八条人命的大案,也只不动声色,从容勾押,何以此时却有失魂落魄的模样?
    于是他踱了过去,凑到宋江身边,低声提醒:“师父,你老脸色不好看,莫如回去歇一歇。”
    一面说,一面瞟着他那双风流桃花眼,去偷觑那通文书,只看得一行“牌仰缉拿梁山泊贼人晁盖等名”,心里便有些明白了。
    “你且去。容我暂歇。”宋江把文书放下,闭目养神,好久,脸色才见正常。
    文书自然不能压置,压置也无用。他吩咐张文远照叙原文,行下所属。明知是官样文章,不生作用,而心里总觉得堵着块铅似的,十分不快。思量着哪里静悄悄去独酌数杯,借酒浇愁,同时也好盘算盘算切身的利害祸福。
    于是他略略料理了紧要公文,一个人离了衙门,信步往州桥行去,走得不多路,听得有人大喊:“押司,押司,请留步。”
    宋江转脸看时,身后两个婆子,一个不认得,一个是做媒的黄婆。
    宋江还不曾招呼,黄婆已指着他向同行的那婆子说:“好了,好了!撞得着宋押司,便是你的造化。天大的事,都在宋押司身上。”
    “你休替我大包大揽!”宋江笑道,“有甚话,且先讲了再说。”
    说着,便走到路旁的茶店,当门坐下。两个人跟了过来,黄婆先作引见——那个老婆子姓阎,一家三口,老夫妻俩带着个女儿,名叫婆惜,是从东京来的。
    阎老儿年轻时,原是东京录事巷里的一名闲汉。那条巷子犹如长安的平康坊,尽是些勾栏人家。阎老儿便在那里厮混,做个帮闲的篾片,日子久了,听得多了,记下百把支曲调在肚子里,只是嗓子五音不全,不能唱,却会教。阎婆惜从小便受他的教导,到了十六岁,送入东京第一家大酒店“樊楼”去卖唱,颇有些声名。
    那阎婆惜不但唱得好,而且长得体态妖艳,性情风流,因此招蜂引蝶,不时生出是非。半年前头,两名恶少为了阎婆惜争风,闹出一件命案。开封府衙门要捉她去问罪。阎老儿得知风声,带着妻女,连夜逃了出来,就在郓城落脚。
    这段经过,阎婆自然不肯跟人说,所以黄婆完全不知:“这一家三口,从东京来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郓城县。昨日阎老儿害时疫死了,无钱葬送。母女俩商量完了,央我来做媒,把女儿嫁了,收些聘金,好葬阎老儿。押司请想,一时哪里去寻这个主儿?正在这里走投无路,不想撞着押司。如今没话说,押司做惯了好事的,可怜她母女两个,做成一具棺材。”
    “我道何事?这容易!”
    宋江向茶店借副笔砚,讨张白纸,提笔写道:“见字即付中等棺木一口。”下面具名是“刑案宋”。画了一个花押,顺手交付黄婆。
    “你带着阎婆到东门陈五郎家,凭条取棺材。”宋江又问,“别样花费使用,可曾有了?”
    阎婆答道:“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哪里来的别样花费使用?”
    “既这等,我再与你十两银子。”宋江从随身所携的招文袋中,取出十两一锭库平银子递了过去。
    阎婆感激万分,黄婆面有光彩,两个人千恩万谢,说了无数承情的话。自拿了宋江的便条,到陈五郎家选中了一口中等棺木,把阎老儿盛殓了,送到火葬场焚化。次日检了骨殖回家,算一算还剩下五六两银子,阎婆惜要了一半去,自己上街,剪了些素色绢布,做了两身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每日里倚立在门口,哼着小曲闲张望。
    有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阎婆惜的皮肤极白,穿着那一身裁剪称身的孝服,别有一股异乎庸脂俗粉的天然风韵;加上眼波流转,似笑似嗔,招惹得那些游蜂浪蝶,转过来,走过去,只想觅个机会上来搭讪。
    阎婆一看这情形不妙,东京的官司尚未了断,不要在这里再弄出事来,硬生生把她女儿拖了进来,实腾腾地关上了大门,不住口埋怨女儿不懂事。
    “这等关在家里,好人也闷出病来。”阎婆惜冷笑着对她母亲说,“休逼得我急了!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到那时却休怪我。”
    这一说阎婆慌了手脚!素知女儿泼辣任性,说不定真个跟着个浮华弟子双双潜逃,那时海角天涯,哪里再去寻她?
    左右盘算,打了一晚上的主意,依然得要去求教黄婆。“老姐姐,”她说,“女大不中留。你那侄女儿的终身,全在你身上。多说你眼皮子宽,人头熟。我女儿,自觉也还不丑,莫非就做不成一桩姻缘?”
    “你说到这话,我可不得不说了,说了你休动气。”
    “哪里的话!”阎婆急忙接口答道,“想是婆惜有不中人意的地方——老姐姐便当她是自己的女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说两句算得了什么?”
    “既如此,我就说。你家婆惜的终身,恰恰合着一句俗语:高不成,低不就。你道我不曾想过?实在是有些难处。”
    “有难处尽管说。”
    “大户人家讲门第,小户人家又养不起你那一朵花似的女儿——她自己也未见得肯。算来算去,只好与人做二房。”
    阎婆一听这话笑了:“老姐姐,我道是什么难处?如果为此,一点不难。说句不识羞的话,我们这等人家,莫非还想替女儿讨一副五花诰封?”
    “就与人做二房也难。”黄婆恨恨地又说,“这两年梁山泊的强人越发张狂,有些身价的,迁地为良,早都逃散了。与人做二房,自然是贪图个茶来张口,饭来伸手,日子过得舒服。倘或是那普通人家,一般也要浆洗衣裳、生火做饭,便你母女肯委屈,我也不肯。”
    看来倒真是有些难处!阎婆怔怔地望着,半天不作声。哪知黄婆却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老姐姐!”阎婆急急问说,“想着主儿了?”
    “有倒有一个,不知成不成?”黄婆很沉着地说,“成了最好,不成却休怪我!”
    “不怪,不怪!你先说,是哪一家?”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发送你家老儿的宋押司!”
    阎婆一听大喜,站起身福了福:“老姐姐!这头亲事,我再无话说,全要仰仗。”
    于是黄婆又把宋江妻死未曾续娶,以及如何疏财仗义,如何在郓城县中有名,都说了给她听。阎婆越听越中意,当时逼着她,立刻去觅宋江,自己就在她家坐等回音。
    这桩姻缘撮合成功,照宋江的手面,至少也得二十两谢媒。所以黄婆也是精神抖擞地匆匆赶到衙前,在刘老实茶店里寻着了宋江,一把拉了就走。
    “咦,咦!”宋江笑道,“有话好说,如何这等硬拉?莫非要招我做女婿?”
    “我女儿丑,押司看不上。我另有话,要一说了,包管押司喜心翻倒,睡都睡不着。”
    “有这等好事,何不快说?”宋江站住了脚。
    “快说?”黄婆做个卖关子的样子,“押司须先请我老婆子一顿酒再说。”
    “这不在话下,我便请你吃酒。”
    “原是与押司说笑。”黄婆笑道,“等我替押司出了力,有吃不完的酒。闲话休提,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问押司,须得个清静的地方,才好细谈。”
    “既如此,我下处不远。到那里坐一坐,可使得?”
    “最好,最好!押司先请——我记得押司的寓处,就在衙后。”
    一点不错,宋江为了上衙门方便,就在县衙后街买了一幢房子。这原是当地一名富商的产业,原主犯下重罪,家产籍没入官,作价变卖。宋江略略假了一番手脚,缴了官价,承受了这幢房子。其中原有些花木之胜,也有些亭台池沼。水边一座小楼,楼前柱子上悬一副黄杨木镂刻的对联:“青鸟飞相逐,乌龙卧不惊。”有那促狭的,便把这幢屋唤作“乌龙院”。俗称黑狗叫乌龙,起这名字,原有个菲薄的意思在内。宋江度量极大,丝毫不以为忤,反觉飞鸟相逐,狗卧不惊,是个过太平日子的景象,便任由他们唤去。
    当下宋江把黄婆领到了乌龙院,坐定点茶。黄婆只顾四下张望。宋江便问:“黄婆,你看些什么?”
    “可惜了,好整齐一座院子,只得押司一个人住。”
    “是啊!”宋江答道,“原是糟蹋了屋子。想卖,却又觅不着主顾。你替我留意,若是有人要,便领了来看,做成了交易,除了中人钱,我另有酬谢。”
    “我惯与人做媒,做不来房产经纪。我也不劝押司卖屋,只劝——”说到这里,黄婆突如其来地问道,“押司娘子故世几年了?”
    “前后五年。”
    “押司怎的不再娶一房娘子进门。”
    宋江何以不肯续弦?其中原因他自不肯与人说,笑笑答道:“一个人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倒不好?”
    “难道不嫌寂寞?”
    “我的朋友多。”
    “朋友怎比得身边人?而且也可惜了好一座屋子!”
    “那也是无奈之事。”
    “说甚无奈?只怕押司无意。”
    宋江笑了:“看这光景,这真是说媒来了。我劝你死了心吧,不怕你能说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只说不动我!”说着,便挪一挪身子,欲待站了起来。
    黄婆急忙一把将他拉住。“押司!”她说,“你且坐了。我有句话,若不中听时,再走不迟。押司好客,须有个精致去处,吃茶吃酒,任客人随意来去,便讲几句话也方便。像这等精致一座屋,再有个人来照管,用个厨娘,买两个小厮,把个场面热热闹闹撑起来。押司,似你的身份,要这等才相配。”
    果然,媒婆的那张嘴利害,一席话说得娓娓动听。尤其是“讲几句话也方便”这一句,直打入宋江心坎——有些朋友,他人见不得;有些话,他人听不得。若照黄婆的话来办,就再不必怕茶店酒楼,众目昭彰之地,会得泄露秘密。
    于是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黄婆,与你实说了吧,续娶的话,一时休提。如有能干会应酬,相貌也还见得人的,弄一个倒也不妨。”
    语声未终,黄婆拍手拍脚地笑了起来:“这才是天缘凑巧,恰恰有这等一个。押司,几时看人?”
    “八字不见一撇,哪里就谈得到看人?你且先说一说,再作计较。”
    “就为的难说。原是十分的人才,我照实说了,押司当我是媒婆的嘴;如只说得五六分,却又委屈了人家。如今说也是白说,只请押司看人,不中意时,一切休提。”
    听她说得如此有把握,宋江的心思也活了,当时约定第二天午间,在刘老实茶店里见面。
    黄婆告辞回家。阎婆已等得焦急了,一见了便问:“可曾说成?”
    “哪里有这等快?”黄婆答道,“宋押司是有身份的人,做事不肯草率,要先见了面再说。论你女儿的相貌,足有把握。只是我说句不怕你动气的话,千万休摆出本来面目来!总要稳重,像个大家人,这头亲事才谈得成功。”
    阎婆脸一红,也不必做什么辩解了,深深受教,约定了明日见面的时刻,急忙又赶了回去与女儿细说其事。
    把阎婆惜嫁与人做妾,原是她自己答应了的,但那时是为了卖身葬父,情势所迫,不允不可。此刻事过境迁,她的心思又不一样了。听阎婆说了经过,她只是对着镜子,不言不语。
    “知女莫若母”,阎婆见此光景,便冷笑一声,点醒她说,“你休起那糊涂心思!在外头拈花惹草的那班浪荡子弟,曾见过谁有良心?有家业的,三妻四妾,厌了把你一丢,闲茶淡饭养你一辈子,你守得了这个活寡?”
    “谁稀罕有家业的?我只要一夫一妻,厮守过活,也强似与人做小。”
    “话倒说得好!只怕心口不应。你是拈得起针线,还是上得了炉灶?居家过日子,样样都不会。没家业的养你不起;有家业的,谁会娶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做正妻?我早就替你前前后后想过七八十遍了。你啊,女儿,只怨你投胎得不好,天生就是这般与人做偏房的命!”
    一顿排揎,把阎婆惜说得哑口无言。阎婆却又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苦苦相劝,说宋江妻死未娶,嫁过去,犹如正室,且又不与宋太公住,门户独立,不受拘束;又说宋江手面极阔,花钱散漫,嫁过去便可享福;兼以朋友极多,人来人往,也不寂寞,真正是打着灯笼无处觅的一头好姻缘,错过了会悔恨一辈子。
    说来说去,终于把阎婆惜的心思说得活动了,心想,不管如何,且先图个眼前风光再说。于是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阎婆大喜,便又叮咛:“明日见了宋押司,须放稳重些。”
    “哪个不稳重了?”阎婆惜瞪了她母亲一眼。
    “可也不必太装得不曾见过世面似的,尽低着头不说话,看得你不会应酬。”
    “都是你一个人的话!”阎婆惜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不用你噜苏,我自省会的。”
    到了第二天,阎婆惜一早起身,着意修饰了一番,等到日中时分,径投刘老实茶店而来。
    做媒是黄婆的营生,不敢怠慢,早早到了,把她们母女俩接了进去,在最后那间小阁子里安顿下来,说着闲话,等宋江早衙散了来相看。
    黄婆嘴里说着话,一双眼睛只顾去偷觑阎婆惜。她家世代做媒为业,黄婆自己干这一行也已三十多年,阅人甚多,别具只眼。看那阎婆惜,长眉入鬓,发黑如漆,薄薄两片红唇,包着一嘴极整齐的白牙,雪白的手却生了一双灿然如霞的朱砂掌,越显得娇艳。
    好一副美人胚子!黄婆暗暗喝声彩——可惜,一双眼生得不好,初看勾魂摄魄,再看人尽可夫,三看更令人吃惊,流转秋波中隐隐含着杀气。黄婆心想:除却身在刑案、手判生死、煞气特重的宋押司,她嫁不得别人,嫁了便非克夫不可。
    就这替阎婆惜在看相的一刻,听得外面纷纷招呼:“宋押司今日迟了!”“宋押司这里坐!”知是宋江来了,黄婆便使个眼色。阎婆便扯一扯她女儿的衣袖。阎婆惜抬眼看时,走进来的宋江,又黑又胖,貌不惊人,心里便不甚欢喜。
    这时黄婆和阎婆已慌忙站了起来,双双叫了声:“押司!”阎婆便转脸叫道:“女儿!快来拜谢了宋押司。不是押司高义,如何得能发送你爹爹?”
    阎婆惜原是低着头的,这时便大大方方地抬头站了起来,迎着宋江福了福,口中喊声:“宋押司!”然后无缘无故抿起了嘴,仿佛要笑不敢笑似的。
    宋江的眼光极厉害,一看便知她的来路,点点头说:“小娘子请坐!”
    他叫阎婆惜坐,黄婆偏不叫她坐。“婆惜!”她支使她说,“取窗台上抹布来,这里有水渍。”
    阎婆惜听见这话,随即转过身去,袅袅娜娜地走向窗台。黄婆向宋江使个眼色——她原借故叫阎婆惜走几步路,好让宋江看一看她的极细的腰。这一个自然省会的,宋江一眼不霎地把她从头看到底,心里已经中意了。
    但宋江做事,一向神出鬼没,令人难测真意。等阎婆惜拿了抹布走过来,拭一拭水渍,把她自己的那一碗茶,移到他面前时,他突然站起身来,做出一惊一愣的神气:“啊呀!这便怎么处?”
    “怎的?”黄婆问说。
    “刚刚想起,今日午间有约,不赴不可。虚约了你们三位,于心何安?”
    这一说两个老婆子也都愣住了。倒是阎婆惜稳得住:“既然押司有约,休为我们延误了。尽管请便!”
    “这如何过意得去?”宋江略略踌躇了一下,望着黄婆说道,“我有份见面薄礼,待送与阎小娘子,却要拜托你领路去取。”
    阎婆母女还待假意客气一番,黄婆却已代为满口称谢。于是宋江到柜子讨笔砚写了张简帖,嘱咐黄婆领着她们母女,到鼓楼前孙银匠那里,凭简帖由阎婆惜自己去挑一副头面首饰。
    见面说不到三句话,椅子也还不曾坐热,便是如此豪阔的出手,把阎婆乐得眉花眼笑。她女儿原有些不中宋江的意,此时看在珍珠金翠镶嵌的首饰分上,也就无话可说了。
    哪知一连两天,竟无下文。黄婆以为宋江心热如火,一定会刻不容缓地把她唤了去商议这件好事,所以沉着等待,准备着宋江情急求教时,好好索一笔媒礼。这时消息沉沉,不免心旌摇荡;又加以阎婆一天两三次来探问究竟,只好收起那个待价而沽的念头,先去看宋江问个明白再说。
    宋江当然已料准了黄婆会来问话。这两天的搁置,一半是有意要显得冷淡些,一半也是因为做这件事,通前彻后,着实要费一番思量的缘故。
    因此,等黄婆寻着他时,他把她领到乌龙院,好从容细谈。自然是她先探问他的意思。宋江先不做可否的表示,一句话就把她问住了。
    “黄婆,你可知阎家的女儿,究竟是何来路?”
    阎家的来路,黄婆也有些疑心,看宋江这等神情,又知他交游极广,或者已知底细,所以不敢支吾。
    愣了半天,黄婆反过来问:“押司道她是何来路?”
    “论她人品,不当委屈在这郓城县小地方。莫非犯下了什么案,借此隐避?”
    这话有理!黄婆一颗心有些冷了,看来不是好相与!媒礼还在其次,莫要惹一身是非。有此警觉,说话便处处留着退步。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究竟是何来路,我一概不知。好在人是押司看过了。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押司看中了,少不得有我现成媒人的好处,看不中时,我取了那副头面来还。”
    “笑话了!头面首饰是我送她见面礼,便做不成这件事,又如何要她还?黄婆你说话欠思量。”
    “原是我的错。如今只听押司吩咐。”
    见黄婆不敢承担责任,宋江越发慎重,绕屋徘徊,取舍两难。黄婆便站起来要告辞。
    “咦!”宋江笑道,“我不曾见过这等的媒婆!”
    黄婆说了实话:“押司不比别人。这头媒若有差池,说起来是我的来头,吃不了兜着走,我怕!”
    “你这话又不对了!果真出了差池,难道我还赖在你身上不成?”
    这一说,黄婆放心了:“既如此,我还是听押司的吩咐。媒婆卖的是一张嘴、一双腿,我只跑得勤快、说得实在就是了。”
    到这地步,须有一句爽快的话。宋江所顾虑的倒不是阎家母女在别处犯了什么案,是阎婆惜不像个肯守妇道的人,怕闹出笑话来。但要割舍,却又似乎不肯,逼到最后,口中冲出一句话:“只依得我一件,她要怎的我都依。”
    “押司请说来看,是怎等一件事?”
    宋江指一指门口答道:“进了我这里的门,若无我的允许,日常不得出门。你问她,可依得我这话?”
    黄婆领了这句话,离了乌龙院,刚走出巷口,与人撞个满怀,抬眼看时,彼此都道了声:“咦!”这人正是宋江的徒弟张文远。
    “小押司,哪里去?”
    “我待觅我师父有话说。”张文远问道,“黄婆,你从哪里来?如何走得这等慌慌张张的?”
    “原是从你师父那里来。”黄婆与他是说笑惯了的,此时便拿他开心,“替你觅个师娘,好多个人疼你。”
    师父要娶师娘了,这是个有趣的喜讯,张文远惊喜地问道:“此话当真?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品貌如何?”
    “此时不得告诉你。事要成时,极快,你自然会看得到。”黄婆说罢,随即迈动脚步,急着要去传话。
    “且慢!”张文远一把拉住了她,“黄婆,你许我撮合一头好亲事,这话有三年了,却是几时才得成就?”
    “难,难!”黄婆摇着头说,“大家闺秀,你不配她;小家碧玉,她不配你。又要人才出众,又要有几千贯家财陪嫁!小三郎,你且再耐心等一等,有那大宅门里不为嫡室所容的偏房放出来,手里有些私房的,我一定叫她姓张。”
    “你也只是说得好。”张文远笑笑走了。
    望着他轻摇折扇、潇潇洒洒的背影,黄婆心里隐隐不安。她自然理会得宋江说那句话的意思——已看出阎婆惜风流成性,只怕她在外头勾勾搭搭,坏了他的名声,所以预先声明:“不得允许,不准出门。”如今看来,只怕阎婆惜虽不出门,宋江一样也不得放心。
    因为如此,黄婆对这一个媒,便不甚起劲。到了阎婆那里,实话直说,约定了第二天等她回话,随即告辞回家。
    阎婆母女商量了一夜。做娘的千肯万肯。做女儿的又嫌宋江不是年少俊美,又怕进了乌龙院,不得自由,但禁不住阎婆苦劝,再看宋江财势的分上,只得权且应承了再说。
    于是母女俩又商量要多少银子的身价,要多少首饰衣服,又要养阎婆的老。第二天说了给黄婆,传话到乌龙院,宋江无不答应。
    办喜事要人,宋江不愿铺张,只把张文远唤了来,说知其事。做徒弟的立即趴在地上磕了个头,给师父道喜。
    张文远今年二十三岁,原是宋江的小厮,跟了他有十一年了。因为生得聪明伶俐,宋江便收了他做徒弟,把律例中轻重出入的关键,办案时闪避罗织的窍门,都教了给他。当然,宋江的许多秘密,无不在他肚子里,所以名为师徒,实同父子,是祸福相共的。
    “我也早就想弄个‘身边人’了。”宋江在张文远面前,才说了心里的话,“有这么个人,撑起一个场面,接待朋友也方便些,只是我不能弄个累赘,若有什么危急之时,须不费我的心;倘或牵丝扳藤,缚住了我的身子,那就不是好相与了。”
    原来是个临时凑合之局。张文远替他未来的“师娘”担心,不要一片深情落在师父身上,将来他撒手时,那日子必不好过。
    “这个婆娘姓阎,不知是在东京犯了什么案的。那倒不去管它。我所取者,正以她出身不高,将来便丢开手,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一日在我身边,一日顶着我的姓,不能叫她剥了我的面皮。以后,你要替我留意!”
    所谓“留意”自然是留意那个婆娘在外的行动。张文远心里奇怪,人还不曾抬进门,倒已防备着她会偷汉子了!照此看来,姓阎的婆娘,不知是如何一个风流人物?所以口中答应着,心里已动了好奇的念头,急于想看她一看。
    “如今事已说成了。一切都托你去——该办何事,黄婆尽知,你与她去商斟。不必过分惊动,却也不必委屈人家,用银子,尽管到我这里来取。”
    当下宋江交了二百两银子,另外一张亲笔所拟的买妾的契约。张文远接在手里,取张皮纸包好,兴冲冲地寻着了黄婆,说明来意。
    “小押司!”黄婆想了想说,“我是做媒,你是办喜事,职司不同。契约立了,人进门了,便没我的事。你且先说,何时立契?”
    “等到阎家谈了再说!你看如何?”
    黄婆点点头,领着他直到阎家来叩门,却先提醒他:“你师父那人比你还小两三岁,但说来总是师娘!”
    “不消嘱咐,我自理会的。”张文远笑道,“阎家小娘子,我叫师娘;师娘的娘,我叫外婆。”
    看他油腔滑调的神情,黄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理会得她的意思,但这话不便往深处去根究,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敲开门来,是阎婆站在门里,看见黄婆带着个俊俏后生同来,不觉讶然,“老姐姐!”她指着他问:“这位官人是——?”
    黄婆还未答话,张文远却已满面堆欢地唱了一个喏:“这位老人家想来就是我张文远的外婆了?”
    “不敢当!不敢当!”阎婆慌忙避开,“怎当得这等称呼?”
    “你休客气。”黄婆淡淡地说道,“他是宋押司从小收在身边的徒弟,跟儿子一般。宋押司是‘孝义黑三郎’,他便是‘小三郎’。”
    一面说,一面把小三郎领进了门。他来得殷勤,抢着关好了大门,又一定要让“外婆”走在前面,拉拉扯扯,让冷眼旁观的黄婆觉得十分可笑。
    阎家的住处狭窄,一进大门,便窥堂奥。在他们交谈礼让时,阎婆惜在自己房间里已经听见了,只觉张文远“外婆、外婆”的嘴极甜,不过一个伶俐少年,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哪知掀开门帘一望,竟是比自己还长数岁的美男子,顿时便看得呆了。
    张文远倒还好,心里原有底子,不曾失态,但也不免讶异,斗大的县城,出了这等一个尤物,自己竟无所知,说来惭愧。
    这时阎婆已在招呼了:“女儿,你出来!见一见押司的爱徒——好俊的人物!”
    “外婆说得好!”张文远应付了这一声,转过脸来,迎门一揖,极亲热地喊道,“师娘!请出来见礼。”
    这一声喊,也不知他声音中具有何种魔力,阎婆惜陡觉脸上发热,心头突突乱跳,一缩手,门帘放落,身子退了回去,倚壁悄立,只定不下心来。
    这个举动,令人不解。特别是阎婆,不解以外,更有不安,怕张文远有所误会,所以在外大喊:“怎的?快出来,快出来!”
    阎婆惜自己也觉得行动突兀,礼貌有亏,但实在出于无奈。欲待重新掀帘出见,又怕自己脸色有异,难以遮掩,引人猜疑,因此只有心里着急,却不知何以自处。
    这时阎婆喊了两声,不见她答应,便迈动一双鲇鱼脚,冲了进来,小声埋怨她女儿说:“张三郎虽是晚辈,总是新亲,人家一口一个‘外婆’,一口一个‘师娘’,叫得好不亲热!如何我们倒像不识抬举似的,岂不叫人笑话?”
    “就是叫人‘师娘’,叫得人不好意思。”阎婆惜讪讪地笑道,“你不想想,人家多大,我多大?”
    “这怕什么?俗语说得好:‘摇篮里的公公,拄拐杖的孙子。’世间多得紧!”说到这里,阎婆略停一下,压低了声音,提出警告,“你休得福不知!偏房的身份,却有他的徒弟叫你做‘师娘’,便如扶了正一般。你不受他这称呼,却不是不识抬举?”
    “哪个不识抬举?”阎婆惜心情平静了些,便不服气似的说,“我就做一个‘师娘’与你看!你先出去,我就出来。”
    等阎婆走出了门,她三脚两步奔向床前一张小桌子。桌上一架铜镜,镜上套着个旧锦袱,她一伸手把它褪掉,另一只手便去刨花缸里摸着了刷子,蘸满刨花水往头上去抹,把一头青丝抹得又黑又亮又平,然后又用冷手巾擦一擦脸,双手使劲抹平了衣服,方才走到帘前——却又不即出门,定一定神,调一调呼吸,扯一扯衣襟,理一理腰带,看一看脚上,诸事妥帖,出得去了,陡又想起一件事,踩着碎步,回到床前,从枕下取出一块手帕来。整方白罗,用黑丝线绣的一百只蝴蝶,是她最心爱的一样衣饰。
    门帘一掀,那方炫目的百蝶帕先扬了出来,然后纤腰一闪,张文远顿觉眼前一亮,不由得在心里喝声彩:“好身段!”
    阎婆惜是卖唱出身,招呼客人,惯会言语,一出帘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黄婆脸上停得一停,随即顺势转向张文远,同时甜甜地、略微害羞地笑了。
    “好了!”黄婆在一旁发话,“这不需我引见了。小押司,你师父吩咐你的,你就说吧!”
    “且慢!礼不可废,外婆和师娘请上坐,等我拜见了,却再说话。”
    这自然有一番推让。无奈张文远执意要行大礼,到底让他跪倒在地,拜了四拜。拜罢起身,又不肯坐,只站在下方说话。
    “师父嘱咐我,今日要办两件事,第一件——”张文远想了想说,“送个师父聘师娘的帖子……”
    听他把买妾立契说成聘亲送帖子,黄婆责任有关,便即大声打断他的话说:“慢,慢!小三郎,你待怎讲?”
    这一问太不识趣,不但张文远神情尴尬,阎婆母女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幸好张文远素有急智,不答她的话,管自神色自若地说了下去:“且说第二件。师娘喜爱怎等样的首饰衣服,师父命我陪了师娘,拣中意的自己挑。喏,有二百两银子在此。”他把皮纸包放在几上,却又急忙声明:“银子不够也不碍,去熟人家拣了再结账。只要师娘看得好,尽管取了来。”
    这番话说得阎婆母女满心喜悦。黄婆心里在骂:“这个畜生,拿师父的钱不当钱,只顾讨师娘的好!不知安着什么心?待我说破了他。”正待开口,转念又想,他们师娘徒弟,说起来总是一家人,何必要外人出头,自讨没趣?只要立了契,收了媒钱,便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且随他去。
    “请师娘示下,”张文远又说,“可就是此刻,便先到孙银匠那里看一看?”
    “好啊!”阎婆惜喜滋滋地答说。
    “既如此,请师娘去添一件衣服。今日风大。”
    “说得是。我便少陪了!”阎婆惜随即起身走到自己房里,借着掀门帘的势子,顺便又回身看了一眼,恰好与张文远的眼光撞着。
    两人都吃了一惊,慌忙各自别转头去。张文远扭过脸来,正好看见黄婆冷冷的眼色,心中顿有警惕:这个积世老虔婆,不是好惹的,须得敷衍她。
    “师父说过,这头好姻缘,多亏黄婆撮合。如今有甚话,还是请你与外婆说吧!”张文远一面说,一面把宋江手拟的那张契约递了过去。
    黄婆不肯接,淡然笑道:“我又不识字,递与我作甚?说是撮合了好姻缘,这话不错,我老脸先索谢礼——宋押司那里,我素常受他的好处极多,暂且不提,女家如何说?”
    阎婆对她确是心感,一听这话,立即很慷慨地答道:“但凭老姐妹吩咐。”
    “我要一成。”
    说定了的身价银五百两,一成便是五十两。阎婆点点头答应了。
    “多谢,多谢!今晚我备桌席请了你们两家来,当面立契。小三郎,契中写些什么,你们一家人自己商量,没我的事。我须得先回去拾掇拾掇。你带信与你师父,请他早早光降。”
    这一说,张文远慌了手脚。买妾的契约,写的尽是些不中听的话,他向阎婆说不出口,必得借重黄婆代传,所以一把拉住了她说:“你走不得。契中文字,原已说与你听过。等我陪师娘出门时,烦你细细说与外婆听。”
    黄婆原是有意难一难他,听他是告饶的口气,便接了契约,把阎婆拉到一边,低声密语。张文远也就抽空去雇了顶小轿,等抬到门口,阎婆惜早已等在那里。候她上了轿,他把一包银子送到她手里,向轿夫嘱咐了去向,自己先大步走到孙银匠家去等。
    先挑首饰,后选衣料。张文远慷他人之慨,只怂恿阎婆惜挑好的买。她却不肯听他的话——这不是为宋江省钱,倒是体恤张文远。她也知道他是有意讨她的好,究不知宋江本意如何?倘或花费太多,说不定宋江会责怪徒弟,漫无限制,岂不是连累了他?
    因为如此,便不用细细挑选,花的工夫也不大,早早回到了家。哪知下轿一看,双扉紧闭,门上挂上了一把锁,阎婆不知哪里去了。
    “呀!”阎婆惜双眉微蹙,“这便怎么处?且有些东西在手里,急待安放,偏偏会不在家。”
    “莫慌!”张文远说,“到左右邻居那里问一声,看外婆可有钥匙寄放着?”
    “不会!”阎婆惜摇摇头,“素不与邻居往来。”
    “既如此,索性先到黄婆家坐。”
    “不好!”阎婆惜答道,“我回家有事。”
    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便直言相询,张文远只好这样问道:“可是急着要办?”
    “也不急。”
    这一说,他倒奇怪了:“然则何事?”
    阎婆惜迟疑了一会儿,低着头轻声答道:“看我这一身!总须换件颜色衣服,才好到黄婆家去。”
    张文远这才明白:“原来穿着外公的孝!不错,不错,今日是喜事,不妨权且除了丧服。”
    “什么喜事!”阎婆惜看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神态语气,大有幽怨之意。张文远心神一荡,旋即警悟,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张文远,张文远!师父是何角色?你休自讨苦吃,快快看破些!
    “小三郎——”
    “师娘!”张文远打断她的话说,“你只叫我文远好了。”
    “咦!”阎婆惜把双俏眼瞟着他说,“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
    小三郎是个昵称,像黄婆那等年长的人叫唤,只不过显得亲切而已;出在阎婆惜的嘴里,意味就不同了。张文远既有警惕,便不愿听她这样称呼,只是其中原因,不便说破,所以一时倒愣住了。
    “怎的?可是忌讳什么?若有忌讳,须说与我知。”
    “不是什么忌讳。”张文远宕开一笔,“师娘,站在这里说话不像样,且到对面坐一坐。”
    斜对面是一家茶店,两人进去歇脚,把大包小盒的衣饰摆了一桌子。
    茶店的伙计认得张文远,而且也把阎婆惜素日倚门卖弄风流的神情看得多了,所以这两人走在一处,自不会朝好处去想。他走上来叫声“小押司”,不问点甚茶,却先轻佻地笑道:“春风满面,正在走运!”一面说,一面把眼斜着去看阎婆惜。
    张文远是何等伶俐的人?察言观色,直看到他心里,沉下脸来,冷冷答道:“休得胡说!阎家小娘,转眼就是我的师娘。”
    那伙计愣了一会儿,才把这本账算清楚:“敢莫是宋押司要娶这位小娘子?”
    “是啊!”张文远神色俨然,“不然,怎的我尊为师娘?”
    “恭喜,恭喜!”茶店伙计对阎婆惜顿时换了副神情,“好福气!嫁得宋押司,不愁少风光。”说着,从肩上取下毛巾,胡乱替她抹一抹凳子:“请坐了吃茶!点一个杏仁青梅八宝汤,我的孝敬。”
    “不敢当!”阎婆惜抿着嘴笑,心里在想:也罢!嫁了黑三郎,也还不坏!
    伙计点了两个八宝汤来。张文远不肯白吃他的,取了块碎银子,看也不看,丢了给他。
    “多了,多了!小押司——”
    “休来啰唣!”张文远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茶店伙计不知他何故如此,不便问得,只诺诺连声地走了。阎婆惜却不然,轻声问道:“小三郎——”
    “文远!”张文远大声纠正她,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态,便放缓了声音又说,“师娘,你老人家记着我的话,只叫我的名字。”
    阎婆惜有些反感,便叫一声小三郎,又有什么使不得,一赌气索性不开口了。
    张文远觉得好没趣,站起身来说:“我去寻一寻外婆,寻着了来。”
    怎叫寻着了来?寻不着便不来了吗?疑问重重的阎婆惜,不自觉地一伸手拉住了他:“你哪里去寻我娘?”
    “师娘请放手!”
    阎婆惜脸一红,把手缩了回去,势子猛了些,带翻了那盏八宝汤。
    淡色裙子,把盏五颜六色的八宝汤泼在上面,格外刺目,加以阎婆惜娇声一喊,自然便叫茶客都围了上来。看着兀自好笑,窘得她手足无措,只怨她娘偏趁这一刻出了门,更怨张文远不识眉高眼低,趁这一刻安安稳稳说些话倒不好,偏要大海捞针似的去寻“外婆”!不然,哪里来这桩扫兴之事?
    心里恨着他,恰恰他又凑了上来,从袖里摸出块手巾,递过去要替她拂拭水渍——果然这样做了倒也好,谁知他手伸到她裙幅下,却又蓦地里住了手。这也怨旁观的人眼光太锐利。众目昭彰之下,便自己的妻子,也不好意思这等去服侍,况是未过门,且又小着自己两三岁的师娘?须得避此嫌疑!
    这一来,阎婆惜更加置身无地。只是满怀火气发作不得,也不肯发作;果然要发作时,阎婆惜的泼辣,就十个张文远,也须要抱头鼠窜。
    看热闹的人都觉得他们这份尴尬十分有味,便越发起哄。“那后生,”有人笑着喊道,“这等脸皮薄!”
    又有人笑道:“看来也是个怕老婆的!”
    有那忠厚的便小声劝告:“休这等说!越说越叫他娘子动气,等回了家,跪算盘、顶灯台,有他的罪受。”
    张文远从未如此受过窘,恼羞成怒,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风使了出来,脸凝严霜,把双眼睛睁得好大,冷冷问道:“列位是来看笑话?还是怎的?”
    这一问,顿时把乱七八糟的嬉笑之声收了个干净。却也有那不服气的,要上来辩个理:“咦!这茶店人人来得,有什么,看什么!你说这话好没意思!”
    张文远把脸都气得青了,正待大大发作。茶店伙计分开众人,挺身劝解:“小押司,休得动气!”紧接着又高声说道:“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爱徒,张小押司。各位散一散,请回去用茶。”
    原来是宋江的徒弟,都知少惹为妙,一个个悄没声地溜了开去。
    等闲人走得远了,阎婆惜自取一块手巾拂拭着裙幅,口中嗔怪张文远,恨声说了三个字:“都是你!”
    虽是怨责,声音中却显得别样的亲切。张文远心中一动,强自压制着自己,做出漠然不答的神态。
    这一下使得阎婆惜真的动气了,本来想要问他:这便是你对待师娘的礼貌吗?但到底初见,而且是在茶店里,斗起口来不好看,只得权且忍耐。
    幸好阎婆寻了来了,帮着携了东西回家。进门细看,女儿的脸色不甚好看,张文远也不似初来时那般有兴头,不免奇怪,随即问道:“欢欢喜喜地出门,怎的这等一副气色回来?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这一问,张文远警觉了,赶紧赔着笑说:“没有,没有!”
    阎婆惜也不肯说她生张文远的气,只埋怨他娘:“都怪你不好!不知到哪里去了?回家进不得门,到对面茶店去坐等,把盏八宝汤泼在裙子上,好不狼狈!”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阎婆笑道,“快去换了裙子——也就收拾收拾吧,好待到黄家去了。”
    于是母女俩把大包小包都搬了进去。张文远听得她们一面拆包封,品评那些新置的衣饰;一面是阎婆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女儿,说她与黄婆到牛铁口那里走了一趟,拿宋江和阎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下,毫无冲犯,是极好的一桩姻缘,顺便也挑了进屋的日子,以庚申日最好,算来还有五天,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
    张文远一个人在外屋枯坐无聊,而且也还有些事要去安排,于是把阎婆喊了出来,径自告辞。
    在里面的阎婆惜听得他要走,便如失落了一件什么心爱的首饰似的,心里好不自在,急忙走了出来,刚掀开门帘,恰逢张文远转身向外,两人的眼光,一接便分。他呆了一呆,硬下心来,不作招呼,大步走了。
    “你这个小短命的!”她咬着嘴唇,轻声骂着,“看你逃得出我的手?”
    不防这句话落入阎婆耳中,虽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看她的神气,便也料到三分了,所以急忙追问:“你如何与小三郎怄气?”
    “你休来管我!”
    越是这样说,阎婆越要管,但深知女儿的脾气,好言好语相劝,绝不肯听,便使了个激将法:“你是师娘,他是徒弟。若能收服了他师父,凡事向着你,做徒弟的敢不听话?哪里有什么气好怄?”
    这话点醒了阎婆惜,只不过别有具心。要在小三郎身上打主意,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叫他不疑不防,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
    于是她心里舒坦了,洗脸梳头,高高兴兴地修饰了一番,换件颜色衣服,随着阎婆慢慢走到黄家。
    黄婆已经预备好了。客堂里设下两张桌子,一张铺排了五副杯箸;一张设着笔砚,端端正正放了一份“卖身契”。
    契约的文字,两个老婆子早就商议好的。黄婆做事精细,特意又问阎婆:“你女儿可识得字?”
    “略识几个。”
    “识字最好,且叫你女儿过一过目,省得日后有甚闲话。”
    阎婆惜真个接过契约来细看。她识的字不多,一半认,一半猜,算是把它勉强弄明白了。
    “可曾看清楚?”黄婆郑重其事地问。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你须谨记在心。”黄婆摆出长辈的姿态告诫,“休犯了契约。宋押司是个极好的人,你死心塌地跟了他,日后自有好处。养丈母,不用说;百年以后,一切发送,自然也是他。你如小心服侍,宋押司是最知好歹,三年五载,把你扶了正,这张契约还了你,那时你才知黄干娘怎等成全了你!”
    “那时少不得还要重重酬谢。”满心欢悦的阎婆,又对她女儿说,“黄干娘是句句金玉良言。你快谢了!”
    阎婆惜也觉得她这番话十分动听,正要拜谢,听得外面敲门声起。
    黄婆顾不得受她的礼,赶出去开了门。门外正是宋江和张文远师徒。
    里面的阎婆惜,一见便避了开去。好在卖身契上不须她自己签押,两个老婆子就随她去。
    等与宋江略略寒暄过后,黄婆便向张文远笑道:“小三郎,来服侍你外婆捺手印。”
    一听这话,阎婆先就把这只右手伸了出来。张文远原是干惯了这套勾当的,先取两滴水,在砚台一角,略略磨了两下,然后把着阎婆的右手食指,在砚台上侧着一滚,蘸上了墨,再在契上她名字之下,照样侧转着从右滚到左,便是一方极清晰、极平整的手印了。
    “黄婆!”张文远放下阎婆手道,“你如何?”
    “不用费心,我只画押。”说着,她提起那管重如千斤的笔来,颤巍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画了个七扭八歪的“十”字。
    张文远是提了个包袱来的,等立了约,便把它解开,里面是耀眼生花十锭官宝。一个元宝五十两,共是五百两。“外婆!”他说,“库平足纹,丝毫不缺。你老人家来点点数。”
    这是卖女儿的钱,阎婆老脸羞窘,不肯来接,强笑着说:“点甚数?且丢在那里再说。”
    这就用得着媒婆了。“我来,我来!”黄婆把包袱一把提了过来,朝阎婆身边一放,然后把阎婆惜的卖身契折了起来,交与张文远代收。
    “从今是一家人了!”宋江向阎婆唱个喏,“以后凡事要妈妈教导。”
    “好说,好说!”阎婆还着礼,也交代了两句门面话,“我女儿年轻,性气不好,凡事要请三郎担待。”
    这时黄婆已到里面把阎婆惜扶了出来——含羞带愧地,只低着头。宋江便又迎着唱了个喏,道:“大姐!”
    阎婆惜便叫他一声:“三郎!”欲待敛衽还礼。
    “要行大礼!”黄婆凑到她耳际,轻声提醒她。
    婢妾初见主人,都是这般规矩。阎婆惜无奈,只得盈盈下拜,给宋江磕了头。
    然后与张文远平礼相见,又谢了媒。乱过一阵,黄婆肃客入席,宋江首座,东面是阎婆母女,西面是张文远,她自己在下面相陪。
    黄婆备的是八仙酒楼一桌极丰盛的筵席,照例有个赞礼的“白席人”。等斟好了酒,他就站在一旁高声唱道:“小娘子奉敬押司一杯,诸客陪饮一杯!”
    于是阎婆惜捧着酒杯站起,微红着脸说:“三郎请宽饮。”
    “生受你了。”
    两人互干了酒,其余也都陪了一杯。白席人又唱:“好事成双,押司还敬小娘子一杯,诸客再陪饮一杯!”
    大家便又都饮了一杯。宋江放下酒杯,夹了块烧鹅想敬阎婆,哪知白席人倒又在那里唱了。
    “押司吃烧鹅,请诸客同吃烧鹅!”
    这一来宋江只好把烧鹅放入自己口中。就这样一直听白席人的摆布,阎婆惜觉得讨厌,脸上便有不耐烦的神情。
    这份神情,唯有张文远觉察到了,立刻转脸向白席人挥手说道:“辛苦你了,且去歇息。”
    等白席人一走,大家都觉得松了口气。特别是阎婆惜,觉得张文远机警识趣,不由得连看了他两眼。
    “这白席人的嘴,”张文远笑着对黄婆道,“真不输似你!”
    “我也知道讨厌,只是奉请大宾,必得有此规矩。”
    “且谈些正事。”阎婆看着宋江说道,“三郎,我把你的八字,与我女儿的八字,拿到牛铁口那儿去合过了,说是绝好相配。”
    “那最好不过。”
    “只是进屋的日子,须是庚申日,还有五天。”
    “最好,最好!趁这五天,我好收拾屋子。”宋江又对阎婆惜说,“大姐,明日得闲,你来看一看油漆粉刷,挑甚颜色,但凭你做主。”
    “是!”阎婆惜答应着,心中也有几分喜悦。
    第二天一早,阎婆惜也不过刚刚起身,就听得有人敲门。阎婆去开了门看,是张文远来了。他手里提着沉甸甸一封银子,身后跟着个十三四岁、生得极其茁壮的小厮。另有一乘肩舆,停在门口。
    “小三郎这等早!从哪里来?”
    “也不早了。适从衙门里应了卯来。师父着我来接师娘去看房子。该如何修理添补,听师娘吩咐了,好雇工匠来动手。”
    “好,好!”阎婆眉开眼笑地说,“且进来坐了吃酒。我女儿刚起来,洗脸梳头,总得有一会儿工夫,才能动身。”
    听得这话,张文远便往后退了一步:“既如此,我稍停再来。”
    “咦!”阎婆一把拉住了他,“这不就似你自己家里一般,何用客气?”
    “外婆,你老人家请放了手,听我说。”张文远答道,“师父做事,喜欢麻利爽快,趁师娘梳妆的这一刻工夫,我正好去觅妥了工匠,免得白耽误了工夫。”说到这里,回头叫一声:“虎儿,你过来,见见外婆!”
    “外婆!”虎儿傻头傻脑地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他原是师父跟前的小厮,拨了来听使唤。我把他与轿子留在这里,等伺候师娘一起走。我先去觅好了工匠在院里等。”
    这样安排,甚为妥当。阎婆便放他走了,把虎儿带了进来,向她女儿说了备细缘由。阎婆惜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收拾停当,坐上肩舆,由虎儿领着,一直来到乌龙院。
    张文远果然已带着土木工匠在那里等候,把阎婆惜前拥后护地迎了进去,从外到里,楼上楼下都走到,这里要添栏杆,那里要改颜色,只她动动嘴唇,便诺诺连声,无不如意。
    阎婆惜哪里过过这般风光的日子?此时已是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所以兴兴头头地忙着做衣裳、办妆奁,静等好日子到来,倒把张文远暂时丢在脑后了。
    那几日因为修理乌龙院的缘故,宋江便到刑案官厅的后厢空屋,设榻暂住。同事见了,不免奇怪,纷纷相询,看看支吾不过去,宋江只好说了实话。
    他的人缘极好,兼且纳宠是件可以起哄的喜事,因而众口相传,集了份子,要为他好好热闹两天。宋江苦苦辞谢,不得如愿,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
    到了庚申日那天,收拾得焕然一新的乌龙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过了晌午,贺客络绎而来,都由宋江、宋清弟兄和张文远接待。傍晚时分,两盏灯笼,一班乐工,细吹细打地引着两乘肩舆进门。后面那乘中坐的是黄婆,此时权充了傧相,在鞭炮声中,把阎婆惜扶下轿来。只见她穿一身红裙红袄,珠围翠绕,俨然世族闺秀。等搀上堂来,便有人大声喊道:“宋押司,快揭了盖头,好让我们看新人!”纳妾不比娶妻,不坐花轿、不着红裙、不遮盖头——这盖头原是阎婆惜僭越礼数的自作主张。宋江便听从贺客的话,笑嘻嘻地走上去,伸手把她的红罗盖头一揭。
    一揭开来,贺客暴雷似的,齐齐喝一声彩。阎婆惜原就生得妖娆,又是着意修饰过了的,越显得桃花盛放般艳丽,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含羞半垂,而流转之间,别具一股魔力,如果目光再在谁脸上绕上一绕,更叫那人回肠荡气,心痒痒得没个搔摸处了。
    于是在乱哄哄嬉笑品评声里,朱仝、雷横那班人把宋江硬捺在红烛前面的交椅上,受了阎婆惜进门谒见主人的一拜。然后黄婆把她扶入新房。厅堂里便排开桌椅,大张喜筵。
    贺客们都啧啧称羡,有的说“宋押司好艳福”;有的说“宋押司不娶便罢,要娶必是一等的人才”。宋江素来好面子,眼见新人体面、排场热闹,再听这些称赞的话,心里十分得意,所以凡来敬酒的,都不推辞,也不知灌了多少杯,只觉得头上天旋地转,眼中人影成双,终于颓然醉倒在喜筵之前,人事不知。
    主人家已经烂醉如泥,客人们自己知趣,纷纷告辞。宋清和张文远送客出门,督促执事,一一收拾,直到二更,方得料理清楚。宋清累了一天,在客房里倒头便睡。张文远因为夜深路远,回家不便,也留宿在乌龙院里。
    一觉醒来,正打四更,他起身小解。二月中的天气,春寒犹重。小解回来,去关北窗,抬头一望,新房里灯火甚明,霞色窗纱映出俏伶伶的一条影子。张文远不由得定睛凝视,看了好半天,那影子只是不动,心里不由得疑惑,悄悄地又出了房门,往灯火明亮之处慢慢走去。
    走不多远,便听见他师父的鼾声;走得近了,越发听得鼻息如雷。张文远这才明白阎婆惜对灯独坐的原因,不免替她抱屈。
    心里转着念头,便顾不到脚下,上阶时一滑,推倒了一个花盆架子,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屋里的阎婆惜初来陌生的地方,夜深时分,陡然听得这一声,只道是贼,便慌忙去推宋江的身子,口中惊惶地喊:“三郎,醒醒!只怕有歹人在外头。”
    张文远听见她的话,大吃一惊,心里寻思:推醒了师父,开门一看,问他深夜来此何事?这话不易对答,赶快溜走了吧!
    心念才起,脚步已动,偏偏心慌易出差错,正绊在那花盆架子上,一跤跌倒,摔得极疼,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听屋里,阎婆惜喊不醒宋江,人已走了过来,窗纱上好大一个影子,看光景是凑着窗户,向外窥探动静。
    张文远心里又想,倘或让她自己发觉了,说不定会惊惶大喊,那时才真叫有口难辩!倒不如自己先招呼她的好。
    打定了主意,他用不轻不重的声响喊道:“师娘!师娘!”一面喊,一面挣扎着爬了起来。
    喊到第三声,才听见阎婆惜惊喜交集地回了声:“啊,是小三郎!”
    接着,房门“呀”的一声开启,一灯荧然,照着个身穿葱绿紧身小袄、月白撒脚裤的阎婆惜,袅袅婷婷地走到廊上。
    “呀,怎的这等狼狈?”
    张文远看她脸上,不知是吃了酒,还是多搽了胭脂,只觉得红馥馥的,春意盎然,又是这一身打扮,便不敢多看,低着头讪讪地说:“自不小心,滑了个筋斗。”
    那婆娘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两转,仿佛有些看不透是怎么回事似的。张文远身上疼、心里急,正待转身而去,突然发觉阎婆惜动作奇突,不由得便又站住了脚。
    她是放下了手里的灯,扭着腰,一条蛇样地游到了房门口,向里探望了一下,然后极小心地把房门掩上,慢慢又走回来。
    这一个是风月场中的老手,看她这样子,便是背夫密晤腻友的神态。张文远心中越发着急,怕师父一醒过来,发觉其事,“人赃俱获”,无私有弊,那份麻烦可真是“吃不完、兜着走”了。但是毅然作别,总觉得于心不忍!
    就这去留两难的踌躇之间,阎婆惜已走到了身旁,一伸手就拉住他的膀子,另一只手,用个尖尖食指在他额上一戳,斜睨着轻声喝道:“你师父醉得人事不知,你深更半夜,独自到此,我问你,你安着什么心?”
    张文远不曾听清她的话。她站得太近了,身上一股甜甜的、暖暖的、似兰非麝、不知发自何处的香味,把他熏得心旌摇荡、目眩神迷,哪里还听得清她的话?
    “说呀!舌头叫割掉了吗?”
    “说什么?”张文远茫然地回应,“我不曾听见师娘刚才的话!”
    “可了不得了!”阎婆惜拉一拉他的耳朵说,“你的耳朵聋了?”
    “耳朵不曾聋,舌头也不曾叫人割了。只是——”
    “又吞吞吐吐的,不好好说话!”她把他的耳垂拧了一下,“你不说,看我饶得了你?”
    “我说,我说。我也像师父那样——”
    提到师父,突然警悟,他侧着耳朵细听一听,听见屋内依然鼾声大作,这才放心,笑一笑,拾起中断的话头。
    “我也像师父那样,醉得人事不知,所以不曾听清师娘说些什么。”
    阎婆惜诧异:“怎的说是你也醉得人事不知?”
    张文远不肯明说,说破便没意思了,只微微笑着,把双眼拿她从头看到脚。
    那婆娘看他这般神情,才懂了他的话,想起一句俗语:“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便知他那句恭维,越发眉挑目语,做出百般的媚态。
    蓦然间鸡鸣一起,送入色授魂与的张文远的耳中,便如当头棒喝,一颗心往下一沉,但吃惊之余,反觉宽慰——为了自己能够及时在悬崖勒住马,不曾失足。
    “师娘请进去吧!天快亮了,师父怕待会儿要醒了。”
    说完这话,不等她再开口,而且也不敢再看她一眼,掉转身去,像挣脱钓钩的鱼儿一般,慌慌张张逃了开去。
    等躺到床上,却又有些怏怏然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头在枕上,看出去的却不是天花板,是一条身穿葱绿紧身小袄、月白撒脚裤,烟视媚行的影子。
    这条影子在脑中,在梦里,无分日夜,纠缠不去。不消几天,张文远人就瘦了。
    徒弟瘦了,师父也瘦了。张文远的憔悴,都道是他师父留恋在乌龙院,公事由徒弟承当,责任沉重,不得不瘦。宋江的消瘦,就不免有人挖苦批评。知己的朋友如朱仝等人,索性就当面打趣。
    宋江的涵养极好,打趣说笑,不管是何恶谑,从不动气,心里自然也有些警惕,觉得要离阎婆惜稍稍远些。无奈一到乌龙院,看见她那横生的媚态,便把自己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
    转眼间春去夏来,端午将近,刑案上油水极肥,照例要分润各处。第一个少不得的是马、步军两都头。五月初一,宋江带了张文远,提着两包银子,亲自致送,先访雷横,后访朱仝。
    朱仝原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宅子里屋宇闳深。因为他好武,把座花厅改做了箭厅,只要他在家,必在箭厅盘桓。宋江是来惯了的,也不要下人通报,带着张文远径自到了那里。
    果然,朱仝正与他部下几个武艺好的小校在练功夫。一见宋江师徒,笑嘻嘻地丢下仙人担,迎了上来。彼此唱喏见过礼,他把客人引到厅旁的耳房待茶。
    人刚坐定,宋江向徒弟使个眼色。张文远便把一大一小两包银子,捧到朱仝面前,交代明白:“都头,这大的一包五百两,是年常例规。小包包的是二百两,是家师额外孝敬都头的节敬。我打开来,请都头过目。”说着便伸手去解包袱。
    朱仝一把揿住了。“不用!”他说,“文远,大的一包留下,小的一包你带回去。”
    “怎的?”
    “年常例规,我要犒赏弟兄,也不作虚客气了。另外你师父送我过节银子,在往时,自己人我也用了。今年不同,那场喜事,花费不少,我岂忍心再收?”
    “都头,”宋江笑道,“你也忒小觑了我!岂可因为弄那么个婆娘,就朋友都不要了?”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一迭连声地说,“爱朋友不在这个上头。我决意不收。文远,你收了起来。”
    宋江依然是笑:“我决意要送。文远,把银子送进去,交与都头娘子收存。见了都头娘子,说我要讨粽子吃。”
    “粽子有的是。”朱仝拉住张文远的手,想了想,得意地笑道,“银子我也收。收了我再送人。文远,烦你件事,可使得?”
    “都头说哪里话?只管吩咐!”
    “你替我把这二百两带回去,送到乌龙院,与你师娘添妆。”
    宋江急忙摇手:“这如何使得?”
    “这如何使不得?”朱仝正色说道,“你如执持,便不当我是个好朋友了!”
    听得这样说,宋江只好依从。朱仝叫人把银子送了进去,并又吩咐,剥粽子出来款客。
    粽子要现煮,须得有一会儿工夫。朱仝趁这辰光,陪着他们师徒二人到厅里来看小校练功夫、摔石锁、举仙人担。虽都是些使笨力气的玩艺,却也十分热闹,颇有个看头。
    宋江的功夫搁下得久了,此时不免技痒,挽一挽衣袖笑道:“都头,我也与你下场玩玩。”
    “好啊!一定奉陪。”朱仝问道,“使刀?使枪?”
    “先举一举石担,练一练气力再说。”
    “也好!”朱仝指着个小校说,“把一百六十斤的那个取了来!”
    “怎的是一百六十斤?都头难道不知我过去举过二百四十斤的?”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如今不比往日了。”
    话中有话,却是嘲谑,当着徒弟的面,宋江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心里也真不服气,但表面上声色不动,管自走了过去抓仙人担。
    在他面前的仙人担,一共两个,一个二百斤,一个二百四十斤。宋江的打算是,功夫搁得久了,先举轻的,等有把握了,再举重的那个。不想手刚一伸,便听朱仝叫道:“那是二百四十斤的。休动它!”
    这是好意提醒,而宋江反倒不能不举重的那个了。他微微一笑,掖一掖衣襟,调一调呼吸,走了两步,相好位置,俯身下去,双手一伸出来,偏抓二百四十斤那个仙人担的竹杠子。
    初提一提有些吃力,但抓在手里,岂能放下?脸上谦恭、心里好胜的宋江,自己跟自己较上了劲,下了决心,不但要举得起二百四十斤,还要举得漂亮。
    要举得漂亮,便须把过节交代清楚,一举平胸,再举过顶,讲究有棱有角,举措分明,这自然非善自用力不可。
    因此,宋江运足了气,蓄足了势,去对付那副石担。不想用力过猛,刚一举动,便闪了腰,疼痛非凡,却又不便半途而废,勉强挣扎着举到胸前,先息一息力,谁知这一息,反倒坏事。
    这时的宋江,上半身往后仰着,二百四十斤的分量,一半托在手里,一半压在胸前;下盘不稳,腰上又痛,吃不住劲,以至于双脚交错,踉踉跄跄,只是往后倒退。
    张文远看得不妙,大声喊道:“师父作速放手!”
    这是外行话,一放手分量都吃在胸上,非倒地压伤不可!宋江岂能听他的话,依旧接二连三地往后疾退,竭力要想稳住。
    看看要支持不住了,幸好朱仝及时赶到,伸手在他背上一挡,身子算是稳住,上身伸直,然后顺势一推。“砰”的一声,那副石担在筑得实实的泥地上,砸出两道沟痕。
    朱仝便有些埋怨他:“说你不听。何苦强求!”
    宋江吃他那一挡,原已受伤的腰,加上一震,疼得汗流满面,只苦笑着说:“原是我自不量力。”
    话未说完,蓦地里一龇牙,急忙用手去托腰。朱仝大声问道:“怎的?伤了腰了吗?我看看!”
    张文远和那些小校这时都已围了上来,看宋江面如金纸、汗出如浆,知道伤势不轻,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耳房里,在一张竹榻上放倒。朱仝解开他的衣服一看,腰上已经红肿了。
    虞老师是本州厢军的教头,善治跌打损伤,住得极近,一请即到。他与宋江也是熟人,看了伤势,不作言语,只从药箱里取出许多小瓶小罐,细心调制膏药。
    听得宋江呻吟不绝,朱仝身为主人不免着急,凑到虞老师面前问道:“宋押司这伤势如何?”
    “不碍,不碍!贴上这张膏药就好。只有一件——”虞老师看着宋江笑道,“只怕宋押司办不到!那便不得痊愈,阴雨天气,依旧会得复发作痛。”
    宋江在榻上听见了,哼着问道:“甚事我办不到?”
    “百日之内,须得独宿。宋押司,你熬得住吗?”
    “有甚熬不得?我搬到衙门里去住就是了。”
    “那就最好。”虞老师替宋江贴上膏药,又配了服的药,叮嘱不可吃鱼腥海产,随后说些闲话,告辞而去。
    他的膏药极灵,一贴上去痛楚大减。宋江经此一来,警惕又生,果然言出必行,嘱咐张文远到乌龙院去取铺盖什物,一个人在衙里歇息。
    张文远好不容易才能把阎婆惜的影子从心里丢开,这时听说要他一个人到乌龙院去,怕魔障又起,顿生怯意,便即赔着笑说:“我服侍师父回家。师父自与师娘说明,我再陪着到衙门好了!”
    “你看我如何动弹?”
    朱仝也说:“来往劳累,于伤势不宜。你就照你师父的话办。顺便把这二百两银子也带了去。”
    张文远再无话可说了,提着银子来到乌龙院,敲开门来,见是阎婆,心内一喜,随即把银子交过去,细说缘由。
    说到一半,不防阎婆惜已在里面发觉,一面撞了出来,看见张文远就骂:“两个月也不来一趟,你眼里还有尊长?有志气的,便永世休踏进这乌龙院一步!如何又老着脸上门?上了门却又是这等鬼鬼祟祟,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好端端的,怎的如此?”阎婆怕他脸皮薄,面子上下不来,急忙喝住她女儿,“小三郎又不曾得罪了你!”
    “他敢?”
    “原不敢得罪师娘。”张文远苦着脸说,“只为师父遣我来取铺盖……”
    “咦!”阎婆惜打断他的话问,“这是为何?”
    “你还不知道,押司受了伤!”
    阎婆关上了大门:“来,这里不是说话之处!”
    于是到了厅里,张文远便把宋江如何举石担闪了腰,要住在衙门里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不是新鲜话?有病不回家来养,孤零零住在外头,有这个道理吗?”
    道理是有的,只是张文远难以出口,便这样答道:“只怕师父自有打算,我就不明白了。”
    “打算?”阎婆惜想了想,双眉一竖,冷笑着说,“哼,你不明白,我倒明白!”
    张文远知道不会有什么中听的话,便不搭腔。阎婆也知道女儿动了疑心,当宋江在外面别营金屋,这在眼前是绝不会有的事,所以也笑笑不响。
    这一下弄得阎婆惜接不下话,有些发僵,少不得又迁怒到张文远身上:“你只有师父,没有师娘。死没良心的!竟不如那条狗,待它好,它还知道摇摇尾巴,撒个欢。你呢?你说!”
    张文远有无数的话说,只是不敢说,回头看一看“外婆”,已走得不知去向,心里越发七上八下,进退两难。
    越是那委委屈屈、不知何以为计的可怜相,越惹得阎婆惜心里火辣辣地舍不下、放不开。因爱生怜,却因怜益爱,幽幽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这一口气,叹得张文远回肠荡气,忍不住问:“师娘,你是怎的?”
    “休问我这话!只问你是怎的?”
    说了这一句,阎婆惜掉头走了。步履之间,也还从容,不似生了气的样子,这就使得张文远有些莫名其妙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他忍不住提高声音喊道:“外婆,外婆!”
    外婆不曾应声,师娘倒又掀开门帘,走出门外问道:“要什么?”
    张文远有些生气,大声答道:“要师父的铺盖!”
    阎婆惜笑了:“气鼓鼓的,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没有你师父的铺盖给你,你待如何?”
    张文远知道她是有意这等说,于是一笑不答。
    阎婆惜倒又转身入内。息了不多一刻,母女双双走了出来,捧着宋江的铺盖行李、应用什物,一一交代。捆扎停当,张文远便待告辞了。
    “把虎儿带了去。”阎婆惜说,“也有个人服侍。”
    “不错,不错!”张文远大为赞赏,“师娘的心思细!”
    阎婆惜却不愿居功,指着阎婆说:“是娘的主意。”
    “不拘是谁的主意,只是虎儿去了,师娘这里少个人用,却又如何?”
    “哟,此刻才记得师娘。”阎婆惜笑道,“只是不要你讨这个好。没人用就没人用,也还难不倒我。”
    “这总不好。明天我寻个使女来。”
    “不必,不必!”阎婆惜摇着手说,“押司又不在家,将就些吧!”
    “也好,慢慢再说。好在要个人也方便,外婆只关照一声,立时就有。”
    话说到这里,便是个结束。把在后院拔草的虎儿唤了出来,到街口去雇好了车,搬上行李,张文远告辞出门。
    阎婆和她女儿送了出来。张文远忽有不忍骤去之意,转身过来,四处打量了一番——借此拖延时刻,但不得不有一句话说,想一想道:“师娘可有话带与师父?”
    “没有!”阎婆惜冲口说了这一句,忽觉不妥,旋即又加一句话,“只与你师父说,还是回来住的好!”
    “是啊!”阎婆接口,“在自己家里,到底有人照应,伤也好得快些。”
    “是!我知道了。”张文远说,“外婆,你请进吧!我也要走了。”
    说是这样说,一步一顿,又装作不经意地转个身,为的好再看阎婆惜一眼。
    那婆娘自然也舍不得张文远,看着张文远要跨上车子,慌慌地叫了声:“小三郎!”
    张文远立刻把伸上车子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问道:“怎的?师娘。”
    “今天几时?”
    “是——”张文远把日子都记不起了。
    “不是五月初一吗?”阎婆在旁接口,“今日你师父起得早,说是朔望衙参。”
    “是,是!朔望衙参。”张文远有些窘,敲着头自责,“看我这记性。”
    “转眼过节了!”阎婆惜说道,“家里多少有些事,偏偏你师父又这等!”说着,又叹了口气。
    “不碍,不碍!有事我来办!”
    听得这话,阎婆惜喜在心里,却又故意蹙着眉说:“怎敢劳动你?”
    “师娘这话又差了。”
    “如何又差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
    “休与我掉书袋。”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几时来。”
    “这两日衙门里事多。我想想看!”
    他正仰着脸,掐着手指在数日子。阎婆惜倒又开口了:“你初五来最好!”
    “初五!”张文远愕然,“那不过节了吗?”
    “我原以为你只来过节,不是来替我办事。”
    好一张利口!张文远觉得有趣,索性便放下了一切,从容问道:“师娘要我何时来?明日?”
    “一定?”
    “一定!”
    阎婆惜冁然一笑,翩然回身,如蛱蝶穿花似的,轻轻盈盈,往里而去,把个张文远逗得痴痴的,忘了应该做什么了!
    冷静清楚的,只有阎婆一个。到此刻她才讶然发觉,自己女儿和小三郎,竟不知何时已经两心相印!生性喜爱浪荡的子弟,原是女儿的习性,不足为奇,却未想到张文远如此大胆!
    想到他叫自己“外婆”,顿觉肩上责任沉重,于是正一正脸色喊道:“小三郎!”
    “啊,啊!”失魂落魄的张文远张皇失措地答一声,“外婆!你说什么?”
    “我还不曾说呢!”阎婆招一招手,“你进来,我有话说。”
    避开了车夫和虎儿,两人在门内僻处,神情都不同了,彼此都有些紧张,一个不知如何开口,一个也不知有什么难题出现。
    “小三郎,”阎婆终于很含蓄地说了句,“你师娘比你还小着两岁呢!”
    一听这话,张文远又是一记当头棒喝,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看这神情,阎婆觉得满意。“我不必多说了!”她说,“你只记得,你师父不是个好惹的。”
    等回到里面,阎婆又规劝女儿休去招惹张文远,也说了宋江许多好处,提醒阎婆惜,从东京逃出来后东飘西泊,多少辛酸,难得有眼前这样一个归宿,不要得福不知,无端惹起一场风波,自己毁了自己。
    做女儿的原有些情虚,听她说去,并不作声。但唠叨过甚,阎婆惜便忍不住了。
    “哪来这么多扯淡的话?”她顶撞她母亲,“什么叫‘休去招惹’?原是一家人,说笑一会儿都使不得?本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件事,吃你一说就脏了!旁人听见了,怎不疑心?真正气人,不曾见有似你这等,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
    阎婆有个毛病,喜欢教训女儿,但只要女儿吼了起来,她却又不敢响了,讪讪地赶紧躲了开去。
    阎婆惜自然不悦,等气平了,细想一想,也有警觉,必是自己对小三郎的态度语言过于露骨,才惹起母亲的闲话。做这些事,原该聪明些——好在看他的神气,已经入港了,不必心急。
    因此,从第二天起,一连三天不见张文远的影子,她心里虽有些焦急,却也还能忍耐,声色不动地问都不问一声。
    阎婆暗暗高兴,只当她已改过,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说:“今日过节,须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
    这句话正中下怀。阎婆惜倒不是关切宋江,是因为探望了宋江,自然便有张文远的消息带回来。他说了“一定”会来,何以踪迹杳然?等母亲回来,必可探出端倪。
    “只不知三郎住在何处?衙门里又不便去得,须想个计较。”
    “这也方便得很。到刘老实茶店里,托人捎个信进去,自有着落。”
    “这话不错!”阎婆当即换了簇新的一身青绸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红的榴花,一径投到县前刘老实茶店里。
    巧得很!一进门就遇见宋江的伴当何四。这个伴当虽只为宋江奔走外场,当然也到得乌龙院,认得阎婆。何四见了她,站起身来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认得我?”
    “外婆老来俏!”何四笑道,“真个快不认识了。”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烦你与押司去说,若是伤势不碍,便请到家过节。”
    “不必去说,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里去了,才从这里去了不多一息。”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见?”阎婆说了这一句,惦念着张文远去了,只阎婆惜一个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来!随即匆匆离去,加紧脚步回乌龙院。等敲开了门,只见张文远神态安详,阎婆惜钗环整齐,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师父还不宜劳动,实在不能回来过节,特地嘱我来说一声。再有些食物,命我携来,请外婆和师娘尝尝新。”
    看桌上时,尽是些粽子、石榴之类的应时食品,摆得堆了起来,看着十分热闹。阎婆性贪小,乐得眉开眼笑,一一检视过后,问起宋江的腰伤。张文远是受了教导的,特意说得重了些,却又急忙安慰,说只要静养三个月,管保痊愈,并无大碍。
    当他们交谈时,阎婆惜特为避了开去。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她看出她母亲防范得紧,而张文远也态度一变,眼中不时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远些,好叫他们先把心定了下来。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谈着家常,讲些近日街坊之间的新闻,十分起劲,竟似把她这个人忘记了。
    好久,张文远方始发觉,心想正好趁此告辞,免得师娘纠缠,于是站起身来,说声:“外婆,我要走了。”
    阎婆在家,与女儿无甚可谈,难得张文远言语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亲热,所以舍不得他走,要留着吃午饭。
    “实在是有约。不然,外婆这里是自己的家,我绝不会假客气。”
    看他说得恳切,阎婆不便勉强,却又订了后约。
    “真的有约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来。”阎婆说道,“过节有些肴馔,天又热,没人吃,留到明日都馊了,也可惜。”
    张文远无法推辞,只得先答应了再说,唱个喏,告辞出门。阎婆这时才有些奇怪,女儿何以一直不见?叫了两声却又不见应声,越发诧异。但等掀开门帘一望,只见她好端端坐在梳妆台边,手托着半边脸,怔怔地望着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应?”阎婆问道,“又是何事不称心?”
    “这哪里像过节?冷冷清清的。”
    “是啊!所以我约了小三郎来吃饭。”
    话犹未完,阎婆惜就乱摇着手说:“不要,不要!”
    “这又为什么?”
    “为你!”
    阎婆笑了:“你是怎么了?今日说话,总是这等着三不着两。如何不要小三郎来,是为了我。”
    “只为你的疑心病重。”
    要想一想,阎婆才能明白她的话:“初一那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你就老记在心上了。”
    “自然要老记在心上。一辈子记着你的话,再也忘不了。”说着,把个头扭了过去,不理她母亲。
    “哟,哟!怎的生这等大的气?”阎婆笑道,“气坏了你,叫我靠谁?”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阎婆惜算是与她母亲讲了和。吃过午饭,略歇一歇,便帮着阎婆在厨房里治酒肴,预备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张文远还不曾来,阎婆惜心里便有些嘀咕。“我看他不会来了。”她故意这样说,“不用再等,我们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门里有事耽误了。”
    阎婆猜得不错。张文远正以一件紧要公事,必须当日发落,在刑案上料理文书。等一切弄妥当,又送与宋江看过,发了出去,这时已是上灯时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乌龙院在等,催着他说,“你师娘还似小孩儿的脾气,累她等得久了会生气!”
    “外婆”坚邀,师父催促,既是长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顺,张文远胆气一壮,不由得在想:端阳佳节,便略微放荡,又有何碍?
    在此一转念间,他把加诸自己方寸间的束缚和藩篱,撤除得干干净净;而阎婆惜那七分娇媚、三分做作所并成的十分风流体态,便也风驰电掣般乘虚而入,盘踞不去了。
    怀着醺醺然的意绪,踩着飘飘然的步伐,张文远轻摇纸扇,潇潇洒洒地到了乌龙院,只见门上挂着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贴一幅旧了的张天师画像。这是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风俗,当地却还少见,所以张文远站住了脚,有心观赏一番。
    视线刚落在画像上面,院门“呀”的一声开了。这一下他看到的那张脸,不是蒜鼻海口、须眉如戟的张天师,是俏伶伶的阎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会过意来,刚要张口招呼,她已翩然转身,却又回眸一笑,管自往里走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他是风月场中的惯家,最识得年轻女人的眉高眼低,这一笑一走,便似抛出一条“捆仙索”,把他的双脚拴紧了只是往里拉。
    何以这等巧?刚刚到门,她偏偏就会开门出来;开门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发,折身转回?张文远略一寻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来盼望;既然盼着了,自然不必再出门。照此看来,只怕来来回回,开开关关,已经不少次了。
    果然,等他关上了门,走到厅上,阎婆迎着他便说:“哟,总算来了!你师娘一遍一遍开门去看,怕的把脚都走大了。”
    “娘瞎说!”阎婆惜似笑非笑地睃着张文远,“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谁稀罕他来?”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双掌合着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无奈手头不得闲,师父又动不得手,我急在心里,就是无奈。”
    “真是,你师父受了伤,多亏有你替手脚。”阎婆做出那长辈嘉慰晚辈的神情,“今日须犒劳你。来,这里坐!”
    她要延他上坐,张文远说什么也不肯。依旧是阎婆面南,那两个便侧席相对而坐。揭开水绿色的纱罩,是四盘应时的熟食。张文远乖觉,先把酒壶抢在手里,站着替外婆和师娘斟满了酒,然后坐下来替自己也斟满。
    一上来都是阎婆的话和动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夹到张文远面前,他忙着谦让道谢,顾不到阎婆惜。等乱过一阵,阎婆到厨下去取蒸笼的热菜,这时两人才对望了一眼。
    隔桌平视,一无顾忌。看她梳得极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镶碧玉钗,挂一串五色丝缠的小香囊,颊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还是吃了两杯酒的缘故,两朵红霞,泛出无限春意,惹得他那双眼睛,越发放肆。
    阎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着白了他一眼,把个头微微扭着。“怎的?”她嗔道,“倒像不曾见过我这个人似的!”
    “见是见过,今日却似有些不认得了。”
    “鬼话!”
    “我是真话!”张文远叹口气说,“我枉长了一双眼睛,今日才看出师娘天香国色、绝世无双。”
    听他这话,阎婆惜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舒畅,再也装不成轻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钗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风中的柳丝一般。
    “好甜的一张嘴!”笑停了她说,“怪不得你师父疼你。”
    “师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师娘疼。”
    “我如何疼你?”
    张文远不防她竟开门见山般问了出来,一时无以为答。就这略费踌躇的片刻,阎婆端了盘酒酿蒸子鹅出来,话锋就被打断了。
    “你尝尝!”阎婆得意地说,“这盘子鹅,只怕郓城也还少有。”
    张文远尝了一块,连连赞“好”。一面赞,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张文远!”阎婆惜突然一喊。等埋头大嚼的他抬起脸来,她极快地飞过来一个眼色,然后说道:“不要只顾吃!吃饭不忘种田人,也该敬我娘一杯酒!”
    张文远心领神会,诺诺连声地答应,把阎婆面前的酒斟满,接着赔笑举杯:“外婆,这杯酒贺节!”
    “生受你了!”阎婆干了面前的酒。
    张文远又敬第二杯:“这一杯为外婆道乏。真正是郓城县一等一的好肴馔。”
    于是阎婆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
    刚说得三个字,阎婆使劲摇着手,硬截断了他的话:“怎的还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师父敬你老人家。师父特地嘱咐了来的,须孝顺外婆,佳节务必尽欢。外婆,念我师父一片诚心,你吃这一杯!”
    “好!好!”阎婆十分高兴,“果真有此话,我便再吃一杯。”
    三杯酒下肚,阎婆便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谈起在东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阎公——却不是悲伤,只是追忆少年辰光,她也有过一段称心如意的岁月,借着三分酒盖脸,大谈丈夫当日如何体贴。趁这当口,张文远又灌了她两杯。
    说到阎公好唱曲,张文远不觉技痒,脱口自陈:“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听。”
    “原来你也会!”阎婆惜看着他只是眨眼,惊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没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为外婆劝酒。”
    “谁说没有?”
    阎婆惜起身入内,取出一副尘封的紫檀歌板,拂拭干净,递到张文远手里。
    “还有笛子,只是我不会吹。”
    “我会啊!”张文远笑道,“师娘若肯教导,我用笛子伺候。”
    阎婆惜笑一笑答道:“先听了你的再说。”
    “是,是!我先献丑!”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声,清理了嗓子,踌躇着说:“却不知唱什么好?”
    “唱首端阳的词吧!”阎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来请师娘指点。”
    于是张文远凝一凝神,檀板一声,启口道: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觑着阎婆惜,只见她不住攒眉,仿佛真是不中听。张文远大感扫兴,但也有些不服气,煞住尾声,自语似的说:“想是哪里错了?”
    师娘不曾开口,外婆却先下了批评:“真格倒是一条极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调。”
    “原是不搭调嘛!”阎婆惜看着他又说,“也怪不得你,原来的词就不协律。你说,是谁作的?”
    “苏学士(指苏轼,1037年—1101年——编者注)的词。”
    “怪不得你。苏学士的词最不好唱。再唱首别的来听听!”
    听她这一说,张文远又佩服又兴奋。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来;兴奋的是“怪不得你”这四个字。“我唱首柳三变(指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编者注)的《双调婆罗门令》,这一首一定协律。”他瞟着阎婆惜说,“师娘,你请听仔细了!”
    这首词是张文远唱惯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攲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阎婆听不懂词中的字句,只觉得他唱得婉转缠绵,便赞一声:“果然比刚才不同了!却不道小三郎还有这一副歌喉!”说道,她又欣然引杯——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虽然醉眼迷离,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儿的脸色:容颜惨淡,蹙着眉尖,双眼发直,不知在望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阎婆诧异,“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阎婆惜一惊,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亲眼中,立刻掩饰着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点?我须细想,才找得出他的错处。”
    阎婆释然了。“你也是!”她笑着说,“真个摆师娘的嘴脸了。原是唱着消遣,何苦这等认真?”
    “话虽如此,师娘到底是行家,”张文远望着阎婆惜笑道,“只怕连字眼都唱倒了,师娘可曾听出来?”
    “怎的听不出来?‘换头’不是‘霜天冷’,你唱错了!”
    “噢,噢,唱错了!我来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阎婆惜又说,“却不知‘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只为‘寸心万绪,咫尺千里’,那还不明白?”
    “谁说不明白?”阎婆惜斜眼瞟了过去,眼梢带着她娘,但见她摇头晃脑,双眼将闭,胆便越发大了,转脸过来,正色对张文远说道:“你听我唱煞尾那两句。”
    “好啊!这可是求之不得了。”说着,他把一副檀板递了过去。
    阎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过去。果然是惯家,击板就显得不凡,也不见她如何用力,但发声爽脆,足以醒酒。
    这空堂清响,把阎婆惊醒了,倏地张开眼来,大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这一来,阎婆惜无法再唱,回转身来笑道:“娘真个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厉害。”
    “既如此,”张文远接口便说,“外婆请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辞了。”
    “嗯,嗯,好!”阎婆含含糊糊地说,“年纪不饶人,一到这时候,不上床不可!”
    那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把阎婆扶了进去。
    阎婆的卧室在后进过东厢。送到房门口,张文远不便进去,仍回厅上,一个人回想阎婆惜听他唱词的神情,和刚才那番对答,自己觉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变这么一首《婆罗门令》,可以借来“诉衷情”。再经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发贴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两句“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要改成怎样的说法?
    一个人痴痴地想着,越想越有味,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时,是阎婆惜走到了筵前,手里拿着个极讲究的蜀锦套子,看那形状,里面不是笛子便是箫。
    “外婆睡下了?”
    “嗯。”阎婆惜笑道,“你灌酒的本事不小。”
    “不是师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
    “我招呼了什么?”
    看她的神气,是故意装傻。张文远知趣,不提此事,换了句话问:“那《婆罗门令》煞尾的两句,该怎生唱?师娘倒说与我听听!”
    “你唱错了两个字,是:‘彼此,既有相怜意,自有相怜计。’只怕——”她看了他一眼,管自去解锦囊上的绳子。
    “只怕”什么?倒费猜疑。张文远想了一会儿,实在猜她不透,便待追问。阎婆惜却又把话扯了开去。
    “我爹就只剩下这么件值几文的东西。”说着,她从锦囊里抽出一支紫竹箫,递了给张文远。
    就灯下细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断摩挲把玩,手汗浸润,才成了这种带紫的暗红色。张文远对弦管锣鼓无一不精,自然也善于鉴别乐器,一看这支箫的质地尺寸,和开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试吹一吹,喜滋滋地说:“果然好!要这样的箫,才配得上师娘的嗓子。”
    “休乱奉承,你又不曾听我唱过。”她又说,“你且把箫放下,帮我收拾了这些剩菜冷酒再说。”
    张文远如奉圣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厨房。阎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盘果子点心,烫了两壶酒,取两副杯箸,一起用托盘盛了,张口吩咐:“端到我房里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喜的是毕竟有“相怜计”了,惊的是在师娘的闺房中饮酒谈心,只有师父有此资格,做徒弟的这等行径,传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这踌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声:“如何?我原知你不像个男子汉。到底让我料中!”
    这一说,张文远才意会到刚才她说的“只怕”两字指的是什么,心一横,顿觉色胆包天,端起托盘就走。
    阎婆惜紧跟在后面,取支烛台照着他。一掀开门帘,张文远便觉香味扑鼻,那颗心越发飘了起来,放下托盘,看着烛光映照的阎婆惜的脸,尽是傻笑。
    “去把箫取来!”
    “这——”张文远又有顾虑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给惊醒了吗?”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
    “外婆”不会惊醒,也须防左邻右舍知晓!转念一想,这话要说了出来,又是自讨没趣。好在时逢佳节,且还不甚晚,唱一唱词,料也不致惹人闲话。
    于是,他到厅上去取了箫和檀板来。阎婆惜已把杯筷摆好,用个宋江平日所喜爱的淡青汝窑酒盅,斟满一杯热酒,放在张文远面前。她自己用个小银杯,也只斟了半杯。
    “多谢师娘!”张文远笑嘻嘻地举着杯说,“但愿师娘称心如意,多福多寿。”
    阎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问道:“小三郎,我问你句话,你怎的不娶?”
    “师娘这话可把我问住了。”张文远想了想答说,“姻缘姻缘,只是无缘。”
    “不是无缘,怕的是错开了。”说到这里,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脸喝了下去。
    “师娘休烦心。”张文远劝她,“凡事看开些。师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师父!”一声娇叱,不知她何以生气。
    “在这郓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师娘。”张文远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个疑团,很谨慎地探问,“师娘,我有句话,不知道可能动问?”
    “有什么问不得?你问我,我一定说;不过我问你,你也要给我老实答话。”
    “那自然。”张文远很费了一番考虑,才这样问说:“师娘在东京住在何处?”
    此不过是不便直言动问身世,才这等措辞。阎婆惜心里明白,却也有难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你可知《迷仙引》这个牌子?”她问。
    “知道。”
    “好!你吹箫吧!”
    阎婆惜站起身来等他试吹一声,有了把握,抛来了眼色,随即轻击檀板,依着箫声唱道: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一个还在往上吹,一个却摇着头放下了檀板。张文远不免诧异:“师娘今天嗓子在家,怎的只唱半阕?”
    “那半阕无甚意味。”
    张文远也记得柳永的这首词。上半阕算是她自叙在东京的光景;下半阕的结尾是“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是从良去了。如今说“那半阕无甚意味”,却不是自悔错嫁了师父?
    “怎的又在想心事了?”
    “我在想,”张文远说,“我若在东京就好了。”
    “这是怎么说?”
    “在东京,不就早遇见了师娘?”
    “如今也还不晚。”阎婆惜忽然又高兴了,笑着把酒壶推了过去。
    张文远自斟自饮,干了一杯,轻声自语:“果真不晚?真不晚吗?”
    “你看!”阎婆惜忽然喊道,“好大一个灯花。”
    “烛待灭了,得要续一支。放在那里,我去取。”说着,他站了起来。
    “不要!”他走过她身边时,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噗”的一声,灯花燥了,烛也灭了。初五还不到上弦,眉月皆无,一片漆黑!
    这一夜,在张文远真是又长又短,亦惧亦喜。到得鸡唱一声,睡意全消,蹑手蹑脚地起了床,黑头里摸索着穿戴整齐,悄悄拔开门闩,踮着脚走出厅外,但见晨曦已露,迷蒙蒙略可辨影。初夏的晚风清气扑到脸上,精神一爽,定一定神,细听门外,要等起早行人的脚步到了,才敢开门出去。
    门外的声音倒消失了,不防门里还有声音。“小三郎!”是阎婆在喊。
    这一声把张文远喊得脊梁骨上冒冷气,硬着头皮转回身来,赔着笑轻声招呼:“外婆倒早!”
    “不早怎捉得住你?”阎婆的声音冷得如隆冬的铁,“进来!”
    他不敢不听话,一步一步走到厅里。阎婆已点亮了一支红烛,跳动的火焰,映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眼直勾勾地死盯着他看。
    她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僵持了半天,终于还是阎婆先张嘴:“你泼天也似的胆!做出这等事来!”
    “外婆!”张文远只得假装糊涂,“你老人家说我做了什么事来?”
    “哼!”阎婆咬着牙,低声骂道,“你还赖!你当我还不知道?半夜里我睡不着,怕厨房里有偷嘴的猫,不放心起来察看。不道偷嘴的猫不在厨房里!师娘也是你偷得的吗?让你师父知道了,两个人都是死!”
    一听这话,张文远心胆俱裂,“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口中哀求:“外婆,外婆!你老人家千万透露不得一点口气。”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此事再无人知道,只外婆不说,便算救了我一条命。外婆,你老人家吃素念佛的人,哪里不积德?千万抬抬手,成全了我。”
    “好,依得我一件事,我便饶你。”
    “依,依!外婆尽管吩咐,便十件也依。”
    “我只要你依我一件——从此再不准到乌龙院来!”
    张文远还未答话,里头发出句话来:“他依我不依!”声音一落,门帘一掀,阎婆惜走了出来。
    她只穿着一件小夹袄,扣了腋下一个扣子,散着头发,颊上枕痕犹在,却斜着眼,撇着嘴,叉着腰。那副淫荡泼妇的神情,把阎婆气得脸色发青,赶上去就是一个嘴巴,掌声极其清脆。
    阎婆惜未曾料到她娘有此一着,捂着脸愣了一愣,跳起脚来吼道:“好,你打我!”
    阎婆便骂:“死不要脸的东西!”
    “我怎的不要脸?卖了身子供养得你穿绸着缎,吃酒吃肉,我哪点亏负了你?你打我!”
    一路跳脚一路吵,把个张文远吓得魂不附体。清晨吵架,惊起左邻右舍,敲门来劝,岂不底蕴尽露?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一面拉开阎婆,一面便去捂他师娘的嘴,口中低声喝道:“可是不怕人听见!”
    家丑不可外扬,阎婆一惊,不再开口。阎婆惜听他的话也安静了。
    他放开了手,心知她们母女俩已有警惕,同时也发觉他外婆说要把此事告诉他师父,原是吓他的话,作不得真。既然如此,还是趁早快走!
    于是他往上唱个喏,低着头也不看谁,顾自说道:“总而言之,是我不好!一时之错,饶过我这一遭。趁这时人少,我要走了!”
    “慢着!”阎婆惜冷笑道,“你倒说得轻快,走得便当。我问你,你去了几时来?须有句话。”
    “什么?”
    阎婆刚岔进来说了这两个字,就为她女儿打断了。“你休来管我的事!”阎婆惜毫不含糊地说,“吵将起来,你怕我不怕!”
    阎婆气得手脚冰冷,但也知道女儿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若是定要她与张文远断绝往来,只怕她还会悄没声息地走得不知去向。因此心里气得痛,口中却不敢再硬,唯有铁青着脸,坐在旁边听她说什么。
    “你要走就走好了!”阎婆惜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张文远说,“有句话,你记着,你如不来,我便在你师父面前告你一状,倒要看看勾引师娘、以下犯上的罪名,是斩是绞?你走吧,信不信由你!”
    张文远心里叫不迭的苦!真到此刻,才知师娘手段之辣,不比师父差到哪里。但也由此生出一层领悟:师娘敌得过师父。凭自己闪转腾挪的小聪明,只要诸事小心,倒可在夹缝中讨个便宜,而眼前违拗了师娘,说不定天一大亮,便是一场祸事!
    无论如何,且先顾眼前。转念到此,更不怠慢,张文远深深一躬,没口应道:“一定来,一定来!若我不来,尽由师娘处置。”
    “谅你也不敢不听我的话。”阎婆惜说了这一句,先就跨出厅去,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张文远与阎婆面面相觑,两人这时都顾不得再论是非,只是目视相询,怎的阻止住阎婆惜,不再节外生枝,惹出是非来?
    他们还未有结果,阎婆惜却已转身过来,把双俏眼飘到张文远脸上,嗔怪似的问道:“你不是要走吗?怎的又站住了?”
    “是,是!”张文远醒悟过来,捞起衣襟,匆匆跨出厅去,走过她身边,略停一停,然后低着头再往前走。
    她却比他走得更快,一阵香风过处,已走在他面前,抢先把住了门闩,微一转身,一绺长发甩向肩后,露出雪白一张瓜子脸,等他走近了好讲话。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你什么时候来?”
    “但凭师娘吩咐!”
    听得这一句话,阎婆惜顿时变了脸。“你给我滚!”她这四个字声音虽轻,却是喷薄而出,显见得动了真气。
    一惊之下,张文远随即省悟到自己的话说错了。那一说好像只是为人当差,岂不就等于在说师娘偷汉?
    “我吓昏了!”他敲敲头,自怨自责,“简直语无伦次。我下午必来——就师娘讨厌我,我还是要来。”
    最后那句迷魂汤,灌得阎婆惜回嗔作喜了。“没用的东西!”她笑着骂了这一句,随又正一正脸色,重重问道,“你说的可是心里的话?”
    “皇天在上,”张文远指着天发誓,“若不是心里的话,叫我不得好死。”
    阎婆惜对他的态度,觉得满意,神色变得缓和。“既如此,你等等。”她说,“我马上就来。”
    张文远弄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茫然地想到宵来的光景,陡地记起儿时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兴奋的感觉,只想着再要试一试。
    正这样怔怔地想着,阎婆惜却又翩然出现,一直到他面前,伸手递过来一把钥匙。“你晚上来!”她的声音很温柔,“悄悄开了边门,不愁人知。”
    “边门不是里面闩着的吗?外面又不曾上锁!”
    “呆子!我不会里面拔了闩,在外面加锁?”
    “啊,啊!”张文远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拔闩开门,探头望一望外面,恰巧无人,张文远一闪而出,抬眼望见斜对面茶店,心中警觉,便旋转身来,匆匆往另一面走去。
    到了县前刘老实茶店,洗脸吃茶,照往日上衙门的时刻,缓步来到刑案,心中自不免有些嘀咕。幸好宋江一丝不觉,问了问乌龙院的情形,听他随意支吾了一番,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从此晨去夜来,有时竟连住在乌龙院里的阎婆也不知道。就撞见了,她也不作声——事势所迫,除却帮着女儿瞒这桩家丑以外,她哪里还有路可走?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时入盛暑,家家都在院子里纳凉,要到深夜方始回房归寝。阎婆惜和张文远自然也是如此。哪怕是关起门来,并肩低语,到底隔墙有耳,日长天久,邻居不免怀疑。于是在斜对面茶店里,便有了许多闲话。
    “乌龙院里,夜夜有人说话,听声音不似宋押司。”
    “宋押司在衙门里养伤,不是他!听声音,像是他徒弟张文远。”
    “我听着也似。”那人放低了声音说,“徒弟探望师娘,也是常事,只一件,白天不来晚里来,莫非有甚蹊跷?你道是吗?”
    另一个点点头:“今晚破工夫,弄他个明白!”
    当天晚上,这两个人掇张梯子,披上墙头悄悄一望,但见桐荫清院,月色溶溶,一张湘妃榻上,并肩坐着情话绵绵的一双少年男女,看来像对恩爱夫妇,正是张文远和阎婆惜。
    “好一对狗男女!”一个吐口唾沫骂道,“看告诉了宋押司,要他们的好看!”
    “老哥!”另一个年长持重的便劝他,“‘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事不干己,何苦插手?你一片好意,宋押司未见得见你的情。小张三那里,倒是冤家做定了。你道刑案上那些人是好惹的吗?”
    那一个还不服:“这小狗还惹得着我?宋押司也是一条好汉,必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半夜晚闯将进来,一刀一个!奸夫淫妇去见了阎罗大王,我还怕他何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捉奸捉双,须不是捉奸‘杀’双。宋押司果真做下此事,一样也要当官问罪。问起来龙去脉,把你老哥牵了出来,一根火签,提到堂上,你就陪着宋押司去打人命官司好了——人家是刑案上的人,自有照应;你呢,只怕倾家荡产,还买不得‘平安’二字。”
    这一番话说得那人毛骨悚然,一揖到地,迭迭连声:“开导得是,开导得是!真个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来,来,请到酒楼一叙,聊表我的谢意。”
    到了酒楼上,三杯酒下肚,少不得又拿这对“狗男女”痛骂一顿。就此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宋押司的徒弟偷了师娘。
    这话一传两传,传到了朱仝耳朵里,大为诧异,也不信有此事,但连访数人,都是这般说,便不能不信;等信了,随又替他的好朋友宋江难过。
    江湖上的人物,最犯忌此事,但清官难断家务,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伸手来替他料理这对“狗男女”。朱仝足想了一晚,通前彻后考虑下来,觉得有条路可走。这一日清晨出门,进了县衙,直到刑案,来寻张文远。
    张文远也是刚到,正在忙着,看见朱仝一早撞了来,气色不正,心里不免嘀咕。
    “都头!”他赶紧放下手里的公事,迎上来唱个喏。
    “文远,我觅你有话说。此时可得闲?”
    “都头,你请自己看!”
    公牍堆得有尺把高。朱仝只得暂且忍耐:“然则,何时得闲?”
    “最快也得日中。”
    “好!日中我在刘老实茶店等你。休爽约!”
    “不敢,不敢!”
    把朱仝是敷衍走了,张文远却无心于公事,手里握着笔,只顾沉吟。旁人当他遇着了棘手的案子,不知道他另有心事。这多日来,也偶尔听得句把闲话,有那从小在一起特别相熟的朋友,遇到无人时,只瞅着他笑,不然再说几句风言风语,等认真追问,却又笑笑不开口了,叫人恼又不是,辩也不是——实在也无从辩起。看这一早朱仝的来意不善,倒要做个防备。
    心里七上八下,魂不守舍,一上午的工夫,只做得平日一个时辰的事。看看日影将中,不敢延误,收拾了公事,径到县前来赴朱仝的约。
    朱仝坐在当门口等他,一见了面先站起身说道:“你我到城上走走。”
    六月炎天,又逢正午,日头正毒,城头上一无蔽荫,去那里说话,却不是发了疯?张文远心里越发不安,自然也不敢违拗,慢慢随着他走到北城,沿马道上了城墙。晒得汗流浃背,好的是四下无人,说什么私话都不愁泄露。
    果然,朱仝开口便是:“你可曾听得有人说你师娘的闲话?”
    张文远是有防备的,便装得极诧异地答道:“是甚闲话?我不晓得啊!”
    “哼!”朱仝冷笑一声,“你自然不晓得了!就好比你师父也不晓得是一样的道理。”
    “都头,你老说的什么?我摸不清头路。”
    “那就跟你实说了吧!都说你做下了对不起你师父的事。”
    “噢,什么事?”
    一味装傻,惹得朱仝火发,撩起手一掌把张文远的头巾都打落了。
    张文远涨红了脸,自己把头巾拾了起来,挥挥灰尘,戴到头上。行动极慢,为的是借这工夫,好把自己的火气压下来,同时思量着该持何态度。
    “都头!”他装出委屈的神气,“你跟我师父至好,就像我的师叔一般。果真我错了,做师叔的,尽管说我,我若不服,再动手也还不迟。”
    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朱仝的气消了些,放缓和了声音说:“我问你,到底是徒弟偷师娘,还是师娘偷徒弟?你与我实话!”
    话还未完,张文远撞天价叫屈:“都头!我做梦也不知有此事。外头有些言语,都不敢当着我说,可知是造谣。如何都头也说这话?传到我师父耳朵里,岂不坑杀了我?”
    见他矢口否认,而且大有含冤莫白、声泪俱下之概,朱仝心里倒又动摇了,自己寻思,莫不是真的冤枉了他?但一转念之间,脑中浮起阎婆惜那轻薄桃花的模样,又不信外间的流言是有意造谣。再说造谣又为的是什么?凭宋江的手面,就张文远也不是好相与的,哪个敢无风起浪,凭白来糟蹋他们师徒两个和阎婆惜?
    这样一层一层想到头来,他觉得事情也很好办。“好,闲话少说,”朱仝的语气,越发平静,“古人有话,‘止谤莫如自修’,倘或你行动检点,别人要造谣也造不出来。从今以后,你不准夜里到乌龙院,就白天也要少去——果然你行得正、坐得正,哪个再敢造谣,打我这里,先就不依。但有一件,你要不依我的话,以下犯上,欺师灭祖,坏你师父的名头,哼,哼,你就等着看吧!”
    说罢扬长而去。城头上剩下个张文远,在六月里的大太阳下发抖。思前想后,顿一顿足说一声:“罢了!”拔脚就走,下了城墙,直奔乌龙院。
    “看你,这一身汗!”阎婆惜迎着了他,满心怜惜地一只手替他打扇,一只手替他擦汗,随又问道:“从哪里来?”
    “你休问!师娘,祸在眼前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阎婆惜对宋江师徒的手面相当清楚。张文远虽不如他师父神通广大,可也非比等闲,哪怕是件命案,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看他的神色,这等张皇,可知眼前的祸,必是场大祸,所以她也慌了,脸上一块青、一块白,怔怔地望着情郎,不知如何问起。
    张文远看她如此,越发着慌,此时一心只想免祸,怕朱仝会派人来查访,耽搁的时间长了,岂非自速其死?于是长话短说,重重地喊一声:“师娘!”接着便唱个喏:“你我的事犯了,从此刻起,你不出乌龙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彼此安逸。师娘,只如春三月里午睡,一场春梦,做过了就算了!我冒险赶来,就为的报个信。从今再休相见吧!”
    说罢,又一揖到地,等直起腰来,眼睛已望到别处,一捞纱袍下摆,脚步出得又阔又快。
    阎婆惜听他的那番话,心中如疾风骤雨洒落,一时之间,还辨不清风向雨势,停得一停,方始想到,就算大祸迫在眉睫,但做鬼也不能做个糊涂鬼,好歹且先问明了究竟再说,念头转定,手脚极快,踩着轻捷的碎步,奔上去一把抓住了张文远。
    “凡事有我!”她把这四个字说得极快极重,“‘便死也死在一处’,这句话我还记得。”
    那原是深宵缱绻,到得情浓时,张文远的一句盟誓。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可相提并论。因而问心虽是有愧,心又不可不狠,他使劲一摔,挣脱了衣袖,夺门而走。
    阎婆惜为他这一摔,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立脚不住,仰面八叉地跌倒在地,臀腰之际像断了似的疼。身上的疼倒在其次,小三郎这等绝情,却叫她心痛了。
    痛心之恨,谓之痛恨。这阎婆惜恨到极处,便张口大喊:“张文远,你好无礼,不怕我告诉你师父?你待欺负你师娘,还是怎的?”
    张文远一听这话,赶紧把开了半扇的大门掩上,惊怪地侧耳静听,要先注意左邻右舍在她这一喊以后的动静。
    因为她这几句话,旁人不知轻重,张文远却识得利害。跟了宋江在刑案上多年,稀奇古怪的案子,不知经过多少,做贼的先喊“捉贼”,倒打一耙,恰好脱身,这些花样见得多了。现在听她这高声大喊的几句话,便有个先占地步来撇清的意味在内。果然左邻右舍让她惊动了来探视究竟,说不定这婆娘就会诬赖他调戏师娘。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一着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不可不小心。
    一想到此,张文远反倒冷静了。这时就让朱仝派来的人撞见他和她在一起,青天白日,衣冠整齐,怕的什么?所要怕的,倒是乌龙院中不能作个干干净净的了断,必定留下不测的祸患,保不定哪一天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当然,这时候他说话是不可能也不必要再低声下气的,恼怒之下,寒着脸以讥嘲的口气问道:“师娘,你可是要送我的忤逆?”
    从来打官司,是非曲直,要听官府审断,谁也没有把握,说一定能赢。只有父母告儿子忤逆,一告一个准;或者旁人不平,捆起逆子,送到当官,亦无不重治其罪,名为“送忤逆”。如今阎婆惜那一喊,倘若惊动官府,他是百口莫辩的,而且办起来罪责一定不轻。这与“送忤逆”相仿佛,都是片面的、大不利于被告的,所以他这样质问。
    阎婆惜也觉得自己的那两句话,对昨宵枕上还是婉转顺从的小三郎来说,用心未免狠了些,只是不愿正面认错,便抬起身子,把一只手撑在身上,拿另一只沾了青苔的手举了起来,委屈地说道:“你看你,摔得我这样子!”
    这一副带些撒娇的怨怼,把张文远的一颗心重又握在手里了。他顿一顿足,叹口无声的气,把头低了下去。
    “还不来扶我一把!”
    张文远走上两步去扶了她起来,却把个头扭了过去。阎婆惜顺手把他一拉,他身不由己地跟了进去。
    于是他把前因后果细细地说了一遍。她先还有些惊骇,慢慢地脸色变为沉着,到最后,竟似有些不在乎的神气了。
    在厨房里的阎婆发觉声音异样,走出来探视,只见小三郎神色大非常态,自己女儿又是如此狼狈,心里便是一惊,却不知从何问起,唯有张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巴不得有人跟她细说根由。
    阎婆惜不但自己不会说,还唯恐张文远嘴快,揭露真相,惹得她娘唠叨不休,所以连连抛过眼色来。
    这徒弟是师娘裙带下的不叛之臣,自然听她的指使,强笑着做出自怨自艾的神态:“真晦气!无端惹出这么一场闲是闲非来。”
    “怎么?”阎婆略微放了些心——听他的口气,不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
    “唔,休去提它!”说是这样说,他到底还是编了一个谎,说为人作中,受了连累,午前在刘老实茶店里与人大吵一架,怄了好一场闲气。
    谎只是要编圆了,便越说越起劲。看他那愤愤不平、切齿骂人的样子,阎婆倒也信了他的话。但这一个呢?却又是为了什么,弄得衣衫不整,双手乌黑?所以不断把眼风飘到阎婆惜身上。
    有这好一会儿的工夫,她也早把念头转停当了,等张文远的谎话编完,便接着他的话大发怨声。
    “都是你!”她看着自己的手,向他白了一眼,“外面怄了气,发在两扇大门上面,拍得震天价响!我当谁来了?三脚两步去开门,青苔地上滑我一跤!”
    “我不好,我不好!”张文远笑嘻嘻地唱个喏。
    这两个人一吹一唱,总算把阎婆骗过,依然回到厨下。等她一转背,阎婆惜吐着舌头,举起笋尖似的一只手指,点点她娘的背影,笑了。
    竟还是调皮的憨态,但此刻张文远却无心欣赏,只觉得她这副似乎不麻不仁的态度,令人啼笑皆非。
    “且先洗了手再说。你把长衣卸一卸,也风凉些。”
    在平日,他必照办,这一天却不敢,等阎婆惜从厨下舀出水来,只擦一擦汗,摇着折扇,一面看她洗手,一面腹中寻思,该有个了断,才好免去一场大祸。
    阎婆惜也在肚子里做功夫,所以那双手便洗得慢了,把皂荚搓了又搓,指甲剔了又剔,只是不开口。张文远等得不耐烦了。
    “嗨!你到底该有句话啊!如何装得没人似的。”
    “你这话说得叫人好笑!”她冷笑着答道,“应该是你给我的话。”
    看来意不善,张文远大为懊悔。自己那句话,实在说得不像男子汉。其实也不须她有什么话,露水姻缘天明即散,不管她怎么想,自己拿出决断来吧!
    于是他用歉疚的声音说道:“师娘,我是出于无奈。事到如今,唯有好来好散,且先冷一冷再说。”
    打得火热的一对,阎婆惜怎么能把他的话听得进去?“你倒说得轻快!”她使劲摇着头,“怎么叫‘好来好散’?我不懂。”
    看样子是有意要撒赖了,张文远心里吃惊,知道善言劝解,无甚用处,顿时改了主意,且稳住了她再说。
    “说呀!怎叫‘好来好散’?你要来就来,你要散就散,是吗?”
    “师娘误会了。我不过怕朱仝多管闲事——”
    “谁敢来管闲事?我不怕!”阎婆惜抢着说道,“便你师父,我也不怕。他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在我肚子里。好便好,不好时我击‘登闻鼓’,与他当官去讲。”
    几句话把张文远说得毛骨悚然,脸色大变,这才看出阎婆惜的狠处,心中悔不可言——宋江的劣迹,都是她在枕上从他那里盘问去的。看样子她是早就存心要捏他师父的把柄了。
    多日相处,他深知她是极其任性、行事不计后果的脾气,说不定真的走此险着,那时一定把自己也牵涉在里面,把些见不得天日的老案翻了出来,有八个头都不够砍的。
    “师娘!”他脸色铁青地说,“我可要说一句,这个念头,你趁早抛掉,千万起不得!起此念头,迟早要有杀身之祸。”
    “谁来杀我?你师父,还是你?”
    “我怎敢!”
    “怎不说‘我不肯’?”
    “原是不肯。”张文远说,“料师娘也不肯害我。”
    “有道是‘投鼠忌器’,我自然不肯连累你。不过,”阎婆惜突然脸凝严霜,“也休逼急了我!”
    张文远再也不敢多说了,只在心里叫苦,恐怕迟早要毁在她手里。而此时还不敢忧形于色,等阎婆开出饭来,照平常一样,从容吃完,抹一抹脸,说是衙门里有事,站起身告辞。
    阎婆惜还放不过他,率直问道:“什么时候来?”
    “明日,明日!”怕她还要说话,特意又加了一句,“如果公事完得早,另无约会,今夜还来。”
    “随你!我做下冰糖桂花绿豆沙,来了有得吃,不来我自己吃。”
    她越是这样说,张文远越不放心,也不到衙门,径自回到下处,一个人愁眉不展地反复思量,怎么样也想不出能够摆脱孽缘的善策。
    这一夜自然没有到乌龙院,可是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清晨,拖着懒懒的脚步到了衙门,经过宋江住处,听得朱仝在里面说话,不由得悄悄地在窗外站住了脚。
    “腰伤倒是差不多,”是他师父在说,“不但起得了床,便腰也不那么疼了。”
    “那好!”朱仝说道,“也该回乌龙院去看看。”
    “不去,不去。医生百日之戒,一定要守。”
    “这你就迂了,只回乌龙院看看,有何不可!”
    “都头,不瞒你说,我自觉这件事做得荒唐。”宋江停了一下又说,“你知我原不好女色一道,自己功夫要紧。那婆娘,能疏远还是疏远的好。”
    听得这话,张文远又惊又喜。原来师父已存着疏远师娘的心,这就不碍了。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听得朱仝的一句话,把他吓得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功夫固然要紧,”他听得朱仝在说,“名声也要紧。”
    “怎么?”宋江迟疑地问,“都头这话从何而来?”
    完了!张文远只觉头上发晕,冷汗淋漓,怕的朱仝要告密了。
    等了好半晌,张文远一颗心越跳越厉害,自觉快到喉头了,才听朱仝说了句:“你自己看吧!”继以极其感慨的一声喟叹。
    一颗悬着的心,算是复归原处。张文远挥了一手的汗,极力镇静着回到刑案上,照常处理公事。
    静下心来,细想一想,依然是事有不妥。朱仝那句话是暗示宋江自己去查访,而且前后对话合在一起来看,是隐隐然指着阎婆惜出了什么花样。凭此线索,以自己师父积年老吏的办案经验,何愁不能探出真相?
    于是张文远忧心忡忡,寝食不安。每一次有公事要跟师父去请示,总像怀着个鬼胎似的,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这样过了七八天,一无动静,倒又叫人奇怪,竟不知师父是未去查访,还是已访得了真情,不肯说破。如果不肯说破,又是为了什么?莫非要暗地里下毒手?
    自从起了这个疑心,他的行动越发谨慎,乌龙院当然绝迹不去,此外也是一步不敢乱走。公事一毕,胡乱找个地方果了腹,趁天未黑,就回到了下处,闭门独坐。
    天气越来越热,家家都开了大门,好通风纳凉,只有张文远那里的门关得实腾腾的。起初有朋友来访,门上一擂,他的心便是一跳,直待过了有个把月,才算略微定了些心。
    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街坊上凑了钱做“盂兰盆会”,大放荷花灯,搭起草台扮演目莲救母的杂剧;还有些人家,延了僧众在家放“瑜伽焰口”,铙钹齐鸣,佛号高宣,街上人声如沸、香火弥漫,好不热闹!只有他一个人,兀坐空庭,伴着一轮凄清明月,在回想那些个既旖旎又荒唐的“良宵”。
    正想得出神,门上“砰砰”响了起来。张文远心想,这时若有个朋友来谈谈,倒是件好事;如果是酒友,还存着几瓶官酒,月下对饮,也是一乐,所以欣欣然起身去开了门。
    开门一看,几乎慌不迭地要拒门不纳。门外的人脚步快,跨了进来,先就低声骂道:“饿鬼怎不捉了你这个丧尽良心的人去!”
    张文远做梦也未曾想到,阎婆惜居然会寻上门来。再听她这一骂,心知她有满腹怨恨,倘或应付不善,说不定就会撒泼大闹,惊动一街的人,不独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一定会传到师父耳朵里,那一来,多少天的谨慎小心,便都付之东流了。
    因此,他决定先安抚她要紧,于是笑嘻嘻地唱个喏:“师娘请坐!正想念着,你恰恰来了。想是我一点诚心,感动了上苍的缘故。”
    一面说,一面来拉住阎婆惜的膀子。她负气挣扎,禁不住他力大,扭了两扭,气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下来。
    “我问你,”她说,“你可是腿折了,还是嘴哑了?也不来一趟,也不说一声。是何存心,你说一句!”
    声音越说越高,张文远心惊不已,慌忙喝道:“小声,小声!有话好说。”
    “你怕我不怕!”阎婆惜声音倒是小了,话风却越锋利,“踏出乌龙院,就犯了你师父的法度,我还怕什么?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夜只要讨得你一句话,我立刻就走。”
    “要怎等一句话?师娘,我倒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这些日子不上门,为了何事?你当我是好欺负的吗?今夜我就要你这一句话,说是‘从此一刀两断’!看你可有这个胆子说?”
    他却真是没有胆量说这一句决绝的话,赔着笑说:“师娘,你也须体谅我的苦衷,我不是那没良心的人。”
    “既有良心,如何也不体谅我的苦衷?”
    语气稍见缓和了,张文远的口齿也伶俐了:“我这几日不去,真是为了师娘。”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万万不敢连累师娘。”
    “哟!”阎婆惜反唇相讥,“多多承情,看来还要替你磕几个响头。”
    “我不是瞎说假话。”张文远突地把脸色一正,“师娘,你可知道,师父派了人,日日在乌龙院附近守着,只想拿你我短处。”
    阎婆惜不信:“鬼话!不曾见有这样的人。”
    “当然不能叫你见到,否则如何显师父的手段?”
    这不免叫人将信将疑,但她自然不会为他这一两句话吓倒。这些个孤栖独守的晚上,灯前月下,不知思量过多少遍,早就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跟张文远说个明白。本来还想旁敲侧击,又骂又疼,逼得他自己投到裙下。现在情形不同,不必再费什么事,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了。
    于是她的态度比刚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先要张文远去倒杯水来解渴,趁这一刻好静下心来想一想——窗子怎么开,亮话怎么说?也还得打个腹稿。
    “师娘!一盏冰镇的金银花露,不嫌凉吗?”
    “冰的好!”阎婆惜平静地回答,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放在唇边,极其斯文地啜饮着。
    他看得出她在打主意,却不知她是知难而退,还是另筹对策。但看她这沉静下来的神情,是比刚才其势汹汹的泼辣相,好对付得多了,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句话的效力?果真如此,还得重重吓她一下。
    等她开出口来,把话说完,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小三郎,”她把杯子交还了给他,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有两条路,你自己挑一条。”
    “是,是!”张文远答说,“师娘把路指出来。”
    “一条,依旧像往常一样,我一步不出乌龙院,守你师父的法度,不过你也须照往常一样。”
    一听这话,大出他意外,且先听她讲完再说,便又问道:“还有一条呢?”
    “还有一条,你跟我走!”
    越说越奇了。“走到哪里?”他大声地问。
    “听你的意思。不是东京,便是江淮。”
    张文远半晌作声不得,心里在想:看这样子,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一条蛇似的缠住了人,却怎么处?
    “依我看,眼前还是头一条路好,保得平安无事。”
    “原来你也知道双双潜逃,捉住了不当耍。”
    刚说得这一句,忽有人叫门。张文远大吃一惊,且不作答,低声向阎婆惜喝道:“快躲,快躲!”说着,双手把她连推带拉,弄到卧房里。
    外面却又在喊:“文远,文远!怎的不来开门?莫非藏着雌儿?”
    坏了!张文远听出那是个姓王的朋友,口没遮拦且又最不爽脆,绝不能延进门来。一进来便不走,屋里藏着个见不得的人,久等不耐,蓦地里闯将出来,实犯真赃,明日便做不得人了。
    这样想着,便只有一法可施——虽不妥当,事急无奈,于是一面大声答了句:“来了,来了!”一面朝里走,低声向阎婆惜说道:“鬼门关里放出来一个讨厌鬼,寻上门来,等我去打发他。只怕要有一会儿,师娘,你且宽心安坐!”
    “你尽管去,我等你。”
    张文远不敢多耽搁,跨出堂屋,顺手捞了钥匙和锁在手里,开出门来,装出笑容:“王七郎,你来得巧,我正要去走走,少个伴。”
    “少不得奉陪。只是走得渴了,先讨盏冰茶吃。”说着,王七郎便要闪过他的身子来推门。
    张文远心里好恨,却不敢发作,推着他说:“走,走!街上去吃,我请你!”
    不等他答话,张文远“咔嗒”一声,把阎婆惜锁在里面,拉着王七郎便走。
    这一路走过去,看盂兰盆会,看瑜伽焰口,看荷花灯,再看看灯的人——王七郎眯起一双色眼,只盯在那些衣衫单薄的年轻妇女身上,兴味盎然,连口渴都忘掉了。
    张文远却无这番闲情逸致,拉着他坐到路边一座篷下,买了些冰藕菱角,吃得饱了,站起身说:“王七郎,我不陪了,我待去看我师父。”
    “只怕不是去看师父。”王七郎说了这一句,瞅着他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张文远心里十分着恼,脸色一寒,冲撞他一句:“你道我去看谁?莫非去看王七嫂不成?”
    看他恼了,王七郎也觉无趣,心里疑惑,表面不露,答了句:“好没意思,朋友相交,连句笑话都说不得。”说罢起身便走。
    等他一走,张文远自然也走了。他还特别小心,一路走,一路不断回头望,怕王七郎跟在后面。
    这样步步小心地到了家,从袖中取出钥匙,开锁入门,越过庭院,跨入堂屋,闻见阵阵浓烈的芳香——一条薰蚊虫的干艾索燃得正旺。剔亮油灯一看,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张文远大为惊喜,左顾右盼,久久不休,倒像是到了个有趣的陌生地方似的。
    “师娘,师娘!”
    他轻轻地喊了两声,不见阎婆惜应声,寻到后院,听得水声汤汤,正略感诧异之际,听见浴室中在喊:“小三郎!”
    “原来师娘在这里!”张文远陡觉心神震荡,隔着窗子笑道,“我也走了一身臭汗,待洗个痛快澡。”
    “厨下还烧着一大锅子水,等我洗完了你来洗。”
    “不如一起洗,彼此好擦背。”
    “放屁!”阎婆惜笑着骂了这一句,又说,“厨下还炖着一锅百合红枣汤,你去倒出来凉着。”
    他听她的吩咐,到厨下料理好了,等出来时,见她正开出门来泼水,穿着张文远的一身内衣,大袖郎当,样子叫人好笑。
    于是张文远也洗了澡,回到前院,与阎婆惜并坐纳凉。此时月到中天,人声渐静,两人喝着百合红枣汤,谈起那惹人厌的王七郎。
    谁知王七郎正在门外!他生性好事,加以受了张文远的抢白,心有不甘,偏要追究个水落石出,因此到别处打了个转,悄悄又回到此地,隔门窥探,侧耳细听。说些什么,虽听不清楚,但是有个女人在里面,却是千真万确。这个女人是不是阎婆惜?可就不知道了。
    费了这一番工夫,不得一个确实结果,王七郎觉得对不起自己。有心叫开门来,看个明白,却又怕张文远真个着恼,而除此以外,别无可以与阎婆惜照面的法子。钻头觅缝,想尽办法看不到里面,心里焦躁,越发汗出如浆,只得怏怏歇手,回家睡觉。
    走到半路,灵机一动,细想一想,这个法子实在不坏。顿时精神一振,改道直奔乌龙院,举起手来,“砰砰”地叩门。
    敲了半天,才听得一个老婆子的声音问道:“谁?”
    是了!王七郎心中一喜,阎婆惜多半不在家,且问她个明白,于是高声答道:“宋押司遣我来有话说。”
    “噢,噢,来了,来了!”等开门出来,王七郎闪在背光之处,看出阎婆脸上略有些慌张,心里越发有数了。
    “请押司娘子出来,宋押司有话,嘱我当面交代。”
    “你贵姓?”
    王七郎随意捏造了个姓:“我复姓欧阳。”
    “噢,欧阳官人!”阎婆很谨虑地答道,“我女儿与邻居结伴看灯去了,宋押司有话交代我也是一样。”
    这一下马脚尽露,张文远那里的女人,不是阎婆惜是谁?王七郎探得真相,好生高兴,想起张文远可恨,有心恶谑,随即答道:“宋押司有话,若是张三郎在这里,叫他立刻回衙门去,有要紧公事,立等要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番恶谑,害苦了阎婆。她心中惊疑不定,一夜不得好睡,天不亮就起身坐在侧门中,等阎婆惜开锁进门,一把拉住,慌慌张张地埋怨她说:“祸事来了!你也忒煞胆大,如今看你怎么交代!”
    阎婆惜听她这等说法,不免吃惊,急急问道:“怎么是祸事?从头说与我听!”
    等从头一说,阎婆惜大为诧异。“这不是活见鬼?”她说,“从不曾听说深更半夜有什么要紧公事办。”
    “来人明明是如此说。”阎婆这时也有些疑惑了,“只怕是宋三郎有意派人来吓你一吓,给你这信,叫你自己心里自然有数。”
    “哼!”阎婆惜冷笑一声,“我心里自然有数。宋三郎不是那种人,他用不着来吓我,要吓,先吓他的徒弟。何必叫人来说这种话?”
    阎婆心想,这话不错。“家丑不可外扬”,宋江叫人来说这种话,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他徒弟偷了师娘?世上没有这样子的糊涂虫,何况是精明深沉的宋江?
    照此说来,是有人恶意作耍。“却不是晦气!害我一夜不曾着眠。”阎婆骂道,“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小人?不得好死,来作弄我老人家。再来时,吃我捉住了,大耳刮子打他!”
    阎婆惜是哑巴吃馄饨,肚里有数,除去王七郎,再无别人。但她不肯说破,连张文远那里都瞒着,怕他胆小又生顾虑。
    果然,张文远看看无事,胆子渐又大了,一任那婆娘明来暗去,有时也在乌龙院歇宿。转眼间到了秋凉天气,宋江的伤势痊愈,百日将满,他才有些上心事,怕的师父一回来,便轮不着他伺候师娘了。
    那宋江也有心事。阎婆惜与张文远的勾搭,他是早就有所闻了。闲言闲语刮到耳朵里,就像误吞了一个什么腌臜小虫子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那样不舒服。只是他向来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既怕张扬出来吃人笑话,又怕逼急了张文远把他历年来在刑案上的私弊都抖了出来。再又想到习武的人,最怕溺于女色——如果不是弄了个阎婆惜进门,又何至于气力亏损,举石担闪了腰?
    这多少日子,午夜梦回,他一个人在枕上,思前想后,不知盘算了多少遍!他气张文远,怕阎婆惜,无奈更怕王法!把柄又在人手里,只得忍耐。好在与阎婆惜又不是结发夫妇,连太公都不曾拜见过,算不得宋家的什么正经人物,何苦为她烦心?
    他的气量大,朱仝却有些看不过了!八月初一,朔望衙参事毕,顺道来看宋江,略略叙了些闲话,道入正题:“百日将到,不知哪天搬回去?好好热闹它一日。”
    宋江原是眼不见、心不烦,正以要搬回乌龙院,怯怯地有些上心事,听得朱仝这一问,便微微笑道:“倒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好!安闲清静,真懒得动了。”
    朱仝为朋友心热,勃然作声,想要狠狠地刺他两句,把气忍了又忍,才说了句:“既如此,你当初又何苦弄这么个人?”
    这句话搔着了痒处。宋江叹口气:“唉!不瞒都头说,当初原是我打错了主意,悔之不及!”
    看他说了真心话,朱仝的气消了些,越发想要伸手管闲事,定神细思,打定了主意说道:“我与你说两件事。第一件,我那里有个弟兄,隶籍归德,请假回乡,路过曹州,吃醉了酒不合与人争斗,出了人命,如今下在曹州狱里,须得有个人去料理,我要借张文远一用。”
    “使得,使得。原是刑案该办的事。明日我禀明知县相公,叫他就去。”
    “不必!”朱仝是断然拒绝的语气,“我还要派人同去,你只把张文远交与我,我会分派他。知县相公那里,我也自有话说。”
    这明明有不测的花样在内。宋江怕闹出事来,朱仝脱不得干系,但这层顾虑却难启齿,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声明:“都头,我就把文远交与你,但你须照样还我这一个人。”
    朱仝微微冷笑,眼珠转了两下答道:“照样!不错,照样,少不了他的什么!”
    神情言语,两俱诡秘。宋江凝神想了想,觉得不妨静以观变,便不再作声,只问:“第二件呢?”
    “第二件,要你做个东。八月十五请我在乌龙院吃酒赏月。”说到这里,不等宋江答话,笑一笑扬长而去。
    宋江知道他的用意,决定中秋那日搬了回去,就请朱仝来吃酒赏月,这且不忙,先把张文远唤了来,说明缘由,叫他到朱仝那里去报到,听候差遣。
    做徒弟的不疑有他,到得朱仝那里,问明第二天就要动身,赶紧去办了公文,领了盘缠,加以节下也还有些零碎账目要料理,直到起更时分,方才到家。
    阎婆惜早已在那里了,备下晚饭,只等他来吃,等来等去等不到,把四碗菜热了又热,心里发火,不知自己跟自己说了多少遍,只等他到家,定要大骂他一顿。但真的等到了,却又忘掉了自己的话,一心唯恐他受饿,第一句便问:“可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直忙到此刻,哪里来的工夫吃饭?”
    听得这一句,阎婆惜转身便走,先舀盆水让张文远抹身洗脸,然后安排饭食,斟好了酒,只等他来享用。
    啜着酒,张文远在心里寻思,明日远行的话,如何告诉阎婆惜?他是只恐她伤别念远,割舍不下,好在师父就在这几日要回乌龙院,不断也得断,不如眼前先把消息瞒着。
    看他神情不属的样子,阎婆惜知有蹊跷,便要追问:“是何公事,这等忙法?”
    这一个支吾了几句,无奈话不合拢,有了破绽,那一个追得越紧。看看支吾不过去,张文远说了实话。
    一面听,一面阎婆惜的脸色就变了,等他说完,问了句:“须得几日回来?”
    “那也快。”张文远答道,“其实也不需我去。曹州的公文,原叫这里把闯祸犯罪的人领回,自行处置,随便派两个人就押解了回来,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
    “却又来!”阎婆惜猛然一拍手,一双俏眼睁得滚圆,定定地看看他,好半天不说话。
    “怎么?”张文远问。
    “你去不得!”
    “怎的去不得?”
    “只怕有祸事。”阎婆惜声音放低了,神色却越严重,“你好傻,明明是你师父与朱仝定的一计——调虎离了山,半路上好动手。你难道不明白?”
    一听这话,张文远脊梁上冒冷气,含了块鸡在嘴里,竟无法下咽,“噗”的一口吐在桌上,点点头说:“你这话大有道理。”
    “听我的话,休去!”
    “公事岂可不去?”
    “哼!”阎婆惜恨恨地说,“等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利害了!你敢去?看我饶你!”
    张文远尽随她吵去,只在心里盘算:若是不走这一遭,公则抗命,私则违师,郓城县就不用再混了。去还得去,自己小心就是。
    于是一个苦苦劝阻,一个苦苦解释。说到头来,阎婆惜总算勉强答应,只在枕上叮咛了一夜,早投店,迟动身,随着大帮客商走,千万休落了单。
    第二天一早,洒泪而别。怕泪眼婆娑,叫邻居见了不便,阎婆惜不曾送出门去,大门一关,多看一眼也不能够。她背倚着门,又是伤心又是怕,怕的是他这一路到曹州,在半路上受了宋江和朱仝的暗算,然则这番生离,岂不就是死别?
    念头转到这里,心如刀绞,肠如寸断,恨不得即时开出门去,拉住了张文远,叫他不要走!无奈“面子”两字,到底也要紧,手把着门闩,仿佛千斤之重,拔它不开。片刻迟疑,想想人已走远,就开出门去,也追不上了。这才叹口气,擦一擦眼泪,擤一擤鼻子,一步懒似一步地走了回去。
    这日日悬心,夜夜惊梦,相思病害得她人都瘦了。阎婆看在眼里,不免心痛,但明知是怎么回事,却不好相劝。拖到八月十四日,宋江打发小厮来说,这一日搬回乌龙院,阎婆惜听了越发心烦。
    这一下,做娘的不能不说话。“你总也要有个忌惮!”她说她女儿,“这等半冷不热、爱理不理的样子,哪像是人家三四个月不曾见面的夫妻?”
    “什么夫妻?”阎婆惜一肚子烦恼,正好发在她娘头上,跳起来吼道,“我若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家庙,见过翁姑,便替他守节,也还有句话说。如今是他使了造孽钱,关我在这里。花钱的主儿,爱来就来,不来就三四个月不照面,叫我有什么好嘴脸给他看?”
    阎婆气得脸煞白,只会不断地冷笑:“好,好!普天下就是你厉害!迟早有苦头与你吃。倒不如我趁早咽了气,倒干净。”
    看着她娘可怜,做女儿的算是不作声了。阎婆等气平了下去,又来好言相劝,动以利害,说吃眼前亏犯不着,又说要为小三郎着想。这两句话阎婆惜才听得进去,起来洗了脸、梳了头,预备敷衍宋江,但心里总是说不出的千万个不情愿。
    到得傍晚,宋江带着小厮,提着衣包,回到了乌龙院。彼此心里有病,都淡淡地招呼着。阎婆便在从中竭力拉拢,宋江也就只顾跟她说话。
    趁这工夫,阎婆惜溜到了厨房里,坐在烧火凳上,一个人想心事。外面的阎婆只当她在里头收拾晚饭,走进来一看,但见她纹风不动,这一下心里的气,就不止来自一处了。
    “你倒是还要做这份人家不要?”
    突如其来这一问,阎婆惜摸不清头脑,尽对着她娘发愣。
    “三郎今天第一天回家,你不得问问伤势如何?做两样菜,让三郎好好吃两杯酒。就懒得动手,也不要紧。你去陪三郎,我来下厨。你看看,”阎婆指着灶说,“火都快待灭了,你莫非睡着了?”
    想想是自己不对,阎婆惜不响,顺手塞了两根柴在灶肚里,待觅吹火筒,却又遍觅不得。阎婆走来一望,发现吹火筒被当成木柴塞在灶里,烧得半焦,哪还能再用?
    “看你!”她恨恨地说,“去,去!你给我走!”
    阎婆惜就是不走。宋江一个人被干搁在那里,好生无聊,踱来踱去,走到了卧房里,随便往床上一躺,徒觉异味直冲鼻管,心中是说不出的惊骇厌恶,蓦地跳了起来,直冲到客堂。脚步踉踉跄跄,声音极大,加以带翻了一把椅子,越发惊动了阎婆,匆匆出来探望,第一眼就看见宋江面白如纸,两眼发直,又像要虚脱,又像着了邪。
    “三郎,三郎!”她惊惶地喊道,“你好吓人!”
    这一喊把阎婆惜和那小厮都引了来。这两个人也是肉跳心惊,莫名其妙。但是,宋江的脸色却慢慢地由白转青,由青变红,恢复正常了。
    “没有什么!一时憋住了气,不碍,不碍。”
    “噢哟!”阎婆拍着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吓得我腿都软了。”
    阎婆惜心里有气,好端端地吓人一大跳,所以把脸一板,掉转身仍回厨房。宋江眼盯着她的背影,等它消失,才转脸对阎婆说道:“家里想是不曾预备什么,我到朱都头家吃去吧!”
    阎婆想要留他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这自然是一场绝大的没趣,却再也想不到是一场绝大的祸事。
    宋江从未如此恼怒过!但此人与众不同,天大的事都要从利害上来想。出得乌龙院,站定了细细思量,觉得这件事一时还鲁莽不得,面子要紧。不过想是这么想,一个人到底有血气,心里的抑郁,积蓄到此刻,至矣尽矣,必得有所发泄,这一夜才能过得去。他的想发泄,无非找人诉一诉心事,且先在口头上稍得报复的快意。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仝。
    其时东山月上,万里无云,朱仝正约了他的一班徒弟与营里的军官,在露天轰饮,吃一会儿酒,耍一会儿枪棒,意气发舒,痛快无比。一见宋江到来,奉为上宾,敬过一杯酒,方始笑道:“明日要到你那里叨扰,我特为提前与弟兄过节。你来得正好,一起玩玩。回头我叫人送你回去。”
    宋江微笑着不置可否。虽然神色镇静,但意兴阑珊的样子,却也无法掩饰。朱仝很快地看出来了。
    “怎的?”他问,“莫非有事要与我说?”
    “有那么一句话要奉告。”宋江慢吞吞地说,“也还不忙,且等弟兄们散了再说。”
    有话要弟兄们走了才能说,显然是件机密大事。朱仝便站起身来:“你我到后面谈去。”
    朱仝家本素封,宅中甚大,引着他来到一间静室,关上房门,遣走童仆。宋江这时便唱个喏说:“都头,我先告个罪,明日之事,不能从命了。”
    朱仝愕然:“明日过节,我不记得有什么事奉托过你?”
    “不是别的,原说要到我那里吃酒。如今吃不成了。”
    “何以呢?”
    一问原因,宋江的脸色便十分难看,只顾摇头,是有千言万语难以出口的神态。
    朱仝不忍逼他,但又觉得非逼他说真话不可——此时不逼他,就再也听不到他的真话了。
    宋江倒不要他逼,来看朱仝,原是有两句心里的话要说,所以迟疑,只为心里难过,不知从何说起,千回百折,想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来:“都头!我要杀那婆娘!”
    这话照他平日沉着,对于外间风风雨雨似信似不信的态度来看,便算是很突兀的了!这句话绝非无因而发,且听他先说。因此,朱仝点一点头,把脸一扬,做个静听下文的表情。
    “果然不错,那婆娘是个淫妇!”
    “何以见得?”朱仝提醒他说,“俗语道得好,捉奸捉双,不可造次。”
    “虽非捉奸捉双,我自有真凭实据。”
    “拿来我看。”
    宋江摇摇头:“我不好拿。凭据是她那个枕头。男人的脑油臭,一闻便知。”
    朱仝想不到他是得了这么个证据,怕他弄错了,非同儿戏,便追问一句:“你信得过你自己的鼻子?”
    “自然。我又不曾伤风。”宋江神色悲愤地说,“闲言闲语,我都不肯信,如今非信不可了!”
    “慢着!”朱仝想了想说,“你要杀那淫妇,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要问一句,你那徒弟又当如何?”
    “自然饶不了他。”
    “既如此,我先罢手。原来我想教训他一番,现在当然要随你处置。你说,”朱仝盯着他看,“你待如何处置。”
    “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朱仝大声答道,“事到如今,你还拿不出主张?”
    宋江不答,脸色越发难看,眼色令人害怕。朱仝倒有些懊悔了,觉得自己不必如此激他——过几日出了命案,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为这一双狗男女吃罣误官司,实在犯不着。
    于是他又劝宋江:“且先到前面吃酒,从长计议。”
    宋江听他的劝,回到前面,借酒浇愁,心里不断在盘算,如何不动声色,暗中处置了阎婆惜和张文远。
    这时朱仝手下的弟兄纷纷前来敬酒应酬。宋江不得不搁下心事,打叠精神,一一敷衍。这一晚吃得酩酊大醉,就在朱仝家中歇宿。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节,不上衙门。他睡到日中起身,回到宋家村与父亲、兄弟过节。自此一连几天,早出晚归,只在老家住,心事却始终捂在心里——如果不是自己的外室与徒弟,宋江随便在什么刑案里添上一笔,把他们攀扯在内,要定个死罪也不难。或者暗底下弄两个人收拾了他们,也不算费事。只为关系不同,而且这两日才知道,王七郎到处宣扬“宋三郎与张三郎,师徒二人同走一条道儿”,一旦出事,人人都会疑心到自己身上,无论如何脱不得干系。这是一层大大为难之处。
    朱仝也是与他同样的心思,为朋友,实在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但激出事故来,更是害了朋友,所以见着面绝口不提此事,只每日里拉到家来吃酒。这一来,街上就不容易看到宋江了。郓城县里的一个应酬绝忙的外场人物,忽然绝迹不见,自然又会引起许多猜测议论,都说是宋押司想必对乌龙院里的丑事已有所闻,自觉无颜见人,所以躲了起来。
    这时有两个人在寻他。一个是阎婆,自那日宋江一走,便知不妙,而后竟从此不到乌龙院,越发叫人放心不下。她们母女俩做梦也不曾想到,枕上的消息已经泄露,只以为是阎婆惜冷淡了他,因而负气不来。阎婆心里在想,寻着了宋三郎,好歹拉了他到乌龙院,一晚夫妻百晚恩,过得一宵,气恼自然化解,所以每日里在刘老实茶店里等,但就是看不见宋江的影子。她也曾到县衙偏门去寻访,无奈宋江早已算定了她要来寻,预先嘱咐了话,不是回他“不在”,就说“已经走了”,去一次扑一次空。
    另一个是梁山上下来的,自然更不敢到县衙门里去问,也不敢到刘老实茶店里去等,唯有早晚之间,在县衙附近偷偷摸摸地窥伺。
    他的运气比阎婆好,这一天傍晚时分,把宋江等到了。大街人多,不敢造次招呼,等宋江走入僻巷,看清四下无人,赶上去轻声喊道:“宋押司,宋押司!”
    宋江回头一看,见是一条颀长大汉,头戴白毡范阳笠,穿一领黑绿战袍,下面绑着腿,着一双八搭麻鞋,挎一口腰刀,背一个包裹,是行路的模样。看到脸上,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十分面善,却就是想不起名字来。
    “押司认得我吗?”
    “恕我眼拙——似曾哪里见过?”
    “自然见过。请借一步说话。”
    宋江想了想,便招着手,把他领到一家小酒店里。店家老夫妇两个,都有些重听了,也无甚好酒好菜,平日难得有客人上门,此时却正好说话。
    到了后进客座里,那汉子放下包裹解下刀,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问道:“不敢!拜问尊姓大名。”
    “大恩人怎的便想不起我?我便是在晁保正庄上——”
    这下宋江想起来了,大惊失色,打断了话问:“你是刘——”
    “正是刘唐。”他指着自己鬓边说,“人称赤发鬼的便是。”
    “贤弟!”宋江神色仓皇,“你好大胆。叫做公的见了,一场大祸!”
    “都为感承大恩,冒死来拜谢。”
    刘唐还待往下说时,宋江摇摇手,使个眼色。他也听出有人来了,便把个脸背了过去,只由宋江去应付。
    来的是店家老汉。宋江胡乱要了一壶酒、两碟果子,然后当门坐下,一面注意有没有生人闯进来,一面问道:“晁保正弟兄近日如何?贤弟,谁着你来此?”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于是赤发鬼刘唐约略说了经过:晁盖上了梁山,落草为寇;吴用做了军师,挑拨林冲,火并了王伦。如今一共是十一个“头领”,有七八百喽啰,奉晁盖坐了第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蓄积得不少不义之财。
    “晁头领晁大哥,再三拜上大恩人,特地着我来拜谢宋押司与朱都头。”
    说着,刘唐解开包裹,取出一封书信、一百两黄澄澄的金子,双手奉上宋江。
    宋江一看便有了主意,先拆书信,匆匆看完,取了一条金子,连同那封书信,一起放入招文袋内,然后依旧把那包金子包好,推到刘唐面前。
    “押司!”刘唐又把金子推了回去,“须念我弟兄一片诚心。押司这等时,我回山如何交代?”
    “贤弟,你听我说。”宋江极恳切地按着他的肩,“你们弟兄几个,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舍间颇有些过活,且放在山寨里,等我要用时,随时来讨。如今已受了一条,便见得我不是见外。朱仝也颇有些家私,你就不必去了。晁保正的好意,我自会告诉他,叫他见情。贤弟,再有一句话,你须体谅。”
    “押司尽管说。”
    “贤弟,你今日远来,我原须尽东道之谊。只是实在不敢留你到家去住。倘或有人认破时,不是耍处。今晚下弦,后半晚正好赶路,贤弟,你连晚回去吧,莫在此耽搁。闯出祸来,我救不得你,岂非一世遗憾?”
    “是,是!我连晚便走。只些许薄礼,务必请押司收了。不然,我回山必然受责。”
    宋江想想,这也是实话,说不得只好留个笔迹在外:“既然如此,我有个叫贤弟不致受责的计较。”
    说着,他起身亲自去借了副笔砚,讨张纸,写下一封回信,递了给刘唐。
    刘唐是个急性子,也不善辞令,看看如此,再无话说,起身拜了四拜,收拾包裹腰刀,跟着宋江出了酒家。
    到得巷口,往北出城是奔梁山的大路,宋江携着他的手低声嘱咐:“贤弟保重。再不可来!只此相别,我不远送了!”
    彼此唱个喏分手。他心里有事,脚下便忘了远近,信步走着,左绕右转,不知不觉来到大街上。
    那阎婆在刘老实茶店里坐了一下午,看看已将上灯,茶客皆散,只得走路。刚踏出店门,陡地眼睛一亮——多日无觅处的宋三郎,正低着头从店前走过。
    阎婆这一喜非同小可,赶上去喊道:“三郎,三郎,寻得我好苦。”
    宋江不想又撞着了她,无可奈何,只得站住了脚。
    “好贵人,难见面。”阎婆说道,“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三郎,也须看我老婆子薄面。如何便不回家?”
    “我这些日县里事忙,等闲了却来。”
    “三郎是忙人,谁个不知?晓得哪日得闲?再说,就再忙也没有个不回家之理。来,来,回去!叫那贱人与三郎认错消气。”
    “实在忙些个,公事摆拨不开。改日再来。”
    “哪有这话?”阎婆扯住了他的袖子,“天都黑了,有公事明日再说。”
    “你休缠!”宋江拼命夺自己的袖子,“我真个有公事,分拨不开在这里,没有心思与你多说。”
    这一说,阎婆把他扯得越紧了。“我只是不放!”她索性挑明了话,“是哪个不得好死的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都在三郎你身上,外人嚼舌头的闲言闲语,如何听得?我女儿如有差错,都在我身上,必定有句话与你。来,来,什么话到了家再说。”
    这时已有路人围了拢来看热闹。宋江是个好面子的人,这般拖拖拉拉,不好看相,只得让步。
    “放手!我去就是。”
    阎婆听话放了手。宋江撒开大步便走。她猛地省悟,他是借此开溜,心中一急,便扯开嗓子喊道:“三郎,三郎,你走慢些,我赶你不上。”
    宋江叹口气,站住脚等她到了面前,摇头苦笑:“何苦这等大呼小叫?”
    阎婆不答,紧紧跟定了他,一直来到乌龙院。宋江住脚沉吟。她唯恐他又要走,便伸出双手一拦。见此光景,宋江只得推门进院,在堂屋中坐下。
    那婆子十分乖觉,步步跟着宋江,怕一转背他又开溜,便紧挨着他坐下,叫了两声:“女儿,女儿!”却听不见有人答应。
    阎婆惜这时正在西楼眺望。秋高叶落,雁字横空,那番萧爽的景致虽好,在她却无心观赏,她望的是西来的一条大路,盼的是日夜在心的情郎张文远——曹州在郓城西南,他回郓城,必由官道进西城。算算日子早该回来了,至今不回,只怕真个出了意外!倘或如此,一定要跟宋江拼个你死我活。
    正这样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的时候,似乎听得楼下她母亲在喊,定神侧耳,细细听去,果然不错!
    “女儿,女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怎不快来?”
    这一喜非同小可!原来小三郎已经悄悄来了。本来嘛,大路上车马纷纷,哪里看得真切?况又不能整天盯着看。要在这夕阳衔山的一刻,亲眼得见小三郎从曹州回来,不太傻了些?
    于是她喜滋滋高声答应着:“来了!”
    急步到了楼梯口,急又停住。张文远不来,懒得打扮,摸一摸头上,头发是毛的;摸一摸脸,脸上未施脂粉,这便怎么处?
    要下楼重新梳妆,时间来不及,而且一下楼必先遇见他。好在一张清水脸又红又白,不怕见不得人,只是头上得要略微梳一梳才整齐。主意打定,抬眼望去,既无梳子又无镜,没奈何只得举起手来,把头发抹一抹平。
    这一耽搁,又转了念头,想起夜夜开眼、朝朝凝眸,在那孤灯风雨的万般凄凉中,只记得张文远自己说的话:“回来得快!”如何一去这许多日?必是在曹州拈花惹草,不知是叫哪个粉头迷住了?
    疑云一起,醋意大生,又爱又恨,并作一团怨气,一面飞也似的奔下楼,一面咬牙骂道:“小短命的,等得我苦也!先吃我两个耳刮子,叫你识得我的厉害!看你再敢恋着外面,忘了家里?”
    等走到楼梯尽头,一看竟是宋江,阎婆惜傻了!
    她这一气气伤了心,这一恨恨入了骨,顿时脸色铁青,偏着头穿过堂屋,回到自己卧室,往床上一倒。
    宋江一看这情形,脸色大变。阎婆自然也大为生气,望着房门骂道:“好端端的,何苦又怄气?”
    阎婆惜自然不理她,宋江却又要走。自此一走,不但再不会来,说不定家用都会断绝,一张卖身契在人家手里,要想自觅生路都不能够。阎婆识得其中的关系利害,想起在大相国寺听说书,“楚汉春秋”里张良烧栈道绝汉王刘邦归路的典故,心里寻思,也学一学张良,先叫他死了这条开溜的心再说。
    于是她把堂屋门一关,插上了闩。等宋江发觉来夺门时,那婆子的手好快,取过挂在一旁的锁来,“咔嗒”一声下了锁,把钥匙往怀里一揣,得意地笑道:“三郎,明日五更开门,误不了你衙门应卯。”
    既然如此,宋江忍一忍气,倒把颗心定了下来,往旁边椅子上一坐,索性冷眼看她们母女俩如何料理自己!
    “三郎来了,”阎婆走到女儿房里说,“你怎的倒睡在那里,不理不睬?知道你脾气的,说你是撒娇;不知道的,岂不要生气?”
    “谁来跟他撒娇?这屋里几步路,他不会来?他又不瘸,自己不会走,直等我来迎接?”阎婆惜又数落她娘,“我看你也悖晦了!絮絮叨叨地,没了没完。”
    阎婆说她“撒娇”,原是为她开脱;一听话风不对,怕惹出她难听的话来,不敢再多说,转身回来,到宋江跟前来下功夫。
    “三郎!”她赔着笑说,“好歹看我的薄面,看她年轻不懂事——成亲到如今,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几日,小孩儿家心窄,只道三郎你有意冷淡她,说话便不知轻重了。三郎有名量大,便受她两句。”
    这一番话,宋江倒听进去了,反躬自问,实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这一说,就算她有九分错,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错。
    就为了这自觉的一分错,等阎婆来一拉,他也就跟着她走了。
    走到了里面,宋江在临窗的一张凳子上坐下。阎婆惜依然面向里睡,装作不知。那婆子便来拨她女儿的身子。等拨了过来,她说:“三郎在这里!你只是性气不好,恼得他不上门,闲时却又在家里思量。我如今好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倒又没来由使小性子,不起来与三郎陪句话?”
    最后这句话,在阎婆惜不中听,格开了她娘的手,不耐烦地说:“要你来这等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叫我怎的陪话?”
    宋江听了只是冷笑,几次三番,想要点穿那枕头上的秘密,只是偷眼望去,已换过一个干净枕头,原“赃”不在,说了她也不肯承认,不如不说。
    这时阎婆又在劝她女儿了。“不陪话也罢,三郎不与你一般见识。”她一面推她女儿,一面顺手拉了张凳子过来,“且和三郎坐一坐,不要焦躁!”
    阎婆惜哪里肯过来,走到宋江对面坐下,两个人都别转了脸,谁也不看谁。
    话虽如此,能隔着桌子坐在一起,总算是和好有望了。阎婆略略放了些心,便即自责似的笑道:“真是,‘没酒没浆,做甚道场?’女儿,你陪三郎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食。”
    她迈动着两只鲇鱼脚,先去点了烛台来,然后又急匆匆奔向厨下,幸喜有现成的熟食果子,装了两盘,也还剩得有酒,做一托盘盛了,取三副杯箸,一起都端到了女儿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两人隔着烛火,一个望着空中,一个望着地下,各想各的心思——心思其实一样,一个想走,一个巴不得他走。苦的是堂屋门让阎婆下了锁,都说不出问她要钥匙的话来;就说了料也无用,无如另打主意。
    两个人都不睬阎婆,她只好唱独角戏,把酒肴杯箸都摆好了,自己取一张凳子打横坐下,斟好了酒向阎婆惜说道:“女儿,来替三郎把盏酒!”
    做女儿的动也不动,只这样说了一句:“你们自吃,我不耐烦。”
    “女儿!”阎婆半相劝、半责备地说,“爷娘手里惯了你的性子,尽由着你,别人面上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不把盏又怎的?终不成飞剑取了我的头!”
    为了要叫宋江听来她是在撒娇闹小性子,阎婆便故意笑道:“又是我的不是了。你不把盏也罢,回过脸来吃杯酒!”
    阎婆惜依然不动。老婆子便来劝宋江的酒。他勉强干了一杯。
    “三郎再吃一杯!”阎婆一心只想女儿来与宋江对饮,所以拉一拉她的袖子,等她转脸过来,嘴向酒杯努一努,抛过去一个眼色。
    “休只顾来缠我!”阎婆惜大不耐烦,“我饱了!”
    “唉!”老婆子叹口气,“你这气性,到什么时候才好?”说到这里,转过脸来:“三郎,你宽饮一杯。我再到厨下取酒来。”
    宋江一半是饿了,一半是借酒浇愁,等阎婆一走,自斟自饮,一连吃了三杯。阎婆惜生了半天的闷气,一颗心又降到张文远身上,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渴望着一个人静下来,通前彻后,细想一想。无奈有这宋江坐在那里惹厌,连心都静不下来。
    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壶酒来,她心里叫不迭的苦,素知宋江独饮,最耗时光。他可以浑似不见,管自一杯又一杯。她却不能这等枯坐受罪,念头一转改了主意。
    阎婆自然不肯死心,又来劝她女儿吃酒——这一下她不同了,皱一皱眉,终于吃了一口。
    老婆子大为高兴。“这才好!”她说,“三郎,你须满饮!”
    宋江果然满饮一杯。阎婆心想,须得把席面弄热闹些,于是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张家长、李家短,絮聒得人心烦。那两人都不理她,一个是除却吃酒,无事可做;一个是有意灌醉了他,好求个心里不烦,所以虽不交谈,却似彼此酬劝。
    不消多久,阎婆先就醉了,瞌睡虫作怪,连眼都不大睁得开,顾不得女儿和三郎,先退了席。再就是阎婆惜,三个人数她量浅,不敢多吃,撇下宋江,走到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挣脱一双绣鞋,拉散了青罗夹被往身上一遮,面朝床里,和衣而睡。
    宋江这时心里倒有些气,同时也有些困了,心里踌躇半晌,想走走不得,不走又坐不住,万般无奈,唯有将就一夜。
    于是他除了头上的方巾,解下身上的招文袋,拔出皂靴中一把解手刀,裹成一堆,放在枕旁,然后卸下外衣,另外拖一床被盖着,就在阎婆惜脚后头睡了下去。
    心里有事,睡得也不舒服,一直不能入眠。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远、四更将到,听得阎婆惜在另一头不住冷笑,宋江大怒,就想狠狠一脚踹了过去;然而怒气以外,内心还有那么一丝羞惭——本来是自己窝囊,明知她已如何如何,居然还睡在一床,在她心里自然以为自己还有迁就乞怜之意,难怪叫她看不起!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满床芒刺。好在酒也醒了,此时不走,还等些什么?于是他一挺身坐了起来,匆匆穿好衣服,戴上方巾,抽出那把解手刀来,仍旧插在靴页子里,把那个卷了起来的招文袋往腋下一夹,在残烛明灭之间,一脚勾开了虚掩的房门,走到堂屋。
    走了出去,才想起堂屋的门锁着,便即望里喊道:“干娘,干娘!”
    喊了好些辰光,才把阎婆喊醒。她在里面高声问道:“可是三郎要走了?怎不多睡一觉?”
    “睡得够了!”宋江没好气地答道,“快拿钥匙来!”
    “两把钥匙都在帽筒里。三郎,你自己拿!小的一把开堂屋门,大的一把开大门。”阎婆又说,“今夜还早些来,剥蟹吃酒!”
    宋江懒得理她,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钥匙。帽筒是磁烧的,口子不大,女人的手臂伸得进去,宋江练过功夫,胳膊来得粗,一伸进去卡住了,好半天拿不出来。
    宋江火气直冒,使足劲往外一拔,胳膊倒是出来了,使的力猛,踉踉跄跄倒退了数步方始站住,而手里还是空的。
    他吃过苦头,不敢再把手伸进去,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寻着了钥匙去开堂屋门,黑头里对不着锁眼,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锁开开,偏偏插闩又特别紧,急切间拔不开它。
    “他娘的!”宋江在心里骂,“明天连房子都把它卖掉!”
    越急越拔不开,正当火气冲到了头顶心,预备起脚踢门时,一下子倒又拔开了,猝不及防把个手指头夹了在里面,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他怕阎婆惜笑他,还不敢出声,只咬着牙连连吸气。
    等把大门打开,宋江冲了出去。秋风拂面,略显清醒,但那口气还是咽不下去。咬着牙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无可再忍,那婆娘无可再恶。顿一顿足下了决心,决心不顾面子,把她们母女俩当作流娼来办,驱逐出境,再起一道文书知会下一县。下一县自然也容不得她们,照样撵走,要撵得她娘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先消一消胸头这口恶气,再来慢慢收拾那个以下犯上、禽兽不如的劣徒。
    想停当了,心境也开朗了,大步来向县前。早市还不曾起,刘老实茶店也未开门,却有一副担子,点着黄蒙蒙的一盏牛角风灯。宋江知道那是卖茶汤的王跛子。
    须眉皆白的王跛子眼力倒还极好,一眼望过去喊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
    “原是夜来酒醉,错听了更鼓。”
    “押司应酬多,日常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润肺清喉消痰化气,最妙不过。”
    “好,好!”宋江坐了下来,“与我浓浓地点一盏来。”
    王跛子浓浓地点了一盏二陈汤,特别多加玫瑰卤,香甜之中,略带爽口的酸味。宋江喝在嘴里,不由得赞一声:“好!”
    “押司,再请两个油酥饼!”王跛子装了一盘油酥饼出来,“这是我老伴体谅我,煎了与我点饥的,如今且孝敬押司。不中吃,一点诚心。”
    这一番情意与乌龙院里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宋江大为感动,因而想起一件事,早就许了他们老两口两具棺木,至今不曾了此心愿。一个念头未完,另一个念头已经转到:招文袋里有晁盖的一条金子,意外之财拿来这般用,岂不痛快?
    于是他说:“老王,我曾许你两具寿材,倒记不起了!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子在这里,送你做棺材本。挑个好日子,你到陈三郎那里去选,提我的名字,陈三郎一定照本卖。”
    一面说,一面伸手到腰际去摸招文袋,一摸一个空,顿时如五雷轰顶般,头上发热,眼前金星乱爆,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王跛子看他神色不妙,随即问道:“怎的?押司!”
    他匆匆站起身来。“老王,”他说,“我把招文袋忘在家里了,待我去取了来。”
    “不忙,不忙!慢慢相赐不迟。”
    宋江无心与他答话,急急走了开去,走到冷僻之处,站定了脚细想,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处?欲待从头回忆,却是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定下心来,从听见阎婆惜冷笑时开始,一步一步想下来,出房门时夹在腋下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以下就全不分明了。
    他在想,眼前最要紧的一点是,必得弄明白,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乌龙院里,还是乌龙院外?落在路上,叫人捡了去,那晁盖的一封书信,便是催命符;落在乌龙院里,就比较好办了。
    想了又想,终于记起,出乌龙院时,是双手开门,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钥匙,或者开堂屋门时,把招文袋遗落在堂屋里,也必定在开大门的那一刻,把它掉在地上了。
    想到此处,宋江的精神一振,事不宜迟,趁此刻乌龙院的大门还虚掩着,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同时在想,晁盖的那封书信是个祸根,要即时毁了它为妙。
    宋江的心思一向细密,所以重回乌龙院时,不但照原路疾行,而且一路望着地面,怕的万一是自己所想的都不对,那招文袋是遗落在半路之中,此刻清早人稀,还有失而复得的可能。
    一路而来,他观察得很仔细,虽无所获,不以为憾,反倒放了一半心——招文袋绝无可疑,仍在乌龙院中。既在乌龙院中,不怕找不回来。
    想是这样想,等一推乌龙院的门,他那一颗心不由得又蓦地往下一沉!门关得实腾腾的,再用力推也推不开。可见得自他走后,有人起来重新上了门闩。
    这就不妙了!他看一看天色,天已灰蒙蒙的,就在屋子里,伸手亦已可辨五指。此时起床,当然不必再睡,洒扫内外,无论如何也不会捡不到那个招文袋。
    但愿得是阎婆捡到!他这样想着,举起手来,“砰砰”敲门,也不过三两声,旋即警觉,千万不能显得郑重惊惶,要从容,要自然,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于是他轻轻叩门,略略出声,喊的是:“干娘,干娘!开一开门!”
    大门外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一个院子,传进来已低微。但是阎婆惜已经听清楚了,因为她就坐在堂屋门口,她算定了宋江很快地就会回来觅他的招文袋,果不其然!
    但是,她没有理他。他那叫门的称呼,让她忽然有意会,想起张文远在枕上喁喁细语,为她消遣长夜所讲的千奇百怪的罪案中的一件。这件罪案说的是有贩卖猪肉为生的张四、王六两人,是拜把子的兄弟,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每日三更时分在大路口会齐,到屠场买一头杀好的猪,各分一爿,到四乡去卖。有时张四流连热被窝,他那把兄弟便会来敲门,因为王六是个鳏夫,每天总到得早些,在路口等等不来,自然要来敲门。
    有一天又来敲门,张四的妻子大为诧异,她丈夫早已离家,为何不曾遇见?
    开门出来一问,王六说久等不来,哪里曾见着“张四哥”的影子?于是央亲托友,四处寻觅。有一日,荒郊野狗衔了一条小腿在路上走,夺下来一看,脚底心一颗朱砂痣,正是张四身上的特征。寻着尸身埋藏之地,证实了已经遇害。
    这件命案一无线索,极其棘手。把所有与张四比较有关系的人,都传了来审问,口供案卷,叠得有尺把高,依然不得要领。
    问案的知县是个干员,灯下独自推敲,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第二天一早把张四的老婆传上堂来复讯。
    “王六可是常来敲门邀你丈夫去做生意?”
    “也不常来。不过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
    “敲门时怎么说?”
    “有时叫‘四哥、四哥’,有时就只敲门——就不说话也知道必是他。”
    “那天呢?”知县问,“就是你丈夫一去不回的那一夜。”
    “那一夜拙夫出了门,小妇人听得王六敲门喊道:‘四娘子,四娘子,四哥还不曾起床吗?’”
    “你如何听得这等清楚?不曾记错?”
    “不曾记错。”张四的老婆答道,“一向都是失 ,王六才来敲门,从梦头里惊醒,听不真切。那夜拙夫离家,小妇人关了大门,上床再睡,还不曾睡着,清醒白醒地,听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了!开口先喊“四娘子”,便知“四哥”不在家——王六定是凶手。提上堂来,一顿拷打,真情尽露。如今宋江开口先喊“干娘”,可知他心里唯恐招文袋落入自己手中。晁盖那封书信,看来真个关系重大!拿住了他这个短处,休得贱卖了,与小三郎称心如意、白头到老的无数好日子,都要在这封书信上发生。
    想到这里,心中好不舒畅,急忙走到堂屋后面,要帮着宋江来喊醒她娘去开门。但走到门口,她停住了脚,觉得事有不妥。
    她原来的打算是,喊醒她娘去开门,自己仍旧回到床上装睡,等宋江就教时,再相机对付;但若喊醒阎婆,这个时候,自无上床复睡之理,有她娘夹在中间,做好做歹,一定帮着宋江说话,岂不碍事?
    宋江推门进来,但见俏伶伶一条影子闪入堂屋,暗叫一声:不好!招文袋多半落入她手中了。这怕有麻烦,须得仔细。
    定一定心,他慢慢踱了进来,一双眼睛加意搜索,一处处细细看去,哪里有什么招文袋?看将起来,招文袋已为阎婆惜所获,是再也不须怀疑的事了。
    “大姐!”宋江掀开门帘,望着和衣朝里而睡的阎婆惜喊,“大姐,大姐!”
    阎婆惜故意不理他,等他一路喊、一路走到床前,才突然翻身而起,冷冷说道:“我只当你再也不会来了!”
    “乌龙院是我的家,为何不来?”宋江赔笑道,“大姐,你还在生我的气?”
    “岂敢!”阎婆惜冷笑道,“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大老爷有钱,买个人放着,高兴了来看一看,不高兴便丢在脑后,直如玩物一般——管它生气不生气?”
    “你也莫发牢骚!若是你换了我,又待如何?你也该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换了你又待如何?哼,不说也罢!”说完,阎婆惜倒又要歪身朝里睡了。
    宋江容不得她如此,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膀子,稍微用一点劲,疼得阎婆惜咬紧了牙——他原是故意露一手,稍示警告之意,却不知越发加重了她的恨意。
    “你待怎的?”她一巴掌打了过来,使劲扭着被捏住了的那条膀子。
    宋江松了手,顺势一送,把那婆娘推倒在床,平静而沉着地问道:“我去了以后是谁来关大门?”
    “你问他做什么?”
    “自然有我的道理。”
    就这样一路问了下去,宋江固然低声下气,阎婆惜也是言语从容。这时老婆子已经起床,到外面来探望动静,听得三郎与女儿安安静静地在说话,心内十分得意,果然夫妻无隔宿之仇,若非自己多日心血,等得他到,拖得他来,做好做歹,两面拉拢,哪有和好的一日?现在是不碍了!三郎衙里回来,只怕腹中还是空的,且先预备早餐要紧。她这样想着,悄悄地到了厨下,管自去忙分内之事。
    房间里的两个人却谈到紧要关头了。宋江心虚顾虑多,只绕着圈子问她起身关门的情形,不肯先说失落一口招文袋的话。哪知越是如此,越叫阎婆惜奇货可居,随口敷衍着,假话对假话,耐着性子跟他磨。
    到了磨不过去的那一刻,宋江还是话说半句:“大姐,我失落了一样东西,不知你起身来关门时,可曾看见?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用惯了,一时失去,倒觉不便。”
    “说了半天,到底失落了什么东西?”
    “你不曾看见什么异样之物?”他又把话宕了开去。
    “哼!”阎婆惜微微冷笑,“说是用惯之物,又是异样之物!日常用惯,自然也见惯了,有什么异样?”
    “是,是!”宋江赔笑道,“大姐说得不错,不过是用惯的一个口袋。”
    “口袋?”那一个故意皱着眉想了想,用手比着说,“可是这么长,这么宽一个布口袋?”
    宋江大喜,没口应道:“正是,正是!”
    “那不是招魂袋吗?”
    “不是招魂袋,是招文袋。大姐,你说错了!”
    “管你是招文袋,还是招魂袋?”阎婆惜耍够了宋江,一探手,从枕下摸出个布卷儿往外一丢,“拿去!谁稀罕你这个讨饭口袋?”
    “是,是!”宋江喜不可言,顺着她的嘴说,“大姐穿罗着缎,好漂亮的人儿,自然不稀罕这个腌臜破口袋。”
    一面说,一面弯下腰去,拾起招文袋,上手便是一晾!分量轻了。
    他捏一捏招文袋问道:“里面有条金子,大姐拿走了?”
    “不错,我拿了去打一副金镯子。不该拿吗?”
    “该,该,该!原就要送大姐的。”
    说了这一句,宋江走到窗前,把招文袋抖开,伸手往里一摸,这一摸心胆俱裂,知道坏了大事。
    “大姐!”他极力保持镇静,“里面还有一封书信,可曾看见?”
    阎婆惜想装傻不承认,但这一来就更不知道要磨到什么时候了,冷眼偷觑,见宋江脸色苍白,微微沁汗,看这样子,他为了要取回这封信,什么事都会答应。
    有此了解,她的胆气越壮,语言越刁,不慌不忙地答应:“倒是见过一封书信。那是谁与你的?你说了,我还你。”
    宋江不知她这话的用意何在,是不识字问上一问,还是有意逼自己说出梁山盗首的名字来?就这左右为难之际,阎婆惜却又开口了。
    “你是说不出口?”
    “说就说。”宋江受她的奚落太多,有些气上来了,“原是郓城县的保正,名唤晁盖。”
    “晁盖?是梁山上的晁盖吗?”
    “既知何必再问?”
    “自然要问清楚。这不是当耍的事。”
    “你也知不是当耍的事!”宋江伸手,“拿来!”
    “拿什么?”
    “不是你自己说的,说了姓名,把书信还我。”
    “如今不能还你了。”
    宋江勃然大怒,就待动手,但他一向遇到紧要关头,在最后刹那间不忘重新想一想——这一想就把自己的火气硬压了下去,忍气问道:“这又是何故?”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那就与你实说了吧,我怕,怕你连累我。”阎婆惜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交通叛逆,是何罪名,你在刑案上的,还不明白?事情发作,连我娘一起捉到当官,谁来与我们洗刷罪名?你今日须有个了断。”
    好犀利的词锋!宋江心想,她如何懂得律例的轻重出入?无非张文远枕边所教。这样算来,这淫妇还是自己的徒孙,学会了本事犯上作逆。从今以后,千万不能乱收徒弟了。
    他这样转着念头,感慨丛生。她那里却不耐烦。“说话呀!”她恶毒地讽刺,“发昏当不了死!”
    宋江又是一阵急怒攻心。“好,好!”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说,做何了断?”
    “拿我的原契,来换你这封要命的信。”
    “原契在老宅。”宋江答道,“你先把信给我,我回头取原契来还你。”
    “你待骗谁?哼!”冷笑了这一声,她别过头去,不屑理他了。
    宋江这一刻是冷静的,因为她的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也报以冷笑:“哼,阎婆惜!看你厉害,原来不过如此!到底女流之辈,叫我好笑!”
    阎婆惜顺风旗扯得正在兴头,如何容得他这等说?扭过头来,把双眼睁得滚圆。“你好笑!”她手往外一扬,“宋江,你休发昏!到了郓城县大堂上,看你笑得出来?”
    “何必到郓城县大堂?你也不想想,以你这等的角色,我还敢再要吗?留着你的卖身契作甚?我一年做好事,也花费上千两的银子。还了你的原契,就如为人了掉一桩身后之事。你连这一点都看我不透,可见得你还不够厉害。”
    阎婆惜不响了,心里承认宋江的话说得不错——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唯恐家丑外扬,不还原契,依旧留自己在乌龙院替他出乖露丑?这是啥算计?
    正在心思活动,想把这信先还他时,他却又开口了:“再告诉你吧,我不但还你原契,还送你几两银子,要把你母女送出郓城地界,我才算了掉一桩麻烦!”
    这话说得大坏,等于明告阎婆惜,她可以不姓宋,却不能姓张。同时她也想到,他自然一口怨气不出,虽无奈她何,却可以收拾徒弟,那时又奈他何?
    天幸,天幸!阎婆惜在心里说,叫这黑厮鬼摸了头,自己说破自己的贼计!休得意,看老娘的手段。
    于是她说:“你去取了原契来,我在此等你。”
    她明知道宋江怕她离开的这一刻另动手脚,有意如此说法。果然,宋江觉得不能即时把这封信拿到手,无论如何不能放心,所以使劲摇着头说:“老实告诉你,不得书信,我不离此地。”
    “不得原契,我也不还书信。你那霸道手段,休用在我身上!若无一个永断瓜葛的了断,休想我松手。”
    宋江重重地透了一口气,下了决心:“你说永断瓜葛也容易,我写个字与你就是了。”
    她就是要逼出他这句话,不过明明已可如意,却还做出不甚情愿的神态。“也罢!”她说,“你取笔墨来。我念你写。”
    “你也会立笔据?”宋江惊异地问。
    “怎么?不许我会?”
    “许,许!”宋江摇着手说,“不来与你争。”
    等把笔砚取了来,铺开一张纸,就这片刻的工夫,阎婆惜咬着指甲,已想好了一段话,便即清清楚楚念道:“立休妻笔据人郓城县刑案书吏宋江……”
    “慢,慢!”宋江打断她的话问,“如何是‘休妻’?”
    “自然是‘休妻’!不依我写时,你拿原契来。”
    宋江心想,这贼婆倘若是个男的,倒是刑名上一把好手!就这一个“妻”字,把她那张原契打成废纸。告到当官,只问一句:“如何娶妻还有卖身契?可知这张契必出于捏造!”那岂不还落个假造文书、诬良为娼的罪名?且又写明“刑案书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个贼淫妇,计好深。
    这使得宋江又生一层戒心,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把那句话一挥而就,抬眼问道:“还有呢?快说!”
    “忙什么?”阎婆惜不慌不忙地又念,“前因凭媒何氏——”
    宋江又是一愣,媒婆明明姓黄,怎又变了“何氏”?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这婆娘不易对付,须得点破她,于是一面写一面自语:“不错,何氏!这叫黄婆出不得面,做不得证。官府若问何氏何在?须再去觅。觅不着时,与旁人无干。”
    “你懂就好!”阎婆惜又念,“迎娶东京女子阎婆惜为后妻,言明奉养岳母终身,以代聘礼。”
    “是,是!”宋江又自言自语,“我不曾付过丝毫聘金。”
    那一个不理他,管自念道:“不想阎氏每多口舌,且又妒忌,已犯七出之条,难谐百年之好……”
    “慢来,慢来!”宋江霍地投笔而起,指着阎婆惜厉声问道,“你说,这笔据是哪个起的稿?”
    阎婆惜一愣,怒容满面。“呸!”她吐一口唾沫在地上,骂道,“你跟哪个发狠!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难道倒是你起的稿?”
    “只怕不见得!我问你,何谓‘七出之条’?”
    “噢——”她明白了,故意斜睨着他,要气他一气,“你当是小三郎告诉我的?不错,是他。怎么,口舌、妒嫉,不是七出之条?”
    “哼,你知道你犯的哪一条?淫佚!”
    阎婆惜勃然大怒,变脸笑道:“不错,你就写上好了。你敢写,我就敢给人看,宋江老婆偷汉,好有面子的事!”
    宋江简直把肺都要气炸了,忍了又忍,认定这是张文远的阴谋,笔据稿子是早就拟好了的,让她背熟了,相机逼迫。也罢,且先放过这淫妇,必得好好收拾张文远这个天理不容的恶徒。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说道:“好,好,算你狠!念吧!总叫你称心如意就是了。”
    “对了,这才聪明!”她等他捏起了笔又念,“自立笔据日起,休妻阎婆惜,又念其母女孤苦,生计无着,自愿将本人所有产业——乌龙院住房一座相赠……”
    “什么?”宋江愕然,“我何曾说过要把乌龙院送你的话?”
    “说要送我的几两银子,不是你自己的话?如今送我房子也一样。”
    “银子是银子,房子是房子。”宋江斩钉截铁地表示,“房子绝不能送你。”
    “不送就不送!哼,”阎婆惜冷笑道,“郓城县里怕找不着房子住?”
    一听这话,宋江心想,事情麻烦了!“你住在郓城县做什么?”他大声问说。
    “哟,哟!好笑不?官家的疆土,又不是你宋江独占为王。我要住在郓城,你管得着吗?”
    “咄!”不等她的话完,宋江瞪眼喝道,“胡言乱语,好没分寸。”
    越是如此,她越要揭他的痛疮疤。“你有分寸!”她说,“结交梁山——”
    这下宋江动手不动口了,却也不曾打她,一步蹿上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阎婆惜不防他有此一着,双掌一推挣脱了,气得满脸通红。宋江不等她发火,先就正色说道:“你好好说话,事情有个商量。”
    “没有什么商量!”阎婆惜板起脸说,“依得我时我依你,不依我也随你。”
    “且说,依你什么?”
    “我自在郓城县住,不与你相干。”
    “好,就依你,只是你须依我一件事。”阎婆惜不响,意思是听了再说。宋江便又问道:“你住在郓城县可还嫁人?”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你问他做什么?”
    “不错,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休书上要这等写。不过我打开窗子说句亮话,你要嫁张文远,万万不能成!”
    听得这一句,阎婆惜脸色大变,半晌作声不得。腹中寻思,这不是可以跟他吵、跟他讲理的事——他是小三郎的师父,自去管束徒弟,干涉他的婚事,旁人怎好说话?有心跟他说破了,自己非嫁张文远不可。万一他此时敷衍,把那封书信骗到了手,掉转背去收拾徒弟,岂不反害了小三郎一条性命?
    这一层层想过来,才发觉自己的打算根本错了。好在醒悟得早,还有挽救的余地。
    她的念头转得快,脸也变得快,掠一掠鬓发,微微一笑:“哪个要嫁什么张文远?也不过跟你说说气话,怎的就认真了!”
    一面说,一面扭着细腰走了过来,把未写完的休书撕成两半,捏一捏往屋角抛了过去。
    宋江对她已是步步皆防,看她这等的行径,不信她是好意,但也不愿跟她去争辩,只伸手说道:“拿来!”
    “拿来?”她皱起眉问,“又是什么?”
    “哼!”宋江冷笑道,“这一刻还装得像吗?你要休书也罢,不要也罢,都随你,只还我那封信就是!”
    “这,这——”她故意装得结结巴巴,十分悔恨,万般无奈似的说,“这可真说不清楚了。”
    “怎么?”
    “实在不曾见你那封信,说着作耍的,你竟真的当有这回事。这,这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吗?”
    宋江脸色铁青,呆了半晌,问出一句话来:“你要那封书信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到郓城县大堂上去出我的首?”
    “笑话了!我出你什么首?你不要贼——”
    这又是失言了!赶紧缩口,却已掩不住她要说的“贼胆心虚”四个字,越发坐实了她藏着那封书信,居心叵测。
    宋江已无心再跟她纠缠,慢慢地拔出那把解手刀,往桌上一钉,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拿来!”
    “你待吓谁?”阎婆惜强笑着。
    宋江不理她,把个头扭了过来,就在转脸之时,看见她脚步有移动的模样,便即大声喝阻:“站住!”
    不喊还好!一喊,阎婆惜拔脚就走。宋江如何容得她逃?追上去手往前一捞,捞着了她的头发使劲往怀中一带。阎婆惜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巴掌反打过去,长长的手指甲,正戳在他眼睛里。宋江只觉一阵发黑,疼不可当,急怒之下,一腿踹了过去,把她踢倒在地上。
    “你这个贼强盗!”阎婆惜破口大骂,“私通梁山的反贼!”
    就这一撒泼,宋江想到尽头了,非杀她不可了!他倒不怕厉害角色,果真是个识得轻重、胸有城府的,便自己委屈到底,总也还买得“安心”二字。这淫妇看似厉害,其实是个半吊子,看人料事,分不清好歹,掂不出斤两,只是一味蛮狠!就算都依了她,任凭她改嫁张文远,白送她一座乌龙院,说不定哪一天,她心血来潮,又来翻老账,或者口没遮拦,把晁盖信中的话,说了给别人听,一场灭门大祸,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真叫防不胜防了!
    这些念头在心中电闪似的快,电闪似的亮,一等想通,更不再思,右手拔起解手刀,顺势一蹿而上,左手一把抓紧她的头发,拿刀尖指着她低声喝道:“你不要命就喊!”
    阎婆惜似乎让他震慑住了,脸色大变,浑身发抖,大概知道这一刻真是到了生死关头,眼中再也看不出丝毫霸道的神色。
    “信在哪里?”
    “在、在这里!”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同时很吃力地从胸前贴肉的肚兜中,把那封惹祸的信取了出来。
    宋江放松了左手,取信一抖抖开,看了不错,随即揉成一团,往口中一吞,腾出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右手看准心窝一刀刺去。阎婆惜两眼翻白,头一垂,腿一伸,顿时了账。
    宋江把那封信咽了下去,喘了口大气,轻轻把阎婆惜的尸体放倒,却不敢拔刀,怕把刀一拔,鲜血直冒,回头料理尸体时,平添许多麻烦。
    人是杀了,以后该怎么办?他坐了下来在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她娘一起回她们姓阎的老家吧!
    念头才动,旋即摇头,千万不可!纸里包不住火,乌龙院里出了命案,于私于公,自己都脱不了干系,这还不去说它;怕的是叫江湖上看轻了自己,杀阎婆惜犹有可说,杀她娘这样的无辜之人,这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也罢!他霍地站了起来。杀淫妇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官司,且去自首了再说。
    刚刚跨出房门,不防正遇着阎婆从厨房里出来。“三郎!”她说,“到哪里去?好一锅烫饭,吃了再走。”
    “噢!”宋江灵机一动,“好,好,快端出来,吃完了我好上衙门。”
    阎婆不防是诈,掉头又回厨房。宋江蹑手蹑脚,走出堂屋,穿过院子,轻轻打开了大门,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在打上堂自首说些什么话的腹稿。等想停当,已走到刘老实的茶店门前,一眼望去,看见一个熟人。宋江一愣,叫声不好,脚下随即慢了。
    那个熟人与他面和心不和,这使得他大生警惕——平日颇有些见不得天日的事,帮了朋友忙的固然甚多,暗中得罪了人的,却也不少。权势在手,他人无可奈何;一旦跌了进去,正好墙倒众人推。那些暗地里所结的冤家,还不乘机报复?
    再说,还有个张文远,也就在这几天,一定会回郓城,自然也一定要替阎婆惜报仇。自己的那些秘密,都在他肚里,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让他学得差不多了,移花接木,借刀杀人,录供叠案,一字一句的轻重出入,无不尽知。那时从中架弄撺掇,无事生事,有事变成大事,一条性命送在他手里,岂但于心不甘,有那轻嘴薄舌的,还必定说:这是报应!江湖上要传出这么一句话去,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自首不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身子在外边,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哪怕倾家荡产,也比跌了进去受人摆布来得好。
    想到这里,掉转脚步,出城而去。也不过是他刚刚出城,阎婆就已号天号地,一路走,一路喊:“宋江杀了我女儿!”直投县衙告状。
    这一下几乎轰动了整个郓城,跟着来看热闹的不知其数。虽只是阎婆一个人在哭喊,但没有人不相信她的话。宋押司场面上的人,如何容得外室偷汉?偷的又是自己徒弟,自然要起杀心了!
    因为是如此轰动,所以不等阎婆去击鼓鸣冤,就有人特地奔到后堂去报告消息。知县时文彬听说宋江杀了外室,大吃一惊,却又不甚相信。
    于是报告消息的那人,把阎婆惜与张文远有勾搭的经过,略略说了些。时文彬才知杀人之事不会假。但他一向倚靠宋江,不为别人,就为自己,若能替宋江开脱,此忙非帮不可。
    打定了这个主意,问案就不按规矩来了。等阎婆哭诉了经过,堂上问道:“可有状子?”
    阎婆一愣:“哪里来的状子?”
    时文彬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告状,告状,没有状子告的什么状?姑念你是苦主,又是妇人,免打!”说到这里,本想接下来打官腔:补了状子来再审!但一眼看到大堂外面密密层层看审案的老百姓,心生警惕,众目昭彰之下,命案不可如此审理,所以改口问道:“你说宋江杀了你女儿,证据呢?”
    “宋江用他的解手刀杀的,这不是老大证据?”
    “刀呢?呈堂!”
    “刀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我女儿心窝上——”阎婆想想伤心,喊一声,“苦命啊!”又拉开了嗓子大哭。
    惊堂木乱响,皂隶连声呵斥,乱成一片。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时文彬却又为难了,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千目所视,十分可畏,只得大声吩咐:“传仵作!打道乌龙院验尸!”
    知县鸣锣喝道到了乌龙院。当地乡绅已经在伺候了,临时在院子里设下公案,把尸首抬了出来,用方芦席盖着。因为验的年轻女尸,闲杂人等都叫撵了出去,把大门一关,但墙头上依然爬满了看热闹的人。时文彬无法禁止,只得由他们去。
    验尸的工夫不大,仵作细细看了伤口,拿软尺量过,高声唱道:“验得女尸一口,颜面四肢无伤,左乳下一刀致命,伤口长八分七厘,凶器呈堂。”
    拔出刀来,拭一拭血渍,呈到公案上。时文彬拿在手中细看,只见这把解手刀,长有八寸,打造得十分精巧锋利,乌木嵌银绘的刀把,云头花纹中似乎有个字在,映着亮光一看,是个“宋”字,心中不觉一惊。铁证如山,凶手不是宋江是谁?人命关天,破不了案于自己前程大有妨碍,回护不得宋江了。
    于是他问:“宋江呢?即速传他到案。”
    刑案上一个赵押司是跟了知县一起来的,听得这一问,赶紧上前答话:“启禀知县相公,宋江今日不曾到公。”
    “那会到哪里去了呢?”
    “倘或宋江是凶手,自然逃逸无踪。”
    “胡说八道!未曾到他家去看过,怎知‘逃逸无踪’?他家住在何处?”
    “祖居宋家村。”
    “火速逮捕归案。”时文彬从签筒里抓了根火签,往下一摔。
    值日的公差接着,点了两名皂隶,三骑快马,直奔宋家村,见着宋太公,直道来意,立等要人。
    宋太公极其沉着,唤出宋清来吩咐:“把文书取来与三位老哥看。”
    领头的公差十分诧异:“什么文书?”
    宋太公从容答道:“老汉有下情告禀:我家世代务农,守着这片田园,尽可温饱。偏生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守本分,要去做吏,且是在刑案上,难免招冤结仇,连累全家。老汉几番说他不听,为求自保,数年前在本县长官那里告了他的忤逆,出了他的籍,不在老汉户数之内。”
    宋太公又说:“宋江自在城里住,听说他娶了个东京来的粉头作妾,我也不曾见过。如今休说他杀了人,便谋反大逆,该杀该剐,也是他自作自受。原知这畜生不安分,必定闯出祸来。于今果然。”
    说到这里,宋清已把在前官手里备了案,宋太公逐子的执凭文帖取了来,交到公差手里。
    为首的公差接在手里,略略看了一下,随又说道:“宋太公,你想差了。我们三个此来,不是要逮捕你老人家到案。怕的是宋押司已经回家,想请他回城走一趟。宋押司素日最体恤同事,想来绝不肯叫我们为他担干系。”
    “实在不曾来过。”宋太公答道,“这畜生若敢来时,我一定捆送当官。无奈真个不曾见他的影子,三位若不信时,只管搜,搜着了,老汉愿受隐匿人犯的罪名!”
    公差明知那执凭文帖是预先安排下的退身之计,宋江也多半就藏在这里,只是宋太公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只好信以为真,拿着那份文帖,回去交差。
    时文彬却是真的信了,不免担了一份心事。但除却下令加紧搜捕以外,别无他法。阎婆自然不依,等掩埋了女儿,又花钱托人写了一张状子递进去,说宋江是有名的“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障眼法。又说宋江自腰伤痊愈,回乌龙院转得一转,从此绝迹不来,却又不曾住在衙里,每日都回宋家村歇宿,此事尽人皆知,宋太公怎说“不曾见他的影子”?
    时文彬看了这份状子,觉得大有道理。当日在乌龙院相验,不曾细问案情,只待捉了宋江到案,再作道理。如今却不能不先审一审了。
    传讯阎婆到堂,时文彬问道:“乌龙院既是宋江所置的产业,安顿你母女居住,自然也是宋江在城里的家,缘何绝迹不去?”
    阎婆不防状子有此漏洞,想了想这样答道:“想是我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
    “就算言语不合,竟把自己的家和外室,全都丢开,世间哪有这样的男子?”
    “这就不知道了。相公明鉴,宋江杀了我女儿,总是真的。”
    “为何杀你女儿,岂可不问?难道也是为了你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他就动了杀机?”
    “那时我在厨下,实在不知因何缘故,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只求相公把宋江抓了来,一审便知。”
    “抓归抓,审归审。若不问明内情,叫我如何申报上台!我且问你,宋江的徒弟张文远,与你女儿,可有苟且之事?”
    “没有,没有!”阎婆乱摇着双手分辩,“说这话的,都是脏心思,瞎造谣言。如何相公也信?”
    这两句话恼了时文彬,厉声喝问:“难道本县也是瞎造谣言?宋江当差多年,他的为人,我所深知,若非你女儿不守妇道,做下了叫他见不得人的丑事,他何至于下毒手?说!”他把惊堂木一拍:“快说!又要本县替你申冤,又不肯说实话,真是混账东西!”
    见知县相公真动了气,阎婆十分害怕。但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只好磕着头说:“相公明鉴,不知要老妇人说些什么?”
    时文彬想想自己也问得太笼统了些,便这样问道:“张文远可曾在乌龙院歇宿过?”
    “有时有的。”
    “‘有时’是何时?是宋江不在乌龙院的时候吗?”
    “是。”
    “宿在何处?在你女儿卧房里?”
    阎婆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又答了声:“是!”
    时文彬把桌子一拍,骂道:“你们母女一对,都是混账东西!这还不是苟且之事?倒说人家脏心思,瞎造谣言!不看你是苦主,又是有了几岁年纪的妇人,一定掌你那刁嘴。滚下去!听候捉拿凶手到案,再行传唤。”
    阎婆这个钉子碰得鼻青眼肿,不敢再有一句话的申辩,悄悄退到堂下。
    时文彬却未退堂,传了那日去拘提宋江的公差来,发下状子说道:“那老婆子说宋江必定藏匿在家的话,倒有些道理。作速再派人去好好搜一搜!”
    那公差早就打好了主意,从容答道:“启禀知县相公,宋家庄地方极大,宋江又是会武艺的。差人几个搜捕不过来,须得派遣马、步军团团包围,才捉得住宋江。”
    “好!”时文彬点点头说,“朱、雷两都头在哪里?快去喊了来!”
    步军都头雷横,马军都头朱仝,奉召上堂,领受的命令是多点人马,务必拿住了宋江。两人回到兵房,略略计议了一番,点了三十名步军、二十名马军,即刻率领出城,直奔宋家庄。
    等一到村口,四下对哨,不问可知是为宋江而来,便有庄客慌忙去禀报老主人。宋家是“有其子亦有其父”,告诫家人,千万不可慌张,必定无事。
    等朱、雷二人到门,宋太公扶着拄杖迎了出来,神闲气静地问道:“哪阵好风吹得两位都头来?却不知有何见教?”
    “太公休怪!上官差遣,身不由己。”雷横问道,“你的大儿子,现在何处?”
    “雷都头是说宋江那畜生?”宋太公摇摇头说,“各门各户,并无干涉。前日有公差来问,我已将告开了他籍的执凭文帖,呈到县里。两位都头难道不知?”
    “虽然如此,我两个凭书请客,奉命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少不得要得罪了,等我们搜一搜看。”
    “好,好!搜过了好明心迹。尽管请。”
    等宋太公走了开,朱仝与雷横商议,一个把门,一个进去搜查。朱仝谦让,雷横却有立功之意,便带着三十名步军进去搜了。
    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哪里有宋江的影子?雷横气豪而心粗,不免有些疑惑:“莫非宋江真个不在这里?”
    “我却不信。”朱仝霍地站起,“雷都头你把住了大门,等我去搜一搜。宋家我比你熟——说不定见我进去一搜,宋江藏不住身,要溜之大吉,前后几道门,千万督促弟兄看好了。”
    “你放心,在我手里绝计逃不掉。”
    朱仝带着他的部下,到了里面,从客厅到厨房,支配了人数、地点,叮嘱仔细搜查。等把部下都调遣了开去,他一个人却走到东厢的佛堂,轻轻推开了门,移去蒲团,拉开供桌,把活络地板弄开,一拉绳子,下面便有铜铃的响声,旋即走了开来,静静等着。
    等不多久,地穴中有人探头出来。他含笑喊一声:“押司哥!”
    宋江不防是他,呆得一呆,把双手往后一背,坦然说道:“朱都头,事到如今,什么话也不用说了。来,来,我成就都头你一番功劳,叫弟兄们来上了绑。只望能开脱了舍下全家,便感恩不尽了!”
    朱仝一伸大拇指赞道:“果然是漂亮人物,一身做事一身当,名不虚传。不过,押司哥,你又把我朱仝看成是何等样人?”
    宋江原是摸不透他的来意,有心说那几句话,作为试探,此刻听他这一问,心放了一半,却依旧装作不知他的本意,平静地答道:“谁不知都头是最讲义气的好朋友,又何消说得?”
    “既然如此,怎又说甚成就我一番功劳的话?”朱仝看一看窗外,走近两步,低声说道,“押司哥,你依旧躲了进去!只等天黑,速速远走高飞。府上宝眷,我自照看。”
    “都头!”宋江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叫我将来怎生报答!”
    “自己弟兄,休说这种套语,快躲进去吧,防着有人发觉,关系不浅。”
    一面说,一面推着他走下地窖。依旧摆好供桌,放好蒲团,心里在想,凡事有因必有果,当日承宋江一番好意,指点了这处秘窟,说是事急时不妨来此暂躲,今日里反倒是救了他自己。
    念头转完,走出佛堂,幸喜无人得知。朱仝定一定神,厅堂静坐,等去搜查的弟兄,都来回报,毫无所得,便装得万般无奈似的叹口气,走到了雷横那里。
    雷横是个草包,丝毫不疑他装神弄鬼,反倒因为他空手而回,如释重负——自己搜搜不到,人家却搜了出来,不显得自己太无用了吗?
    于是各自召齐部下,点明人数,率领回城。知县时文彬还在后堂听消息,接得报告,自然失望,也只好暂且搁下再说。
    到了天黑,宋江拜父别弟,星夜逃走,行踪谨慎秘密,但到底落入他人眼中。郓城县里便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阎婆自然也听到了。
    她年轻时也是个泼辣货,如今女儿惨死,断了指望,自然无所顾忌,听得宋江逃走的消息,便又趁时文彬坐堂的时节,闯到大堂下去喊冤哭闹。时文彬看她是个妇人,又是苦主,不便摆出官派来处治,只得忍耐着好言相劝,答应出一千贯的花红,再发“海捕文书”捉拿宋江。
    做是这样做了,他心里十分懊恼,见凶不获,前程不保,加以少掉个宋江,刑案上种种公事都不顺手,就越发整日价看不见笑脸了。
    就在这时候,张文远从曹州回到了郓城。他在那里的公事不顺手——朱仝在曹州的衙门里有好朋友,早就写了书信去,要他们故意刁难,把张文远羁留在那里,好慢慢与宋江商议定了去收拾他。所以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关在曹州监狱里的朱仝手下的那个弟兄领了回来。
    回到郓城那天,正是日中,走得累了,先到刘老实茶店里歇脚。一经坐定,抬眼先觅熟人。却是奇怪,熟人倒有,都似陌不相识,而且眼中无不有异样的神色。
    这是怎么了?张文远暗暗自问,心里异常不快,可是发不出火,一团怒气,闷在肚里,越想越难忍,趁刘老实来点茶时,一把拉住他。
    “怎的?”他说,“我出了一趟差,倒像是陌生人!都认不得我了!”
    “小三郎——!”刘老实是个老实人,说不来敷衍的话,却又不便直道真相,只好话到口边,复又咽下。
    “你有话怎不快说?”
    “小三郎!”这下,刘老实想到了一个说法,“你到衙里,自然明白。”
    “怎么?出了什么事?”
    “休问我,休问我!”刘老实摇着手走了。
    张文远愣了半天,站起身来,拉着那个接回来的兵说:“走,走!我去交差。”
    两个人进了县衙,直到兵房。恰好朱仝在那里,一见张文远,先自迎了出来,点点头说:“你回来了!”
    “是!特来向都头交差。这趟公事棘手。”
    “好,好,辛苦,辛苦!你请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要紧话跟你说。”
    朱仝说了这一句,向左右的人努一努嘴,随后便骂他的那个在曹州闯了祸的兵。这一顿骂,足足有半个时辰,张文远只好陪在那里听。
    正骂得起劲时,走进来两名皂隶,一个拿着牌票,一个提着链子,向朱仝说道:“都头,得罪了!上命差遣,要在你这里动手了!”
    朱仝也不骂了,笑嘻嘻地答道:“请,请,不必客气。”
    张文远正在奇怪,这是要拿谁?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眼前黑乎乎地飞来一样东西,接着是肩头被重重地砸了一下,一条铁链套在颈上了。
    “嗨!”他暴怒喝道,“你们疯了吗?怎么把链子弄在我头上?”
    “他们不疯!”朱仝在旁边代答,“拿的就是你,乖乖儿打官司去吧!”
    一条链子拉到大堂。时文彬已经高坐堂室,脸有严霜;三班六房的皂隶差役,全堂站班;还有衙里衙外来看热闹的,挤得密密层层。等把张文远带到,皂隶特意喊了个堂威,这竟是审问江洋大盗的模样。张文远识得利害,不由得腿就软了。
    “张文远,可知道你犯了什么法吗?”
    “启禀知县相公,”张文远强自镇静地答道,“我奉命曹州公差,刚刚回县,不知犯了什么法。”
    “把乌龙院一案的口供给他看!”
    一沓口供,看不到数行,张文远大惊失色,再看到阎婆所供的他与阎婆惜的奸情,知道自己脱不得罪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时文彬冷笑道,“哼!莫非要喊冤枉?”
    “请知县相公明察,”张文远这时倒冷静了,“此是和奸。”
    “和奸?你倒说得轻松!我问你,阎婆惜是你什么人?你叫她什么?”
    张文远不肯回答——要一答是“师娘”,便自己坐实了以下犯上的罪名。
    “说!”时文彬拍着惊堂木,大声喝问。
    万般无奈,张文远只得答道:“我叫她师娘。”
    “既是师娘,怎可同床?”时文彬骂道,“这个没廉耻的畜生,给我掌嘴!”
    行刑的火签往下一摔,皂隶拾起来看,是掌嘴二十,于是套上皮掌,噼里啪啦,一顿嘴巴,把张文远打得满嘴是血。
    “我再问你,宋江待你如何?”
    “宋押司是我师父,待我不错。”
    这倒是一句有良心的老实话,但时文彬听了越发生气:“知道待你不错,怎又做出这等乱伦的事来?可知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着实与我打!”
    又是一顿嘴巴,打得张文远喊爹喊娘。打完了,堂上摔下来一张纸、一支笔。
    “你这厮,刑房出身,自懂规矩,不消我费心。快写亲供来,我好定案。”
    张文远心知如不听命,又有苦头要吃,捏着一支笔,心里在背《宋刑统》的“户婚律”,里面并无与师娘相奸这一条,按“诸色犯奸”来判罪,不说师娘偷徒弟,就说和奸,男女同罪,不过“徒一年半”,看来没有什么了不得,不如从实招供的好。
    他是搞惯了这一套的,避重就轻、要言不烦,不消片刻就已写成,然后画了花押,呈上堂去。
    时文彬看完亲供,叫取《宋刑统》来,翻了半天,大声问道:“张文远你知法犯法,该当何罪?自己说吧!”
    张文远何敢多说,只磕着头求饶:“知县相公开恩!小人知过必改。”
    “知过必改?好!好!”时文彬冷笑道,“饶你的绞罪,依诸奸从属尊亲之交,流两千里。”
    这一判决,堂下欢声雷动。张文远心惊胆战,知道众怒难犯,不敢争辩。好在官司尚未定案,且等县里呈报了,到上一级衙门还有办法好想。
    “流两千里者加十七杖,这个刑罚先行了再说!”于是杖背十七,把张文远打得皮开肉绽,付监暂押。一场风流命案,算是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