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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话语和钢刀
    事情比米哈伊尔想像的还要顺利,他本以为要面对两头愤怒的野兽,结果酒神已经替他把两个倒霉鬼麻醉好了。米哈伊尔去寻安东不知道放到哪里去的马刀,没有寻到,于是他招呼马夫过来,卢佳慌张得紧,手上紧紧攥着米哈伊尔吩咐他要拿到的刀。
    马夫是这样一个人:他有狡猾的一面,但是又很怕惹上麻烦;他敢于欺骗和偷窃,但没胆量去犯下一桩真正的罪。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沦为奴隶其实是罕见的事。现在他全力去想一个从眼下的漩涡里挣扎的办法,直到眼中的景象都恍惚了。米哈伊尔让他把刀递过来,卢佳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嚎叫一声,把刀子明晃晃地拔出来,随后抛掉皮鞘,双手死死握住刀。
    彼勒的这把刀是他从一个同行那里花了大价钱买到的,驼皮镶银的鞘,黑木刀柄缠着细密的布条,上等好钢锻造的刀身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是一把既能用来炫耀又可以用来搏杀的好刀。
    卢佳不会用刀,但就是不会用刀的持刀人才格外危险。米哈伊尔眯起眼睛看他,卢佳的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米哈伊尔就这么看着他说道:
    “我不记得我有让你这样做。”
    “你没有说过你要杀人。”
    “你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你没有想清楚,卢佳,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不错,我从喊你过来的那一刻就打算这么做了。可你不要把这当成一场谋杀。你做奴隶多少年了?”
    卢佳依然举着刀,但他并不抗拒回答米哈伊尔的问题,这多半是因为他相信米哈伊尔不会对他动手,何况他现在手上有武器。“九年”,他说道。
    “那就是了。我见到你的第一面,你就是一个奴隶,而我从出生开始就是奴隶。奴隶的命运就是早死,卢佳,死亡,我们奴隶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它。你是一个小心的家伙,但是杜布老头也很小心。你离像他那样死掉还有多远?你的腰还好吗?呼吸还顺畅吗?比起九年前呢?”
    “我不会死!我会为自己赎身”。卢佳说道,“你犯了大罪,如果我不杀死你,会被当作同谋,那就一切都完了!”
    马夫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可他的声音很明显地颤抖。但是米哈伊尔早就想过该怎么回答他的指责。
    “别傻了,卢佳,你我都知道赎身是一种毫无指望的指望,是我们为了使自己不陷入绝望而臆想出来的。你看过几个能够赎身的奴隶?又见过多少死去的奴隶?不错,他们是病死的,是累死的,但我今天跟你说过了吧,他们都是被杀死的。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是你以为你会获得什么,嘉奖?还是自由?你运气好可以继续做一个奴隶,运气不好就会被当成一个杀了自己的主子又杀了自己的同谋的疯子,会怎么样你心里有数。”
    马夫颤抖着说不出话,那种将要到来的可怕结局不断地挤压着他的心脏。
    “卢佳,人是一种很能说服自己的动物。只要今天还有一口吃的,人就能习惯做奴隶。奴隶当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怕死,这种害怕最终会吞噬你的灵魂。可是怕死还是会死,卢佳,你看到杜布了。我们只有一条活路,不,不是已经把主人脑壳敲开的我只有一条活路,而是我们,你和我,还有所有的奴隶都只有一条活路,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走这样一条活路。我敢走,卢佳,我吃杜布偷来的烂菜叶子和洞里拽出来的老鼠才活到现在,对我来说活着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你现在拿着刀子杀死你自己的自由吧,我死了以后没人能带你走活路。我敢保证到了城市他们就会把你送上绞刑架,或许不用等那么久,只要我一死,米伦老爷就会这么做。因为你绝不敢在杀死我之后再杀死一位老爷。”
    听到自己的名字,米伦像碰到火一样缩了一下。这个奴隶行营的确偶有从事劫掠和抢夺,但是眼前这种火并是米伦从未见过的,不,他甚至没有想过。米伦和卢佳都紧张到全身紧绷,车夫已经逃跑,只剩下三个人陷入一种怪异的对峙,而说话的只有米哈伊尔。
    “卢佳,我们的处境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你害怕成为我的共谋,但是我愿意把我冒险的成果和你们分享。如果换作你,能够一下子就撂倒安东和彼勒吗?我是冒着被他们揍死的风险的,卢佳。我会说服米伦老爷,从今天开始他是我们的老爷了,他会高兴地接受。我们要面包和自由,米伦老爷会为我们赎身,就像那个故事里讲的一样,他是一个智慧的老爷。就这样,卢佳,我们会照着原来的路到城市去,你要记住是安东想要谋害彼勒老爷,吞下所有的钱,被机智的彼勒老爷发现了,一般这种时候只能活一个,很不幸他们两个都死于重伤,毕竟虽然彼勒老爷很厉害,但是安东太凶狠了,又那么强壮。他们同归于尽了。所以米伦老爷不得不肩负起大家的营生来。当然他不想做奴隶的生意,所以他会给我们自由,或者至少把我们卖到大户人家做仆役。”
    “他凭什么会这样对我们?我们犯下了这样的罪,米伦老爷,我的天哪,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会把我们都送上刑场。”卢佳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的脸因为激烈的恐惧都要变形了。
    “因为我们会忠于他,卢佳,你也要答应我,和我一起无条件地忠于米伦老爷了。他需要忠诚的人。这里还有一百个奴隶,现在他们都是米伦老爷的财产了,可奴隶不像金子,奴隶会打架,在有机可乘时就会逃跑,甚至更糟糕,他们会想害了主人。只需要想想咱们两个平常怎么诅咒彼勒。所以老爷想要安全就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盯着奴隶。以前彼勒有安东和米伦老爷,可是现在米伦老爷只有一个人,不,其实他有我们,对,我们两个会保护他,因为他是我们的希望,他会解放我们两个,因为他是一个高贵的人。”
    卢佳想了想,精明又回到了他的脑袋。
    “我懂了你的意思。好的,就按你说的办吧,可是刀子我要拿着。”
    “那你就做完你该做的事吧,彼勒没断气,你现在去结果了他。你不会希望他到了城里把今天晚上的事儿到处嚷嚷一番吧。不,他要的那三米地方我都给他选好了,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躺到杜布脚底下去吧。”
    卢佳脸色煞白,连一点带有愤怒的青色都褪去了。良久,他把刀子往地上一丢,蹲下抱住了头。“你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我们会下地狱的,米夏。”
    “我叫米哈伊尔,你最好把我的名字喊全,省得地狱那边以为我叫米夏呢。那么,米伦老爷,如果你觉得我是一个可信的人,我的力气可以为你所用,就点点头吧。我们对货和金子没有兴趣。我和卢佳会保护你到城里,然后你去法官那里为我们赎身。我向你保证,我们永远会是你忠诚的仆人。”米哈伊尔讲完这句话,才弯腰捡起了刀。他用手指滑过刀背,动作自然又流畅,看起来他才是这把刀真正的主人一般。
    害怕和贪婪同时攫住了米伦,他把自己代入了至亲惨遭不测却因此继承了巨额遗产的那种人了。这里我们就不得不说一下这位先生的迂腐和愚蠢,即使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只用了一分钟就把两个酒醉的主子给害死,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没有流露出一丝犹豫和恐惧,米伦先生仍然把他看成了一个忠诚的奴隶,他仍敢把自己看作米哈伊尔的主人。这个认识字的家伙的思想就像最固执的狗拉着的雪橇一样,无法及时地转向。他怔了好一会,然后告诉年轻人,他可以接受这件事,希望他们能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最近的城市。
    米哈伊尔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倒不如说,他正是先判断出米伦是一个软弱、很容易被他人说服和恫吓的家伙,才在今晚像闪电般击中这场宴会并把桌子搞得一团糟的。他拿起刀子,顺着彼勒肥胖的脖子嫌弃地斜割了下去。刀很锐利,甚至没怎么沾到血。咕噜声只响了一下,钱花在哪里,哪里就有好事,富人彼勒花了大价钱,给自己买到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结局,他果然是一个有远见的人。
    就在这时,米哈伊尔掀翻桌子时逃走的车夫找了回来。他举着火把,带着十几个被他匆匆喊醒的奴隶,向米哈伊尔、米伦和卢佳身处的一片狼籍赶了过来。呼喊声传过来的瞬间,米伦和卢佳那已经不太能正常运转的脑子里的第一反应都是向米哈伊尔发问该怎么办。此时此刻,米哈伊尔已经彻底成了那种需要为他人的行为和命运负责的人了。这种责任日后在他身上越来越重,不过幸运的是他从未被这些责任所压倒,现在不会,将来还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