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锦衣夜行第128部分阅读
成熟,需要磨砺。
一只只马桶搬上车去,整整齐齐地码一层,再码一层,摞得高高的,最后用绳索仔细地捆好,捆得结结实实,然后再装下一辆车。
夏浔和其他人一样,认真的干着活,一点也没有露出厌恶嫌脏的情绪。本该由徐茗儿搬运的马桶,他也抢着去搬了。其他的人注意到了,只是冷漠地瞧他们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是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没有尊严没有人权甚至没有生存的权利。他们知道,姓夏的和姓徐的这两个人是一块儿来的,或许他们本来还是朋友或者亲戚,所以才互相关照吧。没有关系,在这个地方久了,也就没什么人味儿了,很快,他们两个就会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成为一具只顾自己活着的行尸走肉。
徐茗儿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然后,她忽然鼓起了勇气
夏浔提起一只马桶,摆到车上去,刚提起下一只,忽然有一双小手同时握住了马桶的另一边扶手,那双小手看起来很粗糙,而且脏兮兮的,但是夏浔认得,那是茗儿的手。
这是他用从谢谢那儿学来的易容手法,没有现代世界那么多现成的易容材料,就是米浆泥土草汁用这些很容易弄到的材料,经过一双妙手的处理,就能让一个人的模样和皮肤来个大变样儿,简单易行。
夏浔抬头看了一眼,徐茗儿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抿着嘴儿,很努力地在抬马桶。
眼前的,是一个懂事的女孩,是一个倔强的女孩,也是一个可怜的小孩
夏浔的嘴角微微向上勾了一下,手上加大了力气,也加快了速度。
三十多辆满载着红漆马桶的平板大车“吱吱呀呀”向朝阳门走去,老远就有一股陈腐的臭味弥漫开来。
金陵帝都,人口数百万,每天都有垃圾和排泄物的问题需要解决,有一大群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是专门负责清理这些生活垃圾和排泄物的,他们生活的来源就是这份工作,隶属于应天府衙门,清理的是普通士民百姓的生活垃圾,官府会支付一部分费用,粪便运出城,会卖给城郊乡镇的大地主,还能得到一部分收入。
在当时,在农村,对于粪肥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乡村的地主士绅甚至会在经过大道的自家地头盖一处公益茅厕,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免费的肥水,花上不多的钱,便能肥了自家的土地,他们当然也是愿意的。
送香房专门处理宫里的垃圾,上头有规定,粪车只能出朝阳门,送到孝陵卫的卫田里去,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驻守京都的军卫大多没有自己的卫城和卫田,唯独孝陵卫不同。这支军队唯一的使命就是拱卫孝陵,他们是永久驻扎于此的,不管是编制还是人员,所以他们有自己的驻地和营区,有安顿着属的地方。
一出朝阳门,再往前去直到孝陵,这中间大片的田地都是孝陵卫官兵的卫田,孝陵卫的卫城与卫田的总面积,足有整个南京城的四分之一大小,着实的威风。可惜的是,孝陵卫的官兵没有发财的机会,也没有升迁的可能,他们无权无势,一入孝陵卫,只能就此守着他们的卫田,本本份份地过日子。
去孝陵卫,要走朝阳门。
朝阳门内那一片地区是皇城重地,根本没有多少普通的百姓住户,同时出朝阳门就是直接往孝陵去的御道,要想去其它地方得绕一个大弯,所以虽然其它城门现在因为盘查甚严而拥挤不堪,出城的百姓还是宁愿在其他地方等着,少有人到这道城门口来,因此这里显得相当冷清。
夏浔选择现在这个身份,除了这个身份本身就具备的天然隐蔽性,也考虑到了他们每天要出城,而且走朝阳门这一特点,这是一场心理战。
堂堂郡主岂会混进运马桶的队伍,穿上一身破烂不堪带着尿臊味的衣服这是一个不可能。
风声这么紧,盘查这么严,心中有鬼的人,都会本能地选择人多混乱的城门,那样才有安全感,谁会走这么冷清的一条路,如鹤立鸡群一般明显这又是一个不可能。
何况,这么一群每天招摇过市,却被所有人都忽视了他们的存在的阉人,本身就是最好的保护色。
罗佥事一朝大权在握,的确有能力驱使金陵城的治安力量,把整座金陵城搅得天翻地覆,可他毕竟不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只要不是他本人在此坐镇,那些受他驱使的其他衙门的那些公差巡检,会不辞辛劳日复一日地卖力盘查每一个路人么,会对一些每天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经过的运马桶的阉人生起戒心么
夏浔的人通过几天的观察,基本已经确定了这条道路的安全。尽管如此,夏浔还是在附近安排了一些人手以防万一,一旦他的身份泄露,这些人就是死士,是负责豁出命来掩护他这个首领离开的死士,因此今天的朝阳门周围还算是比较热闹的。
一见是送香房那帮臊气烘烘的死太监又来了,守门的官兵早就捏着鼻子摆手叫他们通过了,倒是一个身穿锦衣的校尉喊了一声:“慢着”,便走上来逐一地打量起来。
马桶车上是根本藏不了人的,要查也只是查这些押运马桶车出城的人,往他们中间一站,便有一股马蚤烘烘的尿臊气扑面而来,那个锦衣校尉屏着呼吸,逐一打量着。
一个小姑娘要扮小太监,先天上就有优势。何况徐茗儿穿上一身破烂肮脏的太监服,脸色弄得一片腊黄,还微微带着菜色,完全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任你怎么看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太监,和锦衣校尉怀里暗藏着的画像上那位娇俏可爱慧黠灵动的小姑娘完全画不上等号。
按刀的锦衣校尉只在她脸上微微一扫,便瞧向了下一个人。夏浔用最锋利的小刀,一早就把他早就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又刮了一遍,还淡淡地涂了层粉,让那下巴变得圆润细嫩起来。他的肤色发型也变了,头发甚至打薄了一些,以至于挽起的那个发髻都透着寒酸气。
他的眼角用米浆制造出了细细的皱纹,以致于骤然老了十岁。眼角还向两鬓吊紧了些,眉毛也拔去了一些,让那本来极英朗的一双剑眉变细了,嘴巴里则在两侧垫了点东西,于是他的眉形眼形脸形全都发生了变化,唯一没变的,只有他的身高。
锦衣校尉走到他身边时,仔细地看了看,夏浔和其他的太监一样,举止眼神神气,不带半点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他现在的样子,和贴在城门口的海捕文书上那位英姿勃勃的燕逆首脑朝廷钦犯,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种易容形态不能保持太久,不管是刻意做作的动作和神态,还是眉梢眼角乃至脸型的简单化妆,都不能持久,可是他只要能坚持到走出这道城门,那就足够了。锦衣校尉盘问了他几句,夏浔一副半死不活的老太太模样,憋着嗓子,娘声女气的往前一凑,他特意在自己衣服上加厚了的屎尿味儿差点没把那个锦衣卫熏个跟头,一笑,呲出一口的黄板牙。
这个细节被那锦衣校尉注意到了,但凡家世条件还可以的人,每日的洗漱和洁齿都是必不可少的,他绝不会想到有人会把伪装做到如此细致的地步,那黄板牙还有眼角的眼屎锦衣校尉厌恶地摆手,对夏浔的殷勤只回答了一个字:“滚”
夏浔点头哈腰地笑,送香房车队轱辘辘地向城外走去。不管是明里的夏浔和徐茗儿,还是暗里准备接应的十几名死士,全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出了城门不远,就是孝陵卫官兵成片的卫田了,庄稼已经起来了,绿油油地迎风起浪。
出城了终于出城了
只要方法找得对,天下没有牢不可破的禁锢。
原野的风迎面扑来,夏浔的胸怀为之一畅。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罗大人啊,这一次,你又棋输一着”
夏浔回头看了眼朝门,微微地笑了一笑
锦衣卫衙门,刘玉珏实在按捺不住,向罗克敌问道:“大人,咱们的人为什么都撒到金陵城外去呢”
罗克敌瞟了他一眼,反问道:“金陵城数百万人口,你以为凭咱们锦衣卫那么点人手真能看得过来这城中住着无数的王侯将相,你以为,他们真能容忍咱们没完没了的搜检,把整个金陵城搞得鸡飞狗跳,叫他们不得安生你以为,应天府五城兵马司的那些巡检捕快们对本衙的上官都能阳奉阴违上下其手,他们会给咱们那么卖力的干活”
刘玉珏犹疑地道:“那么大人”
罗克敌淡淡一笑:“他们的作用,只是打草惊蛇罢了,咱们的口袋,设在城外”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ps:几件事儿。
一个是,我发现这两天章节上传后,一开始会出现重复现象,一些段落在章节里会出现两遍,我已经向管理员反映了,争取尽快解决,但这个问题并不增加上传的总字数。
另一个是诉诉苦。写历史,尤其是有真实背景的历史,相当的很不容易,我就拿这一章来讲讲,除了对每一个小说作者都需要考虑的人物塑造情节设节的等方面的问题之外,历史小说作者要想认真,还需要额外做哪些功课。
只拿这一章来说,我想要主角顺利逃出京城,展来猫鼠游戏也是在城外,因为在城里的话,主角必定完败,不可能逆天。而如何出城呢主角没有魔法斗气,想杀就能杀出去,那他就得有个最好的掩饰身份,尽量显得合理。
好,首先我要去资料,查找明朝当时社会上的各个行业种类,在各行各业里找一个和官府沾边的行业,与官府沾边的检查相对要松懈多了,还要让它具有特殊性,容易混进去,内部管理又不严,对喧嚣京城的时下最重要的大事件也漠不关心的。
要符合这个条件的行业,要翻查好多资料,最后我找到了处理皇宫马桶的部门。
接下来,我要查这个行当的详细资料,人员构成,出入规矩,也许瞎编大家也未见得看出来,但我要尽量贴边儿。
查到这些之后,我想设他们往孝陵方向去,接下来就得查金陵十三城门,哪一座是通孝陵的。我查到了,是朝阳门。
查到之后,我再要查,朝阳门内当时是居民区还是皇城区,这决定了这座城门出入的人是多是少;
查明之后,我还要查资料,查朝阳门外,一直到孝陵这一片儿,当时是住家还是田园
当这一章写下来后,您下来时,我刚才说的这些细节您可能一扫而过了,如果我随意一编,或者你可能仍旧看不出什么来,但我要说的是,我要尽量保证它符合当时的情况,所以我在这里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绝不是盯着屏幕,脑子里过着电影,就能刷刷地写下来的。
这样的情况,我写一章下来,所耗费的精力和时间,到底有多大,您该想得到。比别人同样的一章,要多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
还是尽量还是多更吧,不过间或也得歇歇了,自辞职以来,忙着跑手续,忙着码字,还没歇过,身体也没顾得上调理。不过我的歇歇,也未必就比别人慢了,只是跟自己比。
再者,就是许多读者朋友纠结的一个问题:要不要改动历史。
我在书页上设了个读者调查,大家有兴趣可以去投一票,表明你的意向。
我觉得,改是要改的,但靖难结束前,尽量写实,大事件,不说百分百,也得好好考据资料,尽最大可能的写实,改不得。
因为朱棣成了永乐大帝,不符合儒家思想,再加上继之的大清酋长们对他一通泼污水,这段历史面目全非。我想还原我心中的历史,这一段必须尽量保持客观真实,如果加入大量改变的历史,那么靖难这一段的是非功过对双方的评价就没有说服力了,我能用编造的事实来证明谁对谁错么
所以,靖难结束前,不会大动。
对建文及其一众削藩近臣,儒家文人们用春秋笔法对他们的作为进行了种种矫饰,留下一堆千疮百孔,漏洞百出的赞誉之词,根本经不起推敲。夸了他们半天好,却举不出一件实证来。对朱棣呢,则是百般污蔑,甚至编出了甚么朱元璋和他大哥二哥三哥都还活着的十多年前,他就有了反心的弥天大谎。
这些,我在笼中论道一章里提出过一些疑问。
朱棣入南京,先列了二十九个战犯,后又追加了五十三个吧,所杀的,所株连的,只有这些人家,所采用的手段,也是例来封建君主都会使用的手段,比起李世民把哥哥和弟弟全家杀个精光,几个月大的侄子都活活摔死的手段,朱棣对政敌对朱允炆的家人还算仁慈的了,但是把他描写成什么了
甚而一提到朱棣,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入南京城这几个月内清洗政敌的“劣迹”,此后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丰功伟绩远迈汉唐,有谁提起过在历史教科书上,就连下西洋的功劳,都归功于他的打工仔郑和了,却把朱棣这个真正做决定的大老板抛到了一边。
“诛十族”的民间传说,连编出张献忠入四川,大杀几千万的清朝时期的明史专家们都不敢承认它是真的,因为老方家不要说旁系娘家朋友学生里边有太多的人当时还活蹦乱跳的,就是他自己的四个嫡子都活了一半,可是这评书传说偏就取代了真正的历史,被传唱传唱
还有铁铉,只有二子,没有女儿。老婆自尽了,两个儿子逃到关外铁岭去了,清朝的时候他的后代还当过二品的道台,结果也被编出个全家死绝,这还不够,还非要给他编出两个女儿来,用吸引眼珠的妓院来描写朱棣如何邪恶,甚至还编出了栩栩如生的圣旨来
再比如朱允炆宫中纵火自焚后,朱棣进了南京,当时在京不在京的气节之士是怎么做的榜眼王艮服毒自尽,景清怀揣利刃准备刺驾,卓敬坚贞不屈求死被杀,在外募兵的黄观闻大势已去投河自尽这都是气节之臣。
然而,在外募兵的齐泰黄子澄呢是被抓回京城,名正典刑的。是和皇帝自焚了,燕王进城了,他还好端端地呆在自己府里和被生擒活捉的方孝孺一起押上刑场公开处决的,当时已是朱棣登基七天之后了,朱棣入城之前就把他列为了战犯之首,居然有人编出朱棣要他草诏,而他不肯答应的事来,还编了一段很生动的金殿对话。
这里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更多,道衍大师突然神棍了,早在燕王离开北京时就料定他一定能攻进南京,所以特意嘱咐他,对方孝孺这样一个腐儒对他这样实干的政治家来说根本不可能看得上眼的鼓吹井田和复古的理想主义者,对一个大加迫害他们佛门弟子的方孝孺,千万要留他一命。
因为方孝孺太重要了,孔圣孟圣死了都没天塌地陷,例来改朝换代总有忠于先帝的臣子们殉节,全都没关系,但是老方死了会绝了天下读书种子。
你让后来的于谦王阳明杨继盛张居正史可法这些人情何以堪呐
这些根本经不起推敲的事,偏有人当真。
明实录中说方孝孺曾有乞饶之举,有人就说假的,是朱棣污蔑,也许吧,也许真的是假的。可民间传说的就一定是真的朱棣虽然杀了卓敬,却给了他一个相当高的评价。无论是明实录还是明史中都有朱棣说的这么一句话:“国家养士三十年,唯得一卓敬”,到了方孝孺这儿,就开始污蔑了
诸如此类,一言难尽。还有许多许多破“腚”百出的所谓历史,我在故事中一一演示吧,这里就不全列举了。
毫无依据的民间传说占了主流,成了历史。真正的历史固然未必全如朱棣修的史,可是野史中对建文及其一党的美化不嫌有太多荒唐和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吗
朱棣是一个封建时代的帝王,他有他的历史局限性,我没打算按照现在的人文观来美化他,可也不应以偏概全,否认他的功绩,不应以他登基前后几个月里清洗政敌的事情,掩盖他一生的丰功伟业。
写作,也总得有点理想吧。
我想根据我搜集的大量资料,推敲的诸多漏洞,写出我印象中应该是那样的一段靖难,所以,在靖难结束前,我不会妄加让主角改变历史的东西,以影响我对还原的努力。想要主角威风八面,弥补历史遗憾,永乐登基后再说。
以上,俺的辛苦,俺的思想。
第392章 天罗
朝阳门外就是孝陵卫的卫田,车队出了城,向前走了约两里地,夏浔便向徐茗儿递个眼色,说道:“我去旁边方便一下,你们先走着,马上赶回来。”说完便向路旁的庄稼地走去。
“我我也要方便一下”
徐茗儿脸蛋儿微微红了一下,忙也跟着跑过去,其他人并没在意,大家都混到这份儿上了,全是干脏活累活挣口饭吃,赚点少得可怜的花销而已,眼下活都干了一半了,你赶都赶不走他,谁还会自己溜掉不成
夏浔到了路旁庄稼地里,便站在两片庄稼地的中间小径上不动了,片刻功夫,徐茗儿跑了过来。
“快走,这边”
夏浔向她一摆手,沿着那条小径急急奔去,等他跑到尽头,便看见一条灌溉的小河,河旁栽着一排杨柳,过了小河仍旧是一片庄稼地,夏浔抬起头分辨了一下方向,向徐茗儿一招手,又往西边赶去。
沿着田埂跑了大约一里多地,便见一个农夫打扮的人正蹲在河堤上使一根渔杆垂钓,一见他们跑来,那人立即丢了渔杆,一闪身钻进路旁庄稼地里,片刻功夫又挎了一个大筐出来,那是农家拾粪担土的柳条筐子,不过里边很干净,只放着两套衣裳。
“快马上换上”
那人只是奉命接应,却不知道眼前这个被通缉的杨旭就是自家飞龙秘谍的龙头老大夏浔,他把两套衣服拿出来递到夏浔和徐茗儿手里,夏浔接过衣服对徐茗儿道:“快,到庄稼地里把衣服换了。”
“哦”
徐茗儿答应一声,捧着衣服跑进庄稼地,等他们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精神奕奕的小伙子和一个俏丽的小村姑,都是农家打扮,只有肤色还没变。那人仔细打量他们几眼,松了口气道:“好了,这是你们的路引,不过应天府现在风声太紧,搞不到本地出发的路引。
这里有三套路引,以备万一,看情况更换。第一套是经乌江江宁,到了秣陵关的路引,目前最适用,你们现在跟我走,前边还有人接应,带你们经淳化去溧水,到了那儿另有人安排去处。”
说着,那老农打扮的人打个手势,便急急向前走去,夏浔和徐茗儿紧随其后,这人带着他们一会儿钻庄稼地,一会儿走田间小路,后来又趟河到了小河另一边。
夏浔发现,所谓不管经过多么激烈的运动,始终仪态万千头发一丝不乱的美女,原来只有古龙小说里才看得见,旁边的小美人儿现在已经跑得钗横鬓乱,香汗涔涔了。夏浔向她伸出了手,徐茗儿只稍一犹豫,就把汗津津的小手递到了他的大手里边,被他一带,整个身子都轻快了许多。
小手被一个男人的大手握着,傍着他这么跑动着,茗儿心里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迷迷蒙蒙的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霍然出现一片树林,林边停着一辆骡车,有个车把式站在地上持着鞭子正翘首望来,跑在前头的老农向他打声招呼,那人便跳上车子,急急招手道:“快些,快些。”
夏浔和徐茗儿钻进车子还未坐好,那车把式便一甩鞭子,骡车急急向前驶去
安立桐安大胖子正在孝陵卫地面上。
锦衣卫能动用的人手全都动用起来了,泡了一年多病号后宣称已经治愈的安胖子也被差派出来。他大哥就是锦衣卫的人,当年锦衣卫权势熏天的时候,在孝陵卫这边弄了几块地,还盖了一处别院,安胖子和大哥就奉命监视着这一带地区,也算熟门熟户。
锦衣卫在这一片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另外那些人都是金陵城里的泼皮混混。罗克敌能动用的锦衣卫的力量有限,要讲认真卖力,他又信不过那些惯会阳奉阴违钻营敬利的巡检差役,便利用官府的力量,逼迫许多老字号的帮派力量协助,充当耳目。
派给安氏兄弟俩的人大概有四十多个,大多是丐伙中的兄弟。这丐伙儿也就是丐帮了,所谓的丐帮其实三五十人就是一帮,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组织,每个团伙的老大一般就叫团头儿,控制着几条街巷,在这片区域里乞讨的叫花子都归他管,不是他的人就算想讨饭也只好去农村走街串巷,大城大阜里边都是有人控制地盘的,哪能容你抢食。
这些人只要官府说一句他们有碍观瞻,那就可以把他们赶走,想告状都不可能,对官府的要求又焉敢不从再说罗克敌又开出了极高的赏额,所以这些叫花子们三五成群,散落在各处必经的道路上,凭着他们多年乞食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盯着每一个行人。
朝廷当然不会只在城中安排搜检人员,城外也有大批的流动巡检,不过摆在城郊各处关卡的巡检差捕都是摆设,真正倚靠的却是这些毫不起眼的帮派人。
夏浔能顺利出城,主要是站在锦衣卫的角度,从他们的能力,考虑他们对缉捕力量的分配,这其中又涉及到了锦衣卫在实施抓捕和人力分配时考虑问题的心理。而罗克敌把他真正倚重的力量安排到城外,恰恰是在无论如何严密,必定有漏洞可钻的现实基础上,充分考虑了夏浔急于脱逃以及一旦出城就会戒心大减的心理,而且经过梳篦之后出城人员的动向,更容易露出马脚。
这是一场双方首脑揣摩着对方心理展开的猫鼠游戏。
桑家浦村南头的大碗茶铺子里边,安立桐灌着那味道并不怎么样的大碗茶,拿汗巾不断地擦着汗。还没进入夏季呢,可他不但体胖,而且体虚,就是喜欢冒汗,只是坐在那儿,就已汗如雨下。这是一个消息点,就像蛛网上的一个结点,这样的结点还有许多,任何一个结点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四面八方的散骑官兵巡检民壮,就会迅速地扑过去。
“杨旭,还真是人物啊”
安立桐放下大碗,感慨地叹了口气。
知道杨旭真正来历的,这人世间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了,秘密藏在心里不能与人分享,真是一件挺难受的事,不过他不敢说,这欺瞒上官之罪,他哪敢对人提起。再说,这件事说不说也无关紧要了,现在这个杨旭是钦犯,是神通广大的飞龙秘谍,已经是个叛逆,那并非青州举子的身份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徒然给自己惹麻烦。
这个小子,还真是胆大呀,当初怎么就没看出他是个亡命之徒呢不对,从冯总旗张十三他们莫名其妙地死去时,就知道这小子胆大包大,颇有心机,也颇有本事了。可这一遭儿,他闯的可是弥天大祸呀。徐大都督是他杀的么未必不过他夜闯中山王府应该不假,上一次燕王的三个儿子被他救走应该也不假
想到杨旭干的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安立桐甚至有些羡慕了。至于抓到夏浔可以封为世袭百户,他并不敢想,他的志向一向很卑微,再说,这么大的雨点儿,哪就能砸到他的头上呢。
安胖子想着,又倒了一大碗茶水,他捧起茶水的时候,一辆骡车正从店前经过
骡车里面备了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假发套等简易的化妆用品,此外还有一些钱。夏浔很满意,他的手下现在办事非常细心,再也不是一年前刚到金陵城时遇事只会喊打喊杀的傻大兵了。
徐茗儿取出路引仔细看着,上边盖着的圆的方的各种关防和衙门的印信,红彤彤的都是真的,从路引上看,他们已经走过许多地方了,三分路引上的名字各不一样,至于关系
徐茗儿的脸蛋又红起来。
一份是兄妹关系的,而另两份,是夫妻关系,夫妻
她偷偷瞟了一眼夏浔,有些羞窘。
夏浔的人考虑的确实很细致,以这两个人的年纪,扮父女实在相差太远,夏浔已经剃光了胡子,看模样只比她大个七八岁而已,扮兄妹倒还可以。但是考虑到逃亡路上条件有限,如果扮成兄妹,在住宿出行各个方面都不容易,所以三份路引中倒有两位是写成了夫妻关系。
徐茗儿倒不是个见到这样一份东西,便心生什么绮思旖念的小花痴,她的羞窘只是脸皮薄的女孩儿家本能的反应而已。
大清早,从皇宫之西的浣衣局走到朝阳门儿,再从乡间小路一路奔波,直到上了骡车,这一路下来,两个人小心谨慎,路上也仅仅是下车方便了一下,途经的官府关卡都由小路绕了过去。
这里就在南京城下,虽然朝廷缉捕的榜文上压根没提小郡主,而且通缉的人包括曾出没中山王府的三个人小郡主除外还有赶车的一个,以及三友阁酒店的那七八个人,并没有点明是一男一女,但是公人中品秩较高的人必定受过提醒,知道抓捕对象中有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因此还是小心为上。
可是即便如此,还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怀疑,这个有心人怀疑他们的理由恰恰是因为他们太小心了。这是一个乞丐,他们停车方便的时候,那乞丐看到了,当时对他们并未起疑,但是那个乞丐向前溜达的时候,却于不经意间发现这辆车上的人没走路口,而是抄小道绕过了关卡。
夏浔万万没有料到官府是正大光明抓人的一方,可官府的人居然比他扮的角色还要隐秘,居然会是路边一个乞丐,夏浔的眼光再毒辣,又如何识破一个本来就是乞丐的乞丐
很快,一队人马就追了上来。追上来的人正是安立桐那拨人,安立桐还不能确认要追的人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或许并不可疑,或许是个挟带私货的,但他总要确认一下的。
那车夫忽地听到后边蹄声如雷,扭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立即扬鞭猛抽,车子马上像飞起来一样向前奔去。车是从金陵方向朝外走的,而车上的这两个人,他们的路引上却没有金陵府的官防印信,这是一个重大疑点,一旦被人抓住,后果不堪预料
可是这一逃,后边的人便也确定了其中有鬼,追的更急了。
“离接应地点还有多远”
夏浔一手扶着厢壁,一手扶着茗儿问道。
郊外道路不平,茗儿被颠起来,头撞了一下棚顶之后,她就乖乖抓着夏浔的手臂不放了。
“还有十来里地,那儿有咱们三个人。”
现在三四个人已经是极限了,不管你扮成农人还是商贾,人数稍多一点的队伍现在都会受到官兵的反复盘查,再三盘问。
夏浔探头向后看了一眼,路上干燥,十多个人策马狂奔就在身后扬起了漫天尘土,声势骇人。
夏浔急急思索了一下,又问:“水路那条线距此有多远”
车把夫一面挥鞭如雨,奋力驱赶着车子,一面气喘吁吁地答道:“由此向东走,大约二十里外有条河,溯河而上,那里有个码头,咱们有艘船停在那儿”
夏浔断然道:“绕过前边那个坡马上停下,放我们下去,你赶着空车引他们走。”
车把夫吃惊地道:“要放弃这条线么”
夏浔冷静地道:“追来的只有十几个人,却难保后边没有别的人,更难保前边没有受命堵截的人再说,你这骡车载着我们,只怕跑不到地头就被追上,必须换线”
“好”
那车把式倒也果断,车子拐过山坡,他便猛地一勒缰绳,骡马长嘶着,又冲出去四五丈远,这才缓缓停下。骡车还未停稳,夏浔便一个箭步跃下了车,徐茗儿很机灵,不等招呼便跟出来,刚一猫腰,还未跳下去,便“嗳”地一声,被夏浔抄住了她的纤腰,把她像只小猫儿似的挟在肋下,箭步如飞地向路旁密林跑去。
那车把式望了他们一眼,一扬马鞭:“驾”车子又急急向前赶去。
“这真的是我们要找的人杨旭就在车上我我发达了,发达了”
安胖子骑术不错,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一颗心因为兴奋已擂鼓似的跳起来。一旦抓到杨旭,那就是世袭百户,世袭的啊不只是他要官升百官,而且他的子子孙孙,总有一人一出生就注定了是锦衣卫的百户军官,哪怕挣下一座金山银山,还有给子孙后代挣下这样一份家当更贵重的么
“雨点真的砸到我的脑袋上,我这颗大头没有白长,我安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呐”
安胖子越想越兴奋,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些许的忌惮也一扫而空了。
一俟发现前边的车子开始逃逸,就已有人离队报讯了,只消片刻,散布各处的兵马就会向这一带集中,就像扑向狩猎中心的猎手们四面合围一样,方圆十数里内,将迅速集中大批的巡检捕快弓手民壮,紧接着,目标在此出现的消息就会像一石入水荡起的涟漪一般传到更远的地方。
他要抢在前边,他一定要把这份功劳抢在自己手中
安胖子打马如飞,拼命地追着。
近了,更近了,前边是一个三岔路口,那辆快要颠散架的骡车已经放弃了逃跑,它停下了。
安胖子大乐,笑容像一朵灿烂的菊花般在他脸上绽开。
一条绊马索陡地横空出现,于是,马倒下了,安胖子出去了。
他脸上还带着笑,就像要跳下去与蜘蛛精共浴爱河的二师兄一般扑下去,一头戗在地上,滑出去一丈多远,从鼻梁到鼻尖,已经蹭平了,蹭得血肉模糊。
后边的追骑见状大惊,纷纷勒住坐骑,一时骏马纷纷人立而起,有些骑术不好的人甚至摔下地去。
安胖子满脸是血地爬起来,只一抬头,就见一柄钢刀迎面砍来。
“我一向甘落人后的啊,我跑那么快干什么,猪油蒙了心呐”
痛悔的念头刚在心头升起,刀已劈头落下,迅雷不及
夏浔的第二条逃脱路线在秦淮河上游。
秦淮河的源头有两处,东部源头出自句容宝华山,南部源头出自溧水东庐山,两个源头在江宁交汇,从东水关流入金陵城,由东向西横贯市区,从西水关流出,注入长江。
夏浔的人在东水关外小码头上留了人,也留了船,这是准备陆路出现问题时备用的一条路。
夏浔和徐茗儿现在就藏身在秦淮上游河道旁的草木之中,那个码头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对他们来说,却如天涯般遥远,因为在他们赶到这里之前一刻钟,已有大批巡检弓壮封锁了河道。
“这么快的反应速度,这么快就能调来这么多人,封锁了事发地点周围一切可能的出口,也就是说”夏浔暗暗心惊起来。
“我们怎么办”
徐茗儿和夏浔肩并肩地趴在那儿,一直拿眼瞄着夏浔,见他始终不作声儿,这才忍不住问道。
夏浔微微抬起头,向金陵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沉沉地说道:“往回走”
第393章 南征北战
南朝四百八十寺。
虽然朝廷抑佛,收缴了大量的佛田和寺产,可当了和尚几乎就是一辈子的职业了,总不成因为香客凋零就关门大吉吧。再说江南本来又是好佛之风最盛的地方,民间的小寺庙受到的抑佛影响并不大。
比如这间菩提禅寺,就是设在乡间的,本来就没多少佛田寺产,也没有什么士绅官宦的大护法,自然也就无所谓抑不抑佛了。
寺庙门前的空场地是一处集市,四乡八里的百姓定期在这里赶集,出售农产品,购买家用。出家人和入世人在这里相安无事,两相得宜。
此刻,在集市的人群里,也有几个诡异的身影,他们穿着普通的衣服,也像赶集的百姓,却不像别人一样问问菜价买件家用的小器物,只是用冷冷的目光审慎的扫视着每一个汇入集中的百姓。
夏浔牵着茗儿的手,刚刚走进集市不远,就发现了这些行为异常的人,比起那些专业的乞丐所扮的乞丐密探,这些专业的密探扮的百姓显然太业余了。
夏浔倏然一惊,想要退回去,可是这时离开无疑更加明显。他一扭头,就看见了菩提寺,未等那猎犬般四处扫视的密探盯住他,便转身向寺庙里走去。
徐茗儿察觉了他的紧张,瞄了他一眼,却未说话,而是默契地加快了脚步。一个密探就像警觉的猎犬,他盯住了匆匆
锦衣夜行第12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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