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冰大伤初愈,身子虚弱犹胜蓬莱仙谷产子之后,坐上轮椅由卓凌寒推行,又有四人随护,山间风大,晋无咎更命人添加衣裳绒帽,让她仅留眼鼻在外。
卓夏回想当日挺着孕肚“蓬莱仙境”一行,如今得他投桃报李,均自大感宽慰,可毕竟夏家亏欠在先,一想到仙界一行吉凶未卜,曾经真相会教他生出多大怒气,忍不住忧心忡忡。
“青龙殿”南殿下峰,欲往仙界必过神界,沿途座座神宫,重檐殿顶,水晶珠帘,置身云白之下,坐落草绿之中,所见无不钟鸣鼎食,财帛如沙。
四百丈高一道木栅,神仙二界各站一边,木栅之后,夏氏兄弟早已站于值守弟子之间,并肩恭候晋无咎一行到来,六名神界弟子见教主亲临,赶紧施礼放行,晋无咎回头看过一眼,一声鼻孔出气,道:“这神界排场,倒比我‘青龙殿’还大。”
神界弟子听他好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吭出一声。
瑗琴道:“回教主,神界不过金玉其外,要论奢华尊贵,实及不上‘青龙殿’,可教主既受教于卓帮主卓夫人,想来所指并不在此。”
夏语冰道:“四位姑娘如此聪慧,实乃无咎之福。”
瑗琴道:“卓夫人过奖。”
瑾画见夏氏兄弟呆若木鸡,道:“二位夏界主,你们还不带路,是打算……”
见瑗琴对自己暗使眼色,没好气道:“二位夏界主,请带路罢。”
夏昆仑忙道:“教主,各位,请入‘海门宫’用茶。”
夏蓬莱篡夺教主之位十四年之久,近尾“青龙殿”新来四婢,待之不冷不热,一朝易主,见瑾画反下为上,苦怒交织不敢形于颜色。
走出百步,神界弟子隐于山道树丛,夏语冰道:“不必去‘海门宫’。”
夏氏兄弟前一晚得知教主要来,早在“海门宫”中将一应招待物事备齐,夏蓬莱奇道:“冰儿,你的意思是……”
夏语冰道:“我们今日前来,但求当年一个真相,爹爹叔叔既能瞒过魔神二界,得以在‘青龙殿’中蒙混十四年之久,残害太极公一事想必做得十分隐秘,太极公究竟是在这仙界中的甚么地方,落入你兄弟二人之手?直接带我们去罢。”
夏氏兄弟直吓得面如土色,夏蓬莱顾不得晋无咎在旁,道:“冰儿,你,你这是要了爹爹的命啊。”
夏语冰冷冷道:“女儿若诚心想要爹爹性命,爹爹叔叔焉能活到此刻?但我夏家于晋家究竟亏欠多少,究竟需要以多大代价偿还,此事终须由无咎裁决,不是么?”
时值春寒料峭,夏氏兄弟脸上却沁出斗大汗珠,夏语冰轻声道:“爹爹,虽说你与叔叔能不能活尚属未知之数,可这许是惟一生望,望你们好好珍惜。”
夏昆仑避无可避,道:“教主,请随我来。”
仙界楼宇饰以琼玉,花草生似瑶琪,晋无咎于“蓬莱仙境”一住十年,对此空灵虚幻反倒见怪不怪,道:
“此处确是我想象中的仙界,和蓬莱仙谷、黄龙圣境十分相似,却没有我熟悉的祥和之气,便如适才途经神界,无论修整成怎样的天上人间,在我眼中,都要比魔界鬼界肮脏得多,可见美丑不在其表,而在其里。”
卓凌寒道:“如你所言,美丑只在人心,总算还有碧痕姑娘,她既担起神界之责,神界便非全无救药。”
晋无咎道:“小哥哥说得是,有小哥哥提醒,我又觉得神界也没那么可怖。”
说话间来到一处山洞,上有“琢玉宫”三字,夏昆仑道:“教主请,各位请。”
晋无咎道:“不忙,再等几个人,小姐姐若觉寒冷,不如入内相候。”
夏语冰道:“无妨,这里山风不大,我也好久没回蓬莱仙谷,想看看仙界风光。”
又道:“你把玄炎碧痕二位妹妹也请来了?”
晋无咎道:“不愧是小姐姐,一猜即中,此外还有任大哥和纤纤带路。”
夏氏兄弟听闻魔神二界又有人来,更是惊慌,却不敢吐半个“不”字。
不多时,四人果然二前而后来到,行礼过后,晋无咎先后朝莫玄炎与沈碧痕看得一眼,见二女一者冷漠一者哀婉,各将视线避开,默叹一声,命跟随夏语冰轮椅的四名教众候于洞口,夏氏兄弟亦吩咐仙界弟子在外,十三人依次入内。
“琢玉宫”非寻常厅房,两侧各点几根火烛,光线昏暗,如同“振音界”四方地道,开始时走道狭小,仅容二人比肩,几经折绕,出现一间圆形暗室。
暗室无处透光,无处透风,好在油灯不少,将四下照得敞亮,脚下一环一环尽是凹槽,由里向外总共四环,每一环皆有一半竖起石墙。
从所处望入,自中心向八方又延伸出“米”字形凹槽,上方竖起约四十座人像,每张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晋无咎认出有不止一张脸为夏氏兄弟,表情无一雷同,此外那些都是陌生面孔,不知照着何人长相临摹而成。
任寰道:“我曾多次来到仙界,却从不知有这‘琢玉宫’,纤纤你知道么?”
纤纤摇摇头。
夏昆仑道:“纤纤的确不知,可沈家侄女,你想来是知道的。”
沈碧痕道:“我家确有仙界赠送的七座蜡像,分别是爹爹、妈妈、叔叔、婶婶、哥哥、堂兄,还有我,但我不曾来过此处,也从未听爹爹哥哥提及。”
夏昆仑道:“是,是。”
任寰道:“夏家世代擅长雕筑机括之术,这间暗室,想必同样设有机关。”
夏昆仑右手在墙上一按,看似平整的墙面忽而凹入一块,便在此时,四堵墙面开始沿凹槽转动,人像于“米”字上来回移动,环形线形原本路径交叉,但人像每次通过一环凹槽,对应墙面必转至另外半圈,墙面每每经过一线,对应人像或尚未至,或已离开,机关设计之巧,委实令人大开眼界。
良久,夏昆仑左手在一处墙面依次轻叩三次、四次、一次、二次,之前凹入的墙面即刻还原,机关又在地面上挪移片刻,各自归位后终于停止。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果然一切如我推断。”
晋无咎道:“小姐姐曾推断过甚么,可否告知无咎?”
夏语冰道:
“我数了数,此间四十一座蜡像,其中六座是按爹爹叔叔长相人形所雕,早在你们设计这‘琢玉宫’时,已准备好了要对太极公下手,太极公时常来往六界指点,而指点叔叔,便在这间机关暗室,夏家虽然武功平平,却懂得闭气之术,懂得分身之术,叔叔从来只在此处练功,而太极公身负‘四象太极’,以三索追踪三身,以第四索追得叔叔抱头鼠窜,想来也是家常便饭,经年累月,太极公每次都是相同打法,渐渐消了防备,待到计划实施当日,爹爹使出闭气之术,以真身混入这群蜡像,由叔叔提出与太极公在这开启的机关中切磋,太极公只存指点之心,却不想这是你们精心设计的陷阱,酣战中油灯尽灭,爹爹在一片漆暗下与叔叔同时使出‘三头六臂’,太极公全无防备,不慎遭你暗算,被制住全身要穴,终于由一教师尊沦为仙谷囚客,你们一击奏效不过手段而已,实则另有更大图谋,事后,爹爹将年仅七岁的无咎一并带回蓬莱仙谷,扔入满是海市蜃楼的‘蓬莱仙境’,一来是为让晋家人在‘青龙殿’彻底消失,二来更要以无咎为质,逼问太极公盘龙武学的秘密。”
卓凌寒静静旁听,这段过往他曾听夏语冰推测大要,此时亲身踏足当年事发之处,又再添出更多细节,想到夏语冰曾以闭气之术逃离穆庄,在一旁微微点头。
晋无咎听她幽幽说出这些,不知不觉间,身体摇摇晃动,难受自身所控,转向夏氏兄弟,森然道:“小姐姐所说,可有虚言?”
夏蓬莱与夏昆仑当即下跪,磕头连连,后者道:“回教主,差,差不多。”
晋无咎再道:“小姐姐所说,可有虚言?”
夏昆仑道:“回,回教主,师尊大人武功深不可测,单,单凭属下这‘三头六臂’,哪,哪,哪里胜得过师尊大人?那,那日刚好是属下兄弟生辰,邀,邀请师尊大人来仙界宴饮,师尊大人多喝了几杯,这,这才着了属下的道。”
晋无咎转向夏蓬莱,道:“三年前,你以阴阳双手打败爷爷,我便隐藏在铁笼旁的树丛中,亲眼见你威逼爷爷说出秘密,你要的秘密,便是我教‘无极’神功,你们设下圈套,害得爷爷终身残废,为的也是‘无极’,对不对?”
卓凌寒上前一步,道:“无咎,岳父和夏界主逼问太极公的,自是盘龙武学,却未必是盘龙‘无极’。”
晋无咎入“青龙殿”后,每日所想尽是疗伤,虽多次入“寿山不系”,关于此事却一直想得肤浅,经卓凌寒提醒,道:
“原来如此,你戴上‘青龙面具’,瞒过‘青龙殿’所有人的视线,入‘寿山不系’后,发觉其间记载入门功夫的七块玉石早已被历代教主打碎,而你仙界的粗浅功夫,和‘盘龙太极篇’中的高深武学相隔天堑,你十余年中苦苦思索,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秘密,练不成‘太极’,自不能修练‘岫岩有崖’中的无招索刃,所以那七块玉石上的记载,才是你这十余年来日思夜想之物。”
夏蓬莱默然。
卓凌寒道:
“我曾在蓬莱仙谷和夏界主交手,夏界主阴阳双手招式诡谲,内功非凡,却每次只能点到即止,起初我道夏界主指点晚辈,这才有心容让,之后几日,夏界主不厌其烦找我切磋,想必也是为了试探,企盼能从丐帮武学中摸索出一些灵感,反令我慢慢生出狐惑,之后冰儿向我推断往事,我对冰儿深信不疑,她的所有猜测,看似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却总能解开我心头未解之谜,直到冰儿被擒,我在府内这一个月间,见到太极公传授无咎的内功招式,终于相信冰儿字字句句,无一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