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纪清昼看着一动也不动的文高飞，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静静等待。
    青云苑外，一群女子也在等待。
    无人知晓，文高飞此刻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许久，文高飞忽地呜咽出声。
    她哭了。
    “娘……”
    文高飞抱紧了怀中白玉牌位。
    在陈光复面前如恶鬼般恐怖，眨眼将文府众人屠戮殆尽的她，此刻竟然泣不成声。
    时光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时。
    文高飞大哭：“我该怎么办？我什么也想不出来！我该如何报复这群人？我该如何救下那些女子？我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也想不到！除了杀人，我什么也做不到！”
    她还那么小的时候，就被陈光复折断了双翼，锁在小小的院子里，不给她识字，书也不给她看。
    本该高飞，在天地中翱翔的孩子。
    按照过去的人生轨迹，她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世间万物尽收眼底，阅览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记忆中的世界只有那小小的院子，看过的书籍充斥着对女子批判、束缚的腐朽气息。
    即便她现在拥有了能屠戮全城的力量，却不知该如何救下她想救的人。
    “我不希望任何女子过像我一般的生活……娘，我该如何做？我该怎样做才好？”
    文高飞哭着，心中充满了迷茫。
    可她知道，时间不等人。
    怀中的白玉牌位上，光芒越发黯淡。
    她的时间不多了。
    至少……至少在最后这点时间里，让她做些什么吧。
    “神仙啊。”
    文高飞望着怀中的牌位，抽噎道：“我很小的时候，娘虽然总不苟言笑，却会在我完成课业时，夸我一句聪明孩子，她说，只要我想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我是个有无限可能的孩子。”
    “可我觉得现在的我很笨，现在的我，还配得上娘对我的夸奖与期待吗？”
    白玉牌位只是散发微微白光，依旧无声。
    文高飞抿了抿唇，很快做下决定：“我要相信我娘——不，我本就相信她。”
    所以，她要相信她自己。
    文高飞抱着牌位，朝外走去。
    纪清昼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所有行动。
    “吱呀……”
    青云苑大门自动打开。
    文高飞看到了外头那群等待着她的女子。
    看见她这副恐怖模样，那群女子抖了抖，却没有逃走。
    文高飞道：“你们回去温柔乡会死，不回温柔乡，也会被抓回去弄死，你们所有人，都是将死之人。”
    被一个厉鬼点明自己凄惨的未来，女子们面色复杂，却无人反驳。
    “为我而死吧。”
    文高飞朝她们伸出了不断滴落鲜血的手，“与其死在那群将你们当做货品随意玩弄的男人手中，不如为我而死吧。”
    她没有说，我会救你们，也没有说，我会为你们做什么。
    她只是说，为我而死吧。
    看着就不是什么值得人心动的选项，避之不及还差不多。
    “啪嗒。”
    可是，偏偏有女子握住了她的手。
    一个，两个，三个……
    就连那个一直哭啼不停的女子，也握住了文高飞的手。
    文高飞身上亮起红光，如游鱼般沿着这些女子的手，掠过她们全身，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伤。
    无数花藤枝叶从这些女子的血肉骨中蠕动生出。
    她们痛到连惨叫都发不出，意识却无比清醒地感受到，自己孱弱的身体，在不断强大。
    强大的过程中，生机也在不断流逝。
    “你们见过的人比我多，你们一定知道，谁该死。”
    文高飞轻轻推开了她们的手，“回温柔乡——不，是回红坊，在那不该存在于纹绣城，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地方，去杀该死的人。”
    被花藤覆盖大半身体，比文高飞看起来还像鬼魅的女子们无声离去。
    文高飞闭了闭眼，忽地腾空而起。
    这一日，纹绣城被红光覆盖。
    醒着的人，睡梦中的人，在眼中，在梦中，看见了红光中影影绰绰的仙人。
    仙人降下了神谕——
    纹绣城只可女子当家。
    男人当家，必遭不祥！
    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听见了仙人神谕，惊惧不安。
    天空落下点点红光，如天降甘霖。
    那些红光甚至穿透了建筑，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女子们好奇地看着从自己身上滚落的红光。
    男人们惊骇地发现红光融入了自己的身体。
    紧接着，纹绣城乱了。
    那些身体融入了红光的男人，一个个撕开了平日里温良的伪装，变得暴怒，对着妻子、孩子大喊大叫。
    他们愤怒，他们讥讽，他们坦诚——
    说出了自己藏于心底，从不告知妻子的那些秘密。
    有冷眼瞧着妻子艰难操持家中生计，自己私藏银钱快活的。
    有在家与妻子恩爱，出门便去红坊，亦或找相好的。
    有平日里宠溺妻子，实则谋划如何侵占妻子家中财产的。
    也有些对妻子坦诚无害的男人，与家人们抱成一团，看着屋中、街巷外一个个判若两人的男人们，瑟瑟发抖。
    “啊！”
    第一声惨叫，来自红坊。
    那些背着妻子家人，来此处寻欢作乐的男人们，死在了往日被他们当做货物的女人手中。
    第二声、第三声惨叫，却来自于纹绣城各处。
    暴露了真实面目的男人们，想要对妻子家人动手，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紧接着被或愤怒、或惊惧、或不安的妻子家人反杀。
    这些年来看似安宁的纹绣城，充斥着愤怒与血腥，如人间炼狱般，血流成河。
    纪清昼浮在半空，注视着下方那单方面的屠杀，默默无言。
    “我读的书太少，懂的道理更少，我无法顾及到每一个人，无法在有限的时间内，将事情做到完美。”
    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年轻女声。
    随着那道声音落下，纪清昼第一次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先前冲天而起，化为红光笼罩整个纹绣城的文高飞。
    她仍是那副乌发散披，一身白衣染血，鲜血不断滴落的凄惨模样。
    只是怀中抱着的那块白玉牌位，已经黯淡无光。
    文高飞悬在空中，身上散发元婴大圆满的恐怖气息，一步步走向纪清昼。
    “所以，我只能想出这样的笨法子。”
    文高飞缓缓道：“我撕开了那些男人虚伪的面具，让他们以最真实的模样面对自己的妻子，将处置他们的刀，递给了那些女人。”
    “那些女人同样受我的影响，愤怒压过了理智，所以她们选择杀死了不忠的男人。”
    “我知道，许多女人清醒后，会悲伤，会痛苦，甚至会绝望，她们不知道，她们其实是因我的影响而心生愤怒，她们只以为那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文高飞站在纪清昼的面前，几乎要与她贴在一起。
    纪清昼闻到了来自她身上浓烈的血腥味，仿佛承载了整座纹绣城的死亡气息。
    文高飞漆黑的双眸如深渊一般幽暗，她盯着纪清昼，缓缓道：“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是在信奉神谕，实际上，她们都受了魔鬼的引诱。”
    而她，就是藏在神明外壳下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