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那一霎那,顾双习堪破了边察的破绽。
他不再是全无弱点、所向披靡的皇帝,而是一个因爱而纵生出种种问题的普通男人。他会恐惧、会快乐,会担忧、会困惑,而这七情六欲的源起,皆系于她身。
但这份猜测、这个破绽实在是太……顾双习想:太不可思议了。她宁愿认为,这全都是她的幻觉与错觉,他展现出来的、暴露出来的,仅仅是他希望她看到的。
如果这些外露的情绪与表现,都是边察的有意为之、都是边察计划内的一部分,那顾双习更不能踏入陷阱当中。
她仍要隐忍、仍要蛰伏,等待更多蛛丝马迹的出现。
身前的边察终于动了动。
他扶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后推离,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怎么了吗,双习?”边察问她,“为什么突然抱紧我?”
顾双习微笑,用他在直升机上的那一套搪塞他:“因为我实在是太想念您了。”
她的手攀上他,隔着湿透的衣物不断地收紧虎口,化作一枝索命的藤:“我想脱掉您的衣服……我想要与您坦诚相见、紧密相贴。”
边察却不依她,沉默地拨开她的手,专注于给她擦洗身体。
顾双习更觉得他奇怪了。放在以前,她主动发出邀约,他早会顺着她的话做了,毕竟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也安静下来,任由他清洗、擦拭,先穿上浴袍,再坐着吹头发。
时间已到后半夜,顾双习睡了一半的觉便被闹了起来,现在又有暖风吹拂着脑袋,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她单手支颐,满头秀发披散于肩,边察手指穿过发间,静默而又喧嚣地给她吹着头发。
环境嘈杂,顾双习时而瞑目,时而睁眼看向镜内。热水氤氲而生的雾面逐渐褪去,镜子由模糊变清晰,她看清自己因温暖而染上绯色的脸颊,以及在她身后的、浑身滴水的边察。
像……传说中的鬼魂,生前遭人陷害、溺水身亡,死后拖着一身水腥气,返回人世、追人索命。
她知道他大抵要掘地叁尺、誓要找到苏仑,这符合边察一贯以来的作风。
顾双习不太关心苏仑的下落和命运,她只在意:边察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很奇怪、很反常,他依然对她极好,也表现出亲近和迷恋,但他却又拒绝了她一起洗澡的邀约。这很矛盾。
她想回头看他,被边察扣住了脑袋:“别动,这里头发还没吹干。”
顾双习抬手按住边察的手,头一次发现他体温这样的低,他们的手之间存在明显温度差。她叫他名字:“边察。”然后转过身去,抬头看他。
边察关掉吹风机,垂下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浴室中灯光明亮,每一处细节都无处遁形,顾双习却不太理解,边察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眼神和表情。他缄默、坚定,眉眼凝作不可磨损的岩石,看起来更像边锦送给他的那份执政十周年礼物了:那尊以他为原型的石膏像。
顾双习原以为,这半年相处时光足够她摸清边察的喜怒癖好、行为规律,而她也的确一向揣测得分毫不差,但今晚立在她面前的边察,无法用她的已有经验来解释、来推理。
幸好这不是考试,面对不会解答的题目,她不必惊慌纠结。顾双习只需要张开手臂,再一次抱住边察。
她坐着,而他站着,所以她抱他时,脸颊能直接贴在他的小腹处。隔着湿透的衬衫,顾双习渐渐感知到边察皮肤的温度,与冰冷布料相比,他要火热得多。
她问他:“您在想什么呢?如果您是在想我,为什么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
顾双习用下巴抵着他的小腹,从下往上地仰视着边察,她知道这个角度会让她显得楚楚可怜:“我不太习惯。毕竟我们之间,总是您说话更多,可今晚您却安静得很。”
边察放下吹风机,摸了摸顾双习的头发。
他又单膝跪下去,视线与她的视线平齐,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犹如对待一件脆弱易碎的古董珍宝。
边察低声道:“……我是在你失踪后叁个小时,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虽然我当时立即展开调查,但调查是需要时间的,我的思绪却飞得比调查进度要快得多。我想到你身在异国他乡,又突遭意外,该会有多害怕?你是跟着我来到塞冈的,我却没能保护好你,你的失踪全是由我一手酿成的。”
“如果我那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把你一起带上,那你大概就不会失踪了吧?……这些念头一直缠绕着我,使我倍感羞愧悔恨。连带着那天前夜,我险些害你溺亡……”
边察看着顾双习。暖色调光线中,她五官线条温柔,一双眼眸正看向他,仿佛全身心地信任他、依赖他。
而他却辜负了这份依赖与信任。是他有意把她圈养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宠物,也是他蓄意把控、左右她的人生与选择。顾双习的个人意志全都被他抹杀,而他也因此承担起对她的责任与义务。
他本该按照他所设想、所承诺的那样,待她如珠似宝、使她喜乐安宁。纵使这段关系中存在不愉快的成分,那也只能是他给予她的,而不是外人令她承受的。
边察理应把顾双习牢牢把握在掌心,以她的自由作为交换,给予她无忧无虑的快乐和幸福……至少是他认为的“快乐”和“幸福”。
可他却没能做到。
因为他,顾双习被绑架、被囚禁,在绑匪的胁迫下亲自写作信件,向边察索要赎金。安琳琅与小魏带来的那封信,边察反复看了无数次,仿佛透过那些熟悉的笔迹,他能够窥见顾双习的处境。
她孤身待在龙潭虎穴,那些绑匪必然不会待她太好,她又生得细皮嫩肉,哪里遭受得住摧折和磨难?光是想象,边察便觉心焦如热锅蚂蚁,只想立刻、马上,亲眼见到顾双习、亲手确认她的状态。
幸而再过几小时,他便已拥着顾双习登上直升机、返回安全之地。
边察想对她道歉、说“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尽管她并没受什么外伤,也绝口不提她的遭遇,但边察的五脏六腑俱揉作皱巴巴的一团,正在淋漓地流出鲜血来,他完全不能忍受、也无法接受,把他的宝贝置放到水深火热当中。
顾双习一定遭遇了非人的对待,只是她太懂事、太坚强,不愿启齿诉苦。
怀着极致的愧疚与担忧,边察为她洗澡,亲眼亲手确定她身上没有受虐痕迹,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顾双习胆子那样的小,这次绑架定然叫她受惊不轻,此前有诸多案例足以佐证,遭遇绑架的受害者有可能患上ptsd、从此终生受困……
越作此想,边察手头动作便越发轻柔。他甚至羞于在她面前展示肉体,因为他知道她不爱和他发生关系,连带着不愿见到他的肉身。
边察还觉得,顾双习说“想和他坦诚相见”,也是她拿来哄他的假话。她那样聪明伶俐、懂事乖巧,肯定能看穿他的不安与焦虑,而她安抚他的方法,便是以身饲虎、主动献祭——但有时,边察的确希望顾双习不必太聪明。
她现在是受害者,可以脆弱、可以任性。边察能够接受她消沉抑郁,也可以预见她愤怒埋怨,这些全都是人之常情,却唯独不想面对她的“聪明懂事”。
“聪明懂事”才是最离奇的情况。这说明她的痛苦都需要为她的不安定感让步。即便身心遭受重创,她也要努力扬起微笑、主动委身讨好,否则便无法在他手下安稳过活——可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边察默默回答:当然是因为他对她不好,而她又需要仰仗他而活。
他与那些绑匪又有什么区别?绑匪绑架她,只是为了索要赎金;边察绑架她,竟是为了索要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