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闻在野送出去的无数封信终于有了回音。
他将刚买好的糖炒栗子放在了袖子里,便匆匆忙忙地往山下赶。
他是在云中门山下的镇子里找到的乘风。
总是矜贵到连发带都要从锦衣阁挑半天的小公子穿着一身破烂的布衣,抱着一柄被布条缠绕住的刀站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神色漠然地躲在阴影里,两颊瘦到凹陷,唯独一双眼睛倔强到发亮。
可见到他的一瞬,还是兀得红了眼眶,继而又紧绷起下颌,垂下了眼睛。
“乘风!”闻在野跑过去,上下打量他,眼睛酸涩,“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宁乘风抓着怀里的那柄刀,少年清瘦的手背因为过分用力而露出了青筋,“之前不方便回信,我只是来……看看你,便要走了。”
闻在野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你要去哪儿?”
“我——”宁乘风噎住,却又实在找不出能圆谎的理由,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利刃,冰冷又沉默。
闻在野道:“你随我回云中门。”
闻在野知道并非如他所说之前不方便回信,如今宁家人人喊打,他定是怕拖累自己,才迟迟不肯回信。
他现在也许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闻在野想。
宁乘风沉默地站在阴影里,没有回答。
“云中门没有加入崇正盟,同巽府也远隔十万八千里,何况我师父那么厉害,那些人定然不敢来找麻烦。”闻在野笃定道:“十三峰的护山大阵很厉害的。”
少年人总是天真又莽撞的,对自己,对他人,都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和自信。
成日管束着他们的师长在他们眼里便是顶破天的厉害了,不然怎么能将他们管得服服帖帖,拎出去的名头都是响当当?
宁乘风抿紧了唇,眼下一片青黑,他疲于奔命这些时日,早已精疲力竭,他太想有个地方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或许是柳州离宁城实在太远,或许是闻在野的语气过于笃定,又或者,他真的累到了极点,闻在野拽着他上山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
那条上山的路依旧很长,火红的枫树林像是要烧起来,只是这次他们都格外沉默。
闻在野没问关于宁家的任何事,生怕惹得好友伤心难过,他拿出袖中的栗子来递给乘风,“刚买的,还热乎着。”
宁乘风并没有什么胃口,闻在野却给他剥好了几粒递到了他手里。
“小鹤嚷嚷着要吃好久了,今天才买给他。”闻在野道:“不过你来得正好。”
宁乘风笑了笑,脸上却满是勉强,他吃了几粒热乎着的栗子,“我吃了他的栗子,只怕他又要闹你。”
闻在野见他笑,心放下了一点,“明日我再买给他也是一样的。”
十三峰人不算少,闻在野思来想去,只能暂时将他安置在膳食居后的柴房里。
“这里鲜少有人来,你暂时先委屈一晚,待我同师父禀明后,再让他好好安置你。”闻在野有些愧疚道:“我早该下山去找你的。”
宁乘风摇头,“你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们是好兄弟,你再这般客气我就要恼了。”见他神色疲惫,闻在野便将身上的丹药符咒全都掏给他,“待我回去再找些来给你,我先去峰顶找我师父。”
宁乘风点点头,在他走到门口时又喊住他,“在野,若是你师父不同意也无妨,我自会下山去。”
闻在野摇了摇头,笃定道:“师父绝对不会赶你走的,你莫要多想。”
他急匆匆去了闻斯的住处,同他禀明情况。
闻斯时年三百岁,是个严厉刻板的师父,听自己的大徒弟说明原委,沉吟半晌道:“兹事体大,须由掌门定夺,”
闻在野愣住,“师父,我们悄悄将他藏起来不行吗?等风头过了,我便送他去安全的地方。”
闻斯看着他,神色莫名,“整个修真界八府十七州,宁家独占巽府参商二州,极盛时莫说无时宗,便是所有宗门世家加起来都要礼让三分,可巽府如今寸草不生……偌大的宁家都护不住他,咱们云中门在修真界排名甚至进不了前二百,在野,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十七州,哪里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那是闻在野第一次见他师父露出那般神色,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觉得无所不能的师父和宗门,原来也不过是无数人与宗门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间,闻鹤深蹦蹦跳跳地扑到他怀里,开心地问:“哥,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给你乘风哥哥吃了。”闻在野向来不骗他,“明日我再给你买。”
闻鹤深这次倒没有闹,大约是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地问:“乘风哥哥呢?”
“在柴房……”闻在野思来想去觉得师父那凝重的神色不对,将闻在野放下来,嘱咐道:“你乖乖睡觉,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闻鹤深被他抱到床上,“哥,我想吃糖炒栗子。”
“嗯,回来给你带。”闻在野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开。
闻鹤深一会儿想着他的糖炒栗子,一会儿又想着那难背的心法,沉沉睡了过去。
闻在野去膳食居给弟弟买了栗子,再到柴房发现没有人时便知道坏了事情。
宁乘风被关到了刑诫堂的地牢。
闻在野进不去,第一反应是要去找师父闻斯理论,他那么信任师父,可转头师父却将他的朋友关进了地牢。
可是却在门外听见了闻斯刻意压低的声音:“……已经通知了崇正盟的人,待天亮便能到了……”
“此事是我管教不力,让在野做了糊涂事,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他年纪小,尚不懂明辨是非……是。”
闻在野眼底愕然,踉跄着退后两步,只觉得昔日师父那无所不能的高大形象在心目中轰然崩塌,御剑匆匆往刑诫堂赶去。
仗着同守门的师兄熟悉,他混进了刑诫堂。
重锁上的失灵阵散发着幽冷的光,龟裂的石板上覆着黑褐的血迹,宁乘风坐在干草堆上,脸上多了几道血痕,见到他来却是松了一口气,“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闻在野愣住,心底五味杂陈,“自然没有,是我……暴露了你的行踪。”
“外面有人守着,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赶紧趁机逃跑。”他对宁乘风道:“我将腰牌给你,用腰牌打开护山大阵就能从云中门出去,跑得越远越好。”
宁乘风皱眉道:“那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闻在野将雕刻着仙鹤祥云的玉牌强硬地塞进了他手心里,冲他笑:“乘风,一定要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混乱非常。
大约是宁乘风这个倒霉蛋运气太差,跑了没多久,正好碰上了赶来十三峰的崇正盟诸人。
刑诫堂闻在野拖了一炷香的时间,最终还是被察觉,闻斯带着云中门众人追来,前有狼后有虎,宁乘风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只能紧紧攥着朱雀刀,眼底发狠盯着崇正盟的人,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他也没什么好活的了。
崇正盟本意是要活捉,自然顾忌着不能下死手,此事发生在云中门,闻斯等人自然也要表态,开启了护山大阵,势必要将宁乘风围困其中。
被逼至走投无路的少年如同发狂的困兽,绝望之中被激发出凶性,第一次教人见识到了朱雀刀的另一面。
邪性诡谲,反而更激起了他们要将宁乘风捉拿的决心。
饶是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金丹期的少年,这年纪连他们的零头都不到,只不过是顾忌不小心杀了他。
闻在野就是这时候冲出来的。
他对十三峰的护山大阵太过熟悉了,随闻斯进去了不知道多少次,即便年纪轻,但能在云中门出类拔萃选进了万玄院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多少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有这个胆子,公然跟云中门和崇正盟作对。
为了给别人开条生路,不惜以命相博,太过愚蠢。
长生崖上山风呼啸,一袭青色长衫的少年腰背笔直,生生以身躯撑出来一道生门,浑身浴血,冲阵中的好友高声喝道:“宁乘风!快走!”
朗月高悬,宁乘风愕然抬头。
“走啊!!”闻在野怒喝一声。
“在野!”闻斯见状大惊,赶忙上前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护住徒弟的半缕神魂。
大阵压下,将少年坚硬的脊骨压得粉碎。
自生门逃出的宁乘风猛然回头,却只见萧然月光下一道浓郁的血色,淋漓破碎,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熟睡中的孩童陡然惊醒。
“哥?”闻鹤深从床上爬起来,下意识要去找他的兄长。
可是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哥昨晚画了一半的符纸还安静地躺在书桌上。
他有些怕黑,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哥临走前说要给他带糖炒栗子,还说马上就回来。
窗户外面灯火通明,人声喧嚣。
他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陡然空了一块,让他惶惑不安,闻鹤深光着脚丫踩在地上,推开了清风阁的门。
小小一个孩童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他资质虽然尚可,但师父和兄长都很惯着他,学了好几年也才勉强学会了几个心法和口诀,现在连御剑都没学会。
十三峰上多了许多白衣红带的陌生人,还有许多受了伤的同门师兄,神色匆匆地往山下赶。
“哥,师父,你们在哪儿?”他仰着头看那些混乱下山的人,试图找寻闻在野和闻斯的身影。
“哥……闻在野……”他大声喊着,但是一个小孩子,声音很快被湮没在人群之中。
“快!闻斯长老受了重伤!快去找药峰的弟子来!”有人御剑匆匆而过。
“师父……”闻鹤深吓了一跳,赶紧往山顶上跑。
却又见那些白衣红带的修士三三两两往下走。
“竟然叫宁乘风那小子跑了……他带走了朱雀刀……”
“都怪云中门那个小弟子出来捣乱,脑子坏了吧,自寻死路……”
“嗐,我看他那师父也是个蠢的,竟然还跑上去护……云中门虽然不怎么样,但那护山大阵确实厉害,那小子脊骨都压碎了吧?”
“啧,快别说了,想想就牙疼。”
闻鹤深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奋力地往山上爬,“师父,哥!你们在哪里?”
“哪儿来的小娃娃,快起开,别在这里添乱!”有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快点,来个人搭把手!”
“闻在野真他娘的疯了!在护山大阵里头动手脚,为一个外人折了多少弟子进去!狼心狗肺!”有人愤愤不平地骂道。
“脑子拎不清罢了。”有人应和,“快点快点,药峰的来这边!”
闻鹤深听见兄长的名字,抓住那人问:“我哥在哪儿?”
那人不认识他,“你哥是谁?”
“闻在野!”闻鹤深仰着头,眼里不自觉含了泪,“我哥呢?”
“死了!死得活该!”那人啐了一口,冷笑着将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