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伦当上老板的第一次交易就出了乱子。比起和玩牌相似的谈判,真正的生意是强迫、诱惑、诬告、阴谋和偷窃的集合,而他在这一方面,由于天生的愚笨和一点点后天学来的道德感,显得太迟钝了。他一下子落进了非常不利的境地,不过在这样的时候他总能感觉到奇怪的轻松,脑子倒也转了起来,比他自己能拿主意的时候运转得还要快一些。这种无药可救的表现充分表明了米伦是一个不可能有主见的人。
米伦把基列当成一个生意人是一种错误,这种错误叫识人不明,在生意里是致命的。彼勒是生意人,偶尔当当强盗来谋取高一点的利润。而基列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当强盗,他从艾拉克那里获得的庇护是彼勒没法比的。恐怕他没有立刻把米伦捆起来活埋的原因只是米伦并没有带上全部的财产,他得把肥羊吃得再干净点。
基列没打算第一时间把这个意外发现告诉艾拉克,他没必要让艾拉克知道他额外搞到了一大笔钱。既然商队还有一些货物,就不妨拿到所有的东西后自己隐匿其中的大部分。一个罗克赛兰人有什么必要向艾拉克献上全部的忠心呢?米伦也想到了这一点,决心要见到塔族人再开口说出剩余的财物的下落。基列果然直接向他发问,而米伦坚称自己要把所有的货物献给土地和庄园的主人,而不是一个把他拘禁起来的人。
米伦没有挣扎。彼得罗又提出了一次抗议,他知道基列要用他熟悉且相当喜欢用的那种手段,但彼得罗一点都不想这些事情在他的公所发生。基列于是把米伦押到公所背阴处的一口井旁边。他来这栋房子是为了和彼得罗叙叙旧,所以没带任何工具或者说刑具。但他仍然有办法。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否则我每数二十下就掰断你的一根手指。”
这句话从这个说话带着嘶嘶声的、眼睛很小所以把凶光聚焦得格外明显的中年男人嘴里说出便十分可信了。他吩咐一个随从沿着他进来的大路去找找,自己和另一个随从留在这里撬开这个瘦高个蠢货商人的嘴。
彼得罗陷入了一种屈辱的情绪当中。让我们试想一下他的心情,这座庄园是他祖上留下最重要的家底儿,是他赖以生活的财产。村庄里的居民不是和他同样姓查德利诺的亲戚就是租种他的土地的勤劳的佃户。他把这些土地不是当作一笔待价而沽的财产,而是一种不容质疑的身份象征。即使他要为拥有这些土地缴纳税赋,又要为管理土地上的种植和收成而花去大多数的精力,他仍然热爱这些土地。
但他的儿时玩伴基列给他出了难题,并且用在他的土地上拷打一位没有携带武器的异乡人,这让他感到了侮辱。查德利诺家不是富甲一方或是名动千里的大家族,但仍然在意名誉。对基列从一个略显狡黠的儿时伙伴蜕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彼得罗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一方面他屈服于并且嫉妒他的财富和地位,这是占主导的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他看到基列在艾拉克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又感到混着愤怒的难过。
说基列要把他的老朋友置之死地的确有失偏颇,但他在鲸吞熟识之人的财产时实在有一种额外的快感,胜过在生意中赚到相同数目的钱。因此他招了不少人的记恨。不过他不太介意这些记恨,因为他的主人阁下艾拉克同样不介意他在乡土之间恶劣的人际关系。
塔族税官艾拉克在查德利诺庄园最舒适的房间里睡觉。这座房子是查德利诺家族多年前修建的,现在归彼得罗的大儿子所有。在塔族人面前这种所有权不能说完全是空气,但也和空气中的风滚草或是花粉一样轻。他的翼卫按两人一组分为三组,两组在屋子内外巡逻,一组能够休息。
艾拉克年轻的时候是真正在战场上带领几十名骑手冲锋的好手,没发胖的时候他可以在疾驰的马背上跳舞。他是那种即使进攻最坚固的城防也敢于冲在最前面的人。后来他得到了因为战功而被封赏的土地和玛热亲自任命的征贡官职位,便投入到对生活的享受中去了。不过他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那些与神经反应无关的能力并未退化,比如对环境的敏感和对手下的威慑力。
他的翼卫——在塔族人的词典里,他们是近卫和生活中仆从的复合体——都是些很灵光的小伙子。一名有志于从军但没有祖传军官职位的塔族青年要从十三四岁开始给一位老爷当七年的翼卫,来学习一切做一名军官所必需的东西,不管是作战和指挥的技巧,还是残忍坚决的性格。随后他们就可以成为一名见习的十人小队长,尽管这个十人小队有时候只有他们一个人——塔族人非常喜欢虚张声势。这些被选为翼卫的年轻人往往生活清苦又勤于表现,不过比起只带着一把长刀去战场上割下全副武装的敌人的头颅,这毕竟还是一条安全的晋身之道。所以每个老爷往往都跟着四五个翼卫,这些翼卫有一些是贵族的私生子,有一些是被青睐的平民,有一些则是还没来得及拥有世袭职位的塔族战士的遗孤。
艾拉克的翼卫都是些好手,他一直想着如果有新的、旨在征服大片土地的战争,他可以随时回到军队中去。他想这件事想到发一种四十岁的人不该发的狂。一方面,战事若启,塔族的大军会很欢迎这些卸甲归田的勇士回到行伍之中,另一方面,从愚笨、死脑筋又实在是贫穷的罗克赛兰人那里征税并不是一件美差。查德利诺这种庄园,你看着他们一年到头在劳作,可是最后还是刮不出什么油水来。艾拉克的腿上有年轻时候骑马留下的老伤,每当发作时他真的想把那些每年都在给他找麻烦的破屋烂巷夷为平地。
所以他尽了全力把他的翼卫小伙子们培养成最好的骑手和士兵。谁要是敢带着老弱病残上战场,谁自己就要付出代价。为了能及时响应战争与掠夺之神的召唤,他自己除了招呼大人物以外都不喝烈酒,做起征税官的工作按照塔族人的标准也是一丝不苟。这一部分要归功于基列,他很精明,像一把被磨得过分锋利的铲子。他能想出办法把艾拉克和自己的腰包都塞满,艾拉克知道他的脑子每一刻都在酝酿这种想法。有他在,艾拉克就没有必要学罗克赛兰人说的那种生硬的语言,而且带上基列这匹饿狼,每趟搜贡或是征税多拿到的钱赶得上艾拉克那点饷金的两倍。
米伦被基列的随行用肘尖捅到肋骨间隙的第一下就痛得眼前发黑,他为了守住自己的财产忍了好几下。被拷打的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所以基列用一种非常有耐心的方式折磨着他,也不着急问问题。他并不想杀死米伦,像瘦高个这样独身的商人可以再卖给一些行迹不定的朋友那里,来让他们可以向商人的家人或是生意伙伴索要一笔赎金。
倒霉的新老板已经半昏了过去。他其实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在行营中,他虽然不必像奴隶一样服劳役,可也能连着几个月不休息地奔波。现在他恨得紧,又没什么办法。基列既耐心又细心地陪着他,熟练地掌握他经受的痛楚和伤害。米伦知道自己早晚要下意识地告诉殴打他的人所有东西,但是又不想丢掉性命。
米伦勉强地集中思维去想。他要编出一段瞎话来,让基列活着把他送回队伍里去。他开始庆幸现在这群奴隶在米哈伊尔的掌控之中又重新长出了牙。
幸运之处在于谈生意本就是个幌子。既然这里有一个现成的捕兽夹,那也不妨让送上门的豺狼去踩踩看。米伦是那种把计划啊、演算啊都在脑子里进行得很远、很顺利的人,所以他常常陷入自我的念头中,对意外的反应要慢上半拍。
这次他还好在被揍到把全部实情和盘托出之前就明白过来了,他七分是真地作出一番承受不了折磨的样子编出了一个故事。在故事里商队困于雪中,他只是商队的副手,来先行贿赂村庄的主人,确认没有危险时再回去通报。现在只要放了他,他愿意告诉基列商队的位置,那里还有十倍于他身上带着的钱。
这个慌乱中编出来的故事的特别之处是,米伦在商队中绝大多数的时间的确在做副手,他的姿态和讲话习惯都是一个副手应该有的样子,像他这样一个人出卖友人或者主人也很自然。这样这个故事就连基列都挑不出毛病。
基列的眼球往后脑勺翻了一下,他眼睛的灰色瞳仁占整个眼睛的比例很小,所以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有种眼睛在收缩的、让人感到冒犯的感觉。他让同伙松开按住米伦的手。这些旨在造成皮肉之苦的殴打不会留下实质的伤害,米伦侧着身子躺了一会,由于痛苦和寒冷导致他头脑发昏,喉咙都松弛了,口水从他脸侧面不体面地滑了出来,很快结出了冰茬把他刺清醒了。基列又让人把米伦拖到屋里的炉子前瘫坐了一会,给他灌了些热的粗制酒。
米伦清醒了过来。他挨打的地方的皮就像被从肉上拽开来一样,痛得让他连呼吸都是勉强。他的心中腾起一股怒火,疼痛和屈辱带来的恨意使他期望米哈伊尔的行为最好能像他的计划一样暴躁,至少先给这几个家伙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