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十月二日生的。顺产。老傅、杨柳都在艺术学校,我一人在家,下午睡觉醒来,发现裤子、床单都被水打湿了,觉得应该不是正常现象,就自己往医院去了。走了十来分钟,抬头看见一个私人开的诊所,号称计生站。我就进去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看上去还算慈祥的妇女接见了我。周围活动着几个她的年轻女徒弟。略一检查,她说:“羊水已经破了!宫口已开了一指,很快就要生了。”接着自我介绍说,她是江城医院妇产科退休的,有近三十年的接生经验。我说:“那就这样了!就是这里了!”
接着电话打到了培训学校,老傅惊惊慌慌地说:“这可怎么是好?预产期不是还有两天的吗?我这边正忙着呢!根本走不开!只能让杨柳先过来。”
我说:“不用惊慌!有医生呢,你们又帮不上忙。不过是医生点明必须要有家属在场,她才肯收留我。你让杨柳妈慢点,别惊惊慌慌的!”
那诊所也就二十来平米,先是有女徒弟在对面的巷道里生火做饭,过得一会儿,她们就张罗着吃饭了。吃的是红薯稀饭。医生问我来的时候有没有吃过东西,我说没有。她说一会儿没力气可是不行的,问我要不要吃点。我说那就不客气了,吃点吧。那些徒弟吃得是真简单,就一点稀饭咸菜。咸菜的品种倒不少,共有三种,泡萝卜、干盐菜、鲊豇豆。
两碗红薯稀饭下去,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那阵痛是逐渐加剧的。起初痛得较轻,而且间隔时间较长。这样还能勉强对付,毕竟咬着牙痛过一回合后,尚有那么一个与人稍事喘息的空档。渐渐地,阵痛加剧,间隔也越来越短。直到上一回合和下一回合之间,找不到什么明显的间隙。那是什么类型的痛呢?我仔细品了品,那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胀。真没想到,胀也能让人如此痛苦!到后来,自我和咬牙这些就都不起什么作用了,只有无可奈何地一阵乱叫。再到后来,就切实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觉了。换句话说,那样的痛苦下,你真的会觉得了无生趣,你真的会想到放弃,你真的会切实认为死是一种解脱。
这时杨柳妈赶到了,我痛得昏昏沉沉的,只勉强认得她是我的杨柳妈。她说:“丫头,是这样的!没办法的!孩子都是这样痛下来的!”医生则在一旁不停地喊使劲。妈妈的,这种情况下,谁还会踩假水似的?那哪还有什么劲使?早就已经是不遗余力了呀!
好在那时间不是太长,真正到你不大想活的时候,痛苦也就差不多到头了。从吃完稀饭到孩子面世,一共就一小时二十分钟。
当听到孩子啼哭的时候,我那是真的力竭了,力竭到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我切实明白了:啥叫力不从心!按说无论如何应该睁眼,以求第一时间见到孩子,核对她的健康状况。
苦于真没那力气。
只听医生说:“是女儿!”我不大关心孩子的性别,我关心的是健康状况,很想追问一句,但同样苦于无力,没有力气说话。我用残存的一点思维分析:凭着医生的语气判断,凭着杨柳妈没有发出什么异常的声响判断,那应该是正常的孩子!正常就行了!这样一放松,我就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周围已是万籁俱寂了,只见杨柳妈在我右侧的床前坐着,神情有些焦急。借助周围的环境,我明白我是干啥来了。于是问:“孩子呢?”杨柳妈说:“睡在你旁边的,左手边。”于是侧转身子,果然有一个被小棉毯包裹着的孩子,正沉沉地睡着。看上去还行,像个人样儿!我看到的只是头部和脸,其他部位都被包在棉毯里。我对杨柳妈发命令说:“把这毯子拿掉!”杨柳妈说:“那怎么行呢?刚生下的孩子,怕冷!放心吧!丫头,健健康康的!就是小点,只有五斤!”然后指引我说:“来!顺着这毯子,把手伸进去摸摸吧!”我立即把那只没被输水的手挪了出来,杨柳妈说:“慢点!毛手毛脚的!”
我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摸得很仔细,包括这一手指和那一手指之间,这一脚趾和那一脚趾之间,应该有的间隙都仔细核对了,准确无误!再看看那脸蛋,就切实放心了。我花了半分钟时间,给小孩琢磨了一个名字傅文若。然后调侃说:“五斤已经不小了,结合这小孩吃到的东西、过的日子来看,她已经给了面子了!相当给面子了!”然后问:“这小样儿,像谁呢?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这话一问,竟然把自己问成了满心的凄怆。姓赵的,你正干啥呢?给李念侍候月子吗?有儿子的感觉真好,对不对?你有一点心灵感应没有?你不说玉有灵气吗?那玉此时可是在我身上的,它履行职责没有?你有没有做个什么梦呀或是午夜惊魂什么的?
“丫头,想啥呢?别瞎想!”杨柳猜出了我的心思。
“老傅呢?回去了吗?通知保姆了没有?”
“你爸在外面那沙发上打瞌睡,可能这会儿刚好睡着了。反正你也不让他进这间屋。明天学校还一大堆事呢,就让他躺会儿吧!”
“杨柳妈,你这身体能坚持住吗?昨晚就应该通知保姆到岗。”
“你爸让她明天一早来。没事,天亮回了家,再睡就是。这种时候哪能完全靠保姆,不放心呀!”
这时医生进来了,看样子已经睡过一觉了,兀自打着哈欠。说是要打针,帮助子宫复原复位的针。这针打下去后,日子就又不好过了,子宫收缩复位的过程中,不但伴随着疼痛,也伴随着出血,关于出血,医生是这样说的,她说出血是正常的,只要不是太多,量不是太大,就不要去打扰她睡觉。但同时又说,要是真的出现大出血,她这里也没办法,那就只有送去江城医院。说完又睡觉去了。
接下来的二小时,就一直出血,杨柳妈每隔三五分钟就要替换一次那些垫在床上的厚厚的纸巾。到后来,她有些呼急、有些害怕了。杨柳妈开始了唠叨,她说:“丫头啊,开时的时候还是该去江城医院。现在这三、四点钟的,去医院恐怕医生都找不到,可怎么办呀?”老傅在外间焦急地踱着步。是呀,能不能找到医生是一回事,我现在这情形,加上一个婴儿,就那个老傅和这个体弱的而且已经熬过一夜的杨柳,我们怎样才能到达医院,那都是个事呀!
我说:“没事的!你丫头我吉人天相。这应该还算‘量不是太大’的范畴。你看那电视里面,生孩子本来是要失很多血的。”
到五点的时候,疼痛就慢慢减轻了,出血量也逐渐减少,只是肚饿加剧了,饿得心发慌。那两碗红薯稀饭,究竟是不中用的!老傅上街买东西去了,他说看能不能买到包子之类。旁边的女儿也饿了,她采用的方式是:张着嘴四处乱舔,一般是舔在包着她的那小棉毯上,看上去挺可怜。这样舔到后来,她就感到了失望,所以当老傅空手从街上回来时,女儿已经开始了号哭。老傅说,包子铺还没开张,很多店铺现在尚处于用煤球生火阶段。
我说我没事,饿饿问题不是太大,关键是小孩咋办。
医生被小孩闹醒了,走过来说:“没办法!现在还不能吃奶,准备了奶瓶没有?有奶瓶的话,可以喂点白开水。”
老傅家去了,半小时后,他拿来了奶瓶加一盅荷包蛋。小孩吸了点水,准确地说,只是舔了舔被打湿过的奶嘴,居然就不叫了,也不四处乱舔了,又满意地睡了。我看着她熟睡的小脸蛋,想:这孩子!也太省事、太好打发了吧!然后不知怎的,就掉下了泪。
荷包蛋吃完,天也亮了,我说差不多了,可以回家了。老傅去和医生算账。医生给老傅解释说:主要是那个一次性产包值钱。我看着老傅给了医生二百元,医生居然还去给他找了零。妈妈的,竟然这么便宜!岂有此理地便宜!
老傅到街上找来了两个棒棒(搬运工),棒棒说得有一个竹椅,接着又说:先说好了,这是抬月母子,抬月母子肯定要贵点。老傅问他如何个贵法,两棒棒交头接耳地嘀咕了两句,然后由其中一人比划出三根手指,说:“三十块!三十块这生意就做了!”老傅找竹椅去了。我问杨柳说:“为啥月母子要贵些?因为重量吗?我现在已经减负了呀,不算重!”杨柳说:“这是迷信!老古板人认为,抬月母子比较晦气。”他妈妈的,怎么就晦气了呢?
就这样,我坐竹椅,被棒棒抬着,女儿被老傅抱着,杨柳提东西,我们回了宿舍回到宿舍我就下地行走了,开始张罗一件事,毛巾裹肚子,以期收腹,让身形最大程度地尽快地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