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虽然弯曲,好在仅有主道,晋无咎心中默数,沿途左首共十二处石洞,十二人无一开口,心道:“玄炎曾提过‘青龙殿’西殿十二洞,看来这里便是西殿。”
无声叹出一气。
十二处石洞后为走道尽头,面前出现一物,伸手轻触,确认为屏风门,从旁绕行而过,踏入赫然一个开阔空间,地板随之平坦,却是日间到过的方形空地,一时兴起,走西北铁阁环绕而下,来到“青龙台”。
踽踽独行于方台边缘,夜之“振音界”一片死寂,除六色群鸟密布栖息,不知有否其余生灵,晋无咎足跟支台足尖悬空,恰如日间东南侧“三花盘龙”上的莫玄炎,倾身俯首,六百丈下如与寒渊对望,冥冥中一张无尽大口,将声丝光缕悉数吞噬。
晋无咎喃喃自语道:“魔界最后那几个月,玄炎每每心事重重,便会披上青翼飞行,‘振音界’同样天高地阔,在这里散心也是一样,旁人眼中一团漆黑,我却不是全瞎全盲,只要飞得慢些,该不会撞上甚么。”
想到莫玄炎,微有刺痛,深吸一气,十四经脉中已有真流涌动,“无极”之力操纵白翼张开,带动全身离地而起。
“青龙台”下链道深垂,晋无咎心有所思,无意识环绕链道而下,不多时闻得其中一边脚步声响,起落轻盈,听来武功不弱,收回杂沓神思,心道:“这人是谁?夤夜之际来这‘白虎阁’做甚么?”
小心控制,尽可能不使气流外溢,以免惊动对方,浮空徐徐降落。
来到阁顶丈余高度,人声逐渐清晰,走路之人来到中心方形擂台,道:“嘿嘿嘿哈……”
另一人抢道:“行了行了,说罢,有甚么事?”
听语气极不耐烦,原来早已站有一人。
晋无咎心道:“这个脑子不正常的是沈墨壤,另一个是谁?若是神界中人,不必相约来这‘白虎阁’密谈,所以定是魔界中人,从他口气来看,地位不比沈墨壤低,又不是岳父大人的声音,他是洛垂文。”
日间初入“振音界”,双方先以言语对峙,洛垂文始终未有吭气,此后沈碧辰被五条“龙”索分尸,洛垂文自西南侧“三花盘龙”跃下,轮到他开口时,晋无咎又已昏死,对这个声音十分陌生,此刻于暗中心念飞转,已猜中他的身份。
沈墨壤道:“大胆!竟敢用这种口气回本尊的话。”洛垂文一声冷笑,道:“‘本尊’?沈墨壤,你是被教主那一鞭子抽傻了罢?今日一过,教中从此骤变,难道沈墨渊还认不清局势,还在做你沈家独霸六界的美梦?”
沈墨壤登时语塞,他对魔界颐指气使数月,被洛垂文几句追问,竟无从反驳,又听他道:“且不说沈碧辰一死,魔神强弱之势就此颠倒,便连新任教主,刻骨相思的也是我魔界而非你神界大小姐。”
沈墨壤道:
“好,好,谋夺我兄长‘玄冥’为第一步,找寻晋家后代为第二步,指使炎儿假意允亲、实则美色相诱晋家少主为第三步,挑拨晋家少主因妒生恨、杀我沈家少主为第四步,表面相助沈家、暗中搭救晋家为第五步,你莫家这些年看似对我沈家恭顺,实则步步为营,一直在和我们作对,的确是我小瞧了你们,接下来第六步,是否该轮到婵儿对仁儿下手?”
洛垂文道:“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沈墨壤道:“这里只有咱俩,当着我的面,不必装蒜了罢?”
洛垂文道:“要是今夜约我出来,为的是这些废话,恕我不奉陪了,告辞。”
沈墨壤见他一句说完,当真转身便走,对他背影沉声道:“洛垂文,你究竟是友是敌?”
洛垂文道:“你先入为主,既然早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沈墨壤道:“‘三花盘龙’之上,我和兄长至少能有三次机会要了老东西的命,三次都在最后关头,被一股不该有的内力或攻或守,否则老东西早就死了,还能让他们拖延到小东西突破‘九转无极’?”
洛垂文冷冷道:“你要这般说法,我还怀疑是你从中作梗。”
沈墨壤道:“怀疑我?我高高在上,已是一教之主,勾结晋家谋害沈家,于我何益?”
洛垂文道:“你好歹也已当了几个月的教主,在‘青龙殿’饱览武学,仍只和我伯仲之间,正如夏蓬莱篡位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被你一击而败?”
沈墨壤道:“你想说甚么?”
洛垂文道:“看来‘青龙殿’的秘密便只晋家知晓,你深知辰儿在世一天,仁儿便永无出头之日,这才暗中相助晋家,假他们之手除掉辰儿……”
沈墨壤大怒,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洛垂文早有准备,漆暗中双剑相格,洛垂文道:“你我打架打了也有几十年了,不管明打瞎打,都是半斤八两,不如省点力气罢。”
沈墨壤哼得一声,两柄长剑同时回鞘。
夜间“振音界”鲜有人至,二人肆无忌惮,并未刻意压低嗓门,晋无咎先是嗤之以鼻,心道:“玄炎待我一片真心,到你沈家嘴里,又成了另有所图。”
尚不及自苦,洛垂文身份得以确认,再听他们言及晋太极之死,顾不得沈墨壤更是一口一个“老东西”,握紧双拳竖耳倾听,待二人话不投机兵刃相见,嘴角微扬,心道:“逼死爷爷你俩都有份,打吧打吧,打到同归于尽才好。”
洛垂文转身道:“沈墨壤,事既至此,我本不怕告诉你,相比你沈家而言,我宁可让晋家入主‘青龙殿’。”
沈墨壤听他话里有话,道:“你‘本不怕’?说下去。”
洛垂文轻叹一气,道:“你我两家结亲在即,晋家能在以一敌万的局面下重夺我教,想来魔神二界回到平起平坐也是天意,你我何必再多执着,让两家恩怨牵连小辈?”
晋无咎心道:“洛垂文的女儿毫无家教,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几句话,说得还有几分人样,看来他那个吱吱喳喳的女儿是许给了沈墨壤的儿子,即是那个甚么‘仁儿’,管他是谁,沈家除了碧痕,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好人?”
沈墨壤道:“我对兄长向来敬重,今日‘三花盘龙’便只五人,我与兄长巴不得那老东西早死,小东西内力虽强,却不可能在十大护法围攻之下,传到十丈之高。”
洛垂文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也似有相同感觉,难道是妹夫?”
沈墨壤道:“嘿嘿嘿……咳咳……沈莫两家在这‘白虎阁’从小打到大,相互间知根知底,你莫家内力本就不如我沈家,莫苍维重拾阳力,满打满算不过八年,今日那股内力,洛垂文,那可是四十年上下修为。”
是日腊月廿六,洛垂文再过五日四十一岁,听他阴阳怪气暗有所指,道:“今日那两剑,我可刺得半点不比你浅,我若当真是如你所言,‘毕方’那一剑,你又如何解释?”
沈墨壤道:“这便是我看不透你……”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喝道:“谁?”
却是半空中袭来阴风叫嚣,只脱口一字,各自伸手一抓,掌心所触空空如也,再竖耳细听,又复空有寂然。
二人心头大骇,全身汗毛直起,抬眼黑天摸地,难言适才一刻是否同时见鬼,扭头背向快步而走,甚至不及相互道别。
这突如其来的鬼影自是晋无咎,他日间见到晋太极尸身上的“毕方剑”,不由分说卸去“剥复双剑”两条右臂,其后只因挂念夏语冰伤势,而不得不在心头强行按下,直至亲耳听见原来脚下二人方为真凶。
一时间怒不可遏,随头部左侧“天柱”、“玉枕”、“络却”、“眉冲”、“五处”、“曲差”六穴刺痛,“易筋经”自然启动,将刺痛分至各脉,他虽未有“复归龙螭”在手,无从施展无招索刃,但“降龙十八掌”同样驾轻就熟,一个俯冲,便欲结果二人性命。
眼看两掌已在二人天灵盖上尺许,日间莫玄炎的声音回旋耳畔:“我莫家被你踩在脚下,又有甚么能耐找你讨要说法?只求晋大教主高抬贵手,别再伤害我的家人。”
又再浮现沈碧痕乍见兄长惨死,直接晕厥过去的画面,强自收招,扑腾两下“鸿鹄之翼”,二人虽是魔神二界一流高手,却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待得一抓到底,晋无咎早已悬浮归位。
晋无咎乍然得闻真相,心如乱麻,十四经脉中的真气左突右撞,身体随之东倒西歪,直至失足而落才算回过神来,下坠中极力镇定,将“鸿鹄之翼”完全撑开,再飞回“青龙台”时,已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觉间于鬼门关走过一个来回,整个人反而空明清透,心道:
“爷爷最后这段时日便只两个心愿,一是救出小姐姐,一是重整我教,眼下小姐姐危在旦夕,天大的事都先搁在一边,明日一早,我将教务交代下去,便入‘寿山不系’闭关修练,至于沈墨壤洛垂文,还有夏蓬莱夏昆仑,便让他们多活七日,七日之后,所有伤害过爷爷的人,我一个一个收拾过来,我和玄炎的婚约总是化为乌有,玄炎命苦,受‘两仪’之害,不过剩下十年阳寿,她自可不嫁给我,我却不会自毁承诺,我孑然而来了无牵挂,十年后玄炎撒手,我一刻不会逗留,多几人恨我又有何妨?”
一声鼻孔出气,不知悲哼还是苦笑,沿原路回至“龙宫”内间,脱下白衣白翼挂上木架,四仰八叉钻入被窝。
这一日历经剧斗,承受永别,跨越生死,惊闻真相,后脑一旦贴枕,困顿席卷而来,不多时已入梦境,诸如床榻柔软,棉飘香,甚至未得脑中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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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晋无咎睡个大饱,起床后神清气爽,稍作收拾,打开西南侧房门,瑗琴与环棋已候于棋室,齐声道:“教主早。”
晋无咎道:“二位姑娘早,瑭书姑娘和瑾画姑娘呢?”
瑗琴道:“回教主,我们不知您从哪边出来,她二人候于东南书室。”
晋无咎又去打开另一边房门,果见瑭书与瑾画俏生生站在门口,再回头时,见环棋呆望床铺泪光盈然,奇道:“环棋姑娘怎么了?”
环棋道:“教主又将房间打理得干干净净,我们四个除了游手好闲,整日里甚么也做不成。”
晋无咎这才想起昨日答允的事,怕她当真哭啼,赶紧再将被褥抖乱,又朝拖鞋上轻踢一脚,道:“好了好了,拿去收拾罢。”
环棋立时破涕为笑,道:“谢教主。”
晋无咎苦笑道:“怕了你了。”
环棋道:“那也要教主疼爱我们才行,换作旁人,环棋可不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