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众子弟的议论,祖昭脑海中突然之间起了一个无从理解的想法。
如果昌城县张玩当真这一系列事故的幕后主使者,他是如何与胡人建立关系?昌城位于右北平郡南部,若真要与胡人遥相呼应,昌城的地理位置着实不理想。表面上来看,现在张玩控制了近五千人的叛乱之徒,但这五千人的战斗力显然有限,哪怕胡人从北方接应,张玩一路北上需要攻下包括郡府在内的多个县城,单凭五千人岂能如此顺利?
退一步说,张玩是企图借助胡人为主力,昌城只是负责牵制右北平郡的官军。但北境胡人又能出动多少人马,要知道右北平郡身为边塞之郡,尚且是驻有防范胡人的边军部队。卢龙塞军力纵然不足,据守城寨多少能坚持一段时间。再加上这段时间车骑大将军张温正在幽州境内,很若闹大,张温必会先抽调兵力赶来驰援。
综上所述,祖昭不禁觉得要么张玩是毫无远见之人,要么昌城县必然还另藏有玄机。
但就其安排吕威混入察举之列,又在太守府行刺中巧妙的声东击西来看,这个幕后主使者不应该是一个愚笨之人。谋反是大罪,自古以来几乎鲜有成功的前例,而失败者所要面临的那是夷三族的重刑。张玩既是本地豪族,衣食无忧,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众人见祖昭沉默许久,不由几分奇怪。
祖季问道:“大公子,你在想什么呢?”
祖昭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的说道:“我总觉得,此事理应不会如此简单。张玩……会不会另外有所图谋,又或者他根本还不是刺杀太守的幕后主使。”
祖季诧异道:“何以见得?”
其他子弟同样面色怪异,纷纷把目光聚焦到祖昭身上。
祖昭不疾不徐道:“只是一些蛛丝马迹的感觉罢了。若张玩真要跟胡人勾结,边境与昌城相距甚远,如今车骑大将军尚在幽州,张玩不应该如此草率行事。”
听到这里,其他人或许还没有开窍,但韩当眼前顿时一亮,正经道:“祖兄弟这话当真是真说到节骨眼上了。不过,之前郡府遇袭既与昌城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张玩不是主谋,那必定是受他人指使,换言之,这背后肯定还会有其他行动。”
祖昭深吸一口气,严正的说道:“纵然如此,我徐无县这边也不能有太多动作。既要防范胡贼,也要警惕郡内变故。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尽快将本县义勇整出模样。义公兄,若不嫌弃,弟愿推举兄长为本县义勇弓马总教习。”
韩当想了想,他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再加上对自己弓术颇为自负,于是干净利落的答应下来:“若有韩某用得着的地方,韩某必竭尽所能。”
祖昭笑道:“那就这么定下来,弟先多谢兄长。”
他知道,韩当这次答应参加徐无县义勇,从某种程度上也就表示认可自己。
徐无县往年义勇虽名义上多为县尉指挥统率,但事实上县尉对世家子弟的指挥力极其有限。为了杜绝冲突,往往县尉只能挂一个空头指挥,不仅如此,还必须让各豪族来担任各小队领队。而今年备盗非同往日,祖家俨然占了大头,身后还有陈县君的支持,文县尉脾气虽烈,但毕竟昔日就认识祖举,不得不给祖家面子。
总而言之,今岁备盗的义勇,几乎就是由祖家主持大局。其他豪族或有私底下的小心思,可大局当前,大方向上还是以祖家马首是瞻。韩当答应祖昭的邀请,另外一方面也就是表示心甘情愿为祖家效力。
聊到这里时,偏屋传来敲门声,洪叔的声音从门外道:“阿季,阿季,你在里面么?”
祖季连忙跳起身应道:“洪叔,我在,啥事。”
洪叔推门而入,看见祖昭,忙弯腰行礼。祖昭上前虚扶了一把。
洪叔道:“没想到大公子也在这里。正巧,我正打算让阿季去找一趟大公子。”
祖昭问道:“是么?洪叔可有什么事?”
洪叔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打紧的事,刚才繁安亭那边来了人,说他们亭捐赠的钱粮已经准备周全,让咱们明日派人过去一趟,点算点算。”
祖昭微微点了点头,虽说备盗一事已经筹措许久,但各乡镇各亭里大户捐赠的钱粮,并不是一步到位。有的是分批次陆续拨给,有的则需要临时筹集,故而或迟或短,参差不齐。原本各大户捐赠的钱粮理应统一收集到县府,由县府亲自监督使用,然而祖家目前正在为义勇铸造兵甲,所以有一部分钱粮直接交到祖家这边。
听到这里,祖季跃跃欲试,说道:“行,明日一早我们便去繁安亭走上一遭。”
祖昭同样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颔首道:“洪叔,知道了。稍后我便点齐人手。”
洪叔应道:“晚些时候我会把马匹都备好。”
洪叔离去之后,韩当起身要告辞。
祖昭拦住韩当,询问道:“义公兄长,你眼下住在何处?”
韩当也没曾多想什么,直接道:“如今已过了农忙,平日里我就住在山间守山人的茅屋里,待到开春后,守山人回来,我再另寻他处。”
祖昭立刻说道:“如此可不是办法。我庄上房间多得是,义公兄长不妨就住在庄上。明日正好一同去繁安亭走上一遭。”
韩当一番寻思,最终没有再多推辞,答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祖昭吩咐祖季安排一间厢房让韩当休息,另外再点齐明日去往繁安亭人数。繁安亭是距离徐无县城最远的一个亭,考虑毕竟是在县境之内,因此也不需要太多的人。但凡闲暇人手有十来人,同去走一遭即可。
一夜无话,到第二天清晨时,祖昭早早起床,来到后院跟祖季、韩当、祖成等人简易吃了一些早点。洪叔早就把马匹打点妥当,早先祖昭还专门吩咐过,让洪叔给自己的坐骑四蹄钉上马掌。马掌虽然早在公元一世纪就曾在罗马出现,但对中国而言,真正有实物考证还是隋朝初年。至于在隋朝之前是否有出现,尚且不得而知。
但祖昭却很清楚,不管东汉末年其他郡县是否配有马掌,反正右北平郡这里是从未见过这样东西。他对马掌只有一个大概了解,前几日才见过那些招募而来的工匠,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描述打造四副u形铁掌。
考虑到连续数日大雪连连,他决定就在今日试验一番自己设计的马掌情况。
洪叔对马掌当然是一无所知,听说要把那铁块钉入马蹄,他甚至还有几分反对,生怕会伤了马蹄。祖昭在昨天傍晚好说歹说,最终不得不拿出大公子的气势,方才说动洪叔照办。对祖昭而言,他也知道自己设计的马掌初型肯定会伤害马蹄,毕竟正规马掌具体尺寸、厚度、齿状,自己全然不是很了解。
正如马鞍、马镫一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反复的试验,推定最合适的马掌定型。
当洪叔将祖昭的坐骑牵出来,马场周围众人无不投来好奇目光,因为其他人的马蹄声是闷响,而唯独这匹马因为有了金属马掌,走起路来却是“噔噔噔”的脆响。他将缰绳交到祖昭手里,脸色十分忧愁,叮嘱道:“大公子,路上多加小心一些,这鬼东西……唉,就怕不能防滑,反而还会打滑呢。”
祖昭呵呵笑了笑,接过缰绳,说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洪叔你岂能不信我?”
洪叔无奈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话。
上马之后,祖昭招呼祖季、韩当二人,领着十数名本庄的子弟,启程出了后院大门。
繁安亭距北郭亭约有二十余里路程,期间还曾经过安阳亭西河桥。
大雪稍微有所缓和,然而整个天地已经是一天素白。祖昭一行人骑在马上,马蹄踩着厚厚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北方男儿虽不惧冷,但这寒冷的天气,依然将所见所遇的乡镇村落驱赶得干干净净,行了小半个时辰,也未曾见过多少人影,哪怕昔日热闹如斯的西河桥集市,这会儿也都放佛被大雪淹没了一般。
到繁安亭已是晌午过后,天空中飘得雪又急切了一些。
一行人仓促的赶到亭驿,下了马,赶紧躲进屋子里取暖。
各里正早已在亭驿等候多时,见祖家人到来后,忙招呼在火盆前落座,又殷勤的奉上热茶。这会儿亭驿准备好了午伙,众人商议着就先在亭驿这里稍微吃一点东西。各里捐赠的钱粮全部送到亭驿,只是繁安亭大户富户并不多,所捐赠钱粮也才勉强达到县府公示下来的数额。大包小包,堆放在亭驿前厅的角落。
吃过午饭,祖昭付了饭钱,之后便招呼众子弟把捐赠之物全部搬送到门外。
来之前已经备好了一辆空车,这会儿便一应搬到空车上。
打点完毕,告别繁安亭一众人,祖昭率队启程返回祖家庄。路上的雪势依旧未减,但比起正午时分要稍微好一点,最起码能让人睁开双眼。
祖季一会儿打马上前来到祖昭身边,一会儿又跑到后面查看马车。他脸冻得通红,时不时还犯嘀咕:“这鬼天气,真冷,真冷!还好被带马戟,要不然手肯定要冻掉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这会儿有风有雪,省得开口雪花子就窜进嘴巴里面来了。
由于风雪阻碍,一行人马走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快要抵达安阳亭的地界。
前方是一片稀疏的林子,大雪把树枝压得很低。
就在这时,祖昭忽然看到前方路边上出现了十多个人影,仔细再看,这十多人多是农民打扮,或者挑着扁担,或者肩负着一堆柴火,又或是拧着一两个布袋。乍得一看,就是一群刚从山林里回来的猎户。冬季结伴进山拾掇柴火、冬果乃至狩猎,都是十分常见之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年四季衣食无忧。
因此,他也没有太在意。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警告道:“祖兄弟留点心,我看这些人有些不对劲。”
祖昭侧目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正是韩当,他立刻提起戒心,忙问道:“义公兄,如何?”
韩当说道:“祖兄弟你仔细看,那两个樵夫背得都是大样的树枝,但是他们身上却没有斧子,如此冰天雪地,这么多柴火,绝不可能单靠拾掇;再看那几个拧着布袋的人,看似是采集野果草药,但他们一人一手拧着一大包,根本看不到重量。”
听韩当这么一说,祖昭当即反应过来,不由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他马上对左右交代道:“大家小心,提高警惕。”
众人大多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见大公子这么说,一个个都感受到压力。
此行,祖家一行人并没有全副武装,大多知识携带佩剑、佩刀,只有韩当一人负上弓箭。祖昭再次仔细清算了一下前方路边那些人,人数竟在二十之上。他下意识又观察了一下四周,心头愈发感到情况确实不对。道路两旁的树林先得是那么安静,一点动响也没有,着实让人感到诡异。只是,他尚且还有些许安慰,眼下雨雪不小,或许只是自己多心而已。
随着离那些猎户、樵夫模样的人越来越近,祖昭盘算着先声打一个招呼,以探虚实。
大约相聚三十来步,祖昭稍微打马上前一些,开口大声喊道:“尔等从如何而来……”
哪里知道,话才刚出口一半,前方那二十余人毫无预兆便起了一阵动作。樵夫将背负的柴火丢掉,三五人立刻围上来,从柴火堆里拔出明晃晃的刀、剑、斧子;拧着布袋的人瞬间撕开布袋,取出弩和箭;其余众人或者从身上摸出早就藏好的兵刃,或从地上厚厚积雪堆里抓起武器。才一片刻,这些“寻常老百姓”就变成了穷凶极恶的歹徒。
离得最近的几人手持着长矛或者铁叉,一窝蜂便向祖昭冲过来。
其余人业已挥舞武器,紧随其后喊杀扑来。至于几个持着弩箭的人,不由分说,端起手弩就朝着祖昭等人发起射击。
变故来得十分迅速,好在祖昭早先听了韩当的告诫,心头多少是有准备。他一弯腰,避开迎头射来的一箭,起身的同时顺手拔出佩剑。他没有急着用剑迎击敌人,而是拽着缰绳的手用力后扯,硬生生的让座骑拔地而起。
正好,一名挺着铁叉的贼子冲至跟前,刚要伸铁叉刺来。
祖昭坐下座骑好歹是高头大马,前蹄离地,顿时拔高了丈许。先踢了一阵雪块,打在哪贼子的脸上,让其睁不开眼。趁此机会,他身子猛然前倾,促使坐骑向前跃出并重新落地,巧妙避开了贼子的铁叉,更狠狠的踩在了对方身上。
钉有铁马掌的马蹄子落下,犹如千斤巨锤撞击。只听得几声骨骼断裂,那贼子被压在马下吐了一阵血,再也不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祖季、祖成等祖家子弟赶紧冲上来,护在祖昭身旁。只可惜有两名子弟冲得太急,让迎面飞来得弩箭射个正着,痛呼的从马背上坠落。
韩当眼疾手快,早在变故发生的一刹那,已经把弓取在手中。取箭、上弓、开弦,动作一气呵成。他几乎未来得及瞄准,对于自己而言,如此之近的距离单凭感觉足矣。听得一声弓响,羽箭“嗖”的飞出,一箭便将一名躲在后面使用手弩的贼子射翻在地。
双方交锋,厮杀正酣。
偏偏就在这时,左右两旁的林丛中再次传来动静。
那些早就埋伏在雪地里、树丛后的贼人,看准时机,蜂拥杀出。场面顿时混乱,贼人人数激增到四十余之众,单单在声势上已经有了压倒之势。
祖昭并不惧怕这些贼人,毕竟这些贼人全是徒步,自己一行人皆是骑士。只可惜今日出门并没有配备马上兵刃,只凭手中短剑接敌十分吃亏。左右一众祖家子弟虽亦都是好手,可无奈战入僵局,雪地里不便发挥,越来越多人受伤或者坠马。
“小贼,纳命来!”
祖季大吼一声,狠狠的踢了一下马肚子,策马向左侧林丛中冲出的七、八贼人扑去。
他的马气势汹汹闯入人群,迎面先撞击上一人,活生生就那贼人撞倒在地。接着他左右劈砍,动作之快,力度之狠,单单看着就让人感觉畏怕。竟一时间将左侧这七、八贼人吓住。多少给道路上的众人缓和几分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