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之巅最宏伟的建筑当属释天寺大殿,大殿前面是前山,几乎终日都是人头攒动,前来朝拜者络绎不绝。
大殿后方是后山,后山之下的某处山腰位置有一座人迹罕至的空地,空地上是一座方圆不过数丈的佛家禅台。
禅台上很有讲究的摆了几个蒲团。
江朽来到释天寺的第二日清晨,这个向来无人问津的禅台竟是陆续有人到来。
当清晨朝阳初升,佛光开始在灵山上散开时,一众僧人排成两队,双手合十井然有序的出现在了禅台两侧,他们就那么站着,颔首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释天寺住持、佛宗大德净尘大师从山间密林中走出,平静淡然,在他身后跟着一脸虔诚的小和尚。
禅台周围的僧人见状,纷纷作佛家手势行礼,就像见到了真正的佛祖一样。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了禅台,净尘在里面单独摆出的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静静的看着前方。
其实他什么都没看,眼中早已是另外一个世界。
小和尚恭谨的站在他的身侧,双手合十,低头冥想。
在净尘的前方还摆着两个并列的蒲团,在不远处的禅台边缘也有三个蒲团,就像是给外来人员准备的一样,显得很随意。
江朽、宁知薇和芮天青到来的时候,皆因眼前的阵仗露出平静之外的神色。
一个意外,一个冷漠,一个虔诚。
江朽和宁知薇直接走到禅台边缘的蒲团上坐下,芮天青对净尘行了一个佛礼之后才坐到江朽的身边。
自始至终,净尘一直直视前方,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三人的到来,就连他身旁的小和尚都没有抬起头,一动不动像木头。
江朽的视线扫过像雕像一般的僧人们,眼中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安静。
持续的安静。
天地皆静。
苍穹越来越亮,使这个冬日增添了越来越多的温暖。
终于,一个人影从远处的山间小道走了过来,天光落在他的脸上,嘴角溢出的古怪笑容仿佛和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江朽看到了他,有些意外。
下一刻,他也看到了江朽,眼中流露出错愕之色。
当这个人走到禅台边缘的时候,一道无形的力量在他头顶的虚空中凭空出现,带着寒冷的杀意朝着他的面门落下。
“宁知薇,你干什么?”
他惊呼出声,体内真气瞬间爆发。
“断月,你来做什么?”
宁知薇的眼神不露痕迹的掠过江朽,目光落到来人的身上,冰冷骇人。
……
……
谁会想到,来释天寺辩难之人竟然会是断月,他应该就是小和尚口中江朽的故人。
净尘的眼中终于涌现生机,只见他轻轻一挥手,一阵清风便是化解了此间的剑拔弩张,宁知薇的念力和断月的真气波动,在一瞬间尽数化为虚无。
断月一边看着江朽,一边朝净尘走去,在距离净尘只有半丈距离时停住脚步,脸上的惊讶和古怪笑容消失不见,冲着面前的得道高僧恭敬欠身,双手合十。
“圣堂断月,见过净尘大师。”
净尘缓缓伸出右手,脸上似乎是露出了笑意。
“多谢大师。”
断月在净尘面前右侧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左边的蒲团仍旧空空如也。
但净尘似乎没有要等的意思,他看向断月,眼中透着世人看不穿的神态。
断月又道:“还请大师见谅,此番家师为晚辈邀请了这番辩难,完全是给晚辈的修行一途加一番历练。”
净尘开口道:“既然是息施主的请求,贫僧理应答应,若是能为这人间培养出一个仁者,也是贫僧的福缘。”
“大师辛苦。”
断月恭敬颔首,瞥了一眼身旁空荡荡的蒲团,又道:“不知这个位置是?”
净尘说道:“无碍,施主有什么问题尽管先开口。”
闻言,断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江朽,嘴角再次浮现标志性的古怪笑容,说道:“数年前,家师在收我为徒时,曾言我有一宿命之敌,但他从不告诉我此人是谁,此番前来灵山,他说只有大师您才能给我答案,不知您可能看到我的宿命之敌是谁?”
净尘平静道:“入眼处,便是宿敌。”
断月的眼神再一次掠过江朽,眼中拂过淡淡冷意,不露痕迹的点了点头,又看向净尘说道:“晚辈曾听闻,大师尚还是稚童时便入释天寺出家为僧,当时的住持曾问过您一个问题。”
话音落下,断月的脸色忽然惊变,虽然他在看着净尘,净尘也在看着他,但这个释天寺住持的目光完全没有聚焦到自己身上,不知到底是在看向别处,还是他的心神根本不在此处。
净尘仍旧是平静如水的开口道:“杀一人可救万人,不杀,则万人死,如何选择。”
断月直视他的目光,道:“晚辈不想知道您当时的选择,如果现在再问您这个问题,您会如何选择?”
净尘的神情仍旧没有任何变化,道:“施主是准备要以此题跟贫僧辩难吗?”
断月双手在胸前合十,微微欠身道:“大师,请。”
闻言,净尘身边的小和尚终于抬起头睁开眼,清澈的眼神落到断月的身上。
江朽和宁知薇都觉的很无聊。
芮天青或许是十几年间受佛法熏陶,一脸认真的听着。
禅台周围的数十个僧人直接席地而坐,虔诚竖耳。
断月是晚辈,净尘给了他先开口的机会。
他神色肃然开始辩难,因为面对的人是世间最强大的佛宗大德。
他尊敬瓣难本身所代表的智慧与磨难,当辩难开始,他便毫不容情开始展露自己傲然世间的真实水准。
无数言辞并不华丽,但字字击中要害,如清美莲花,出淤泥而纯粹,从断月口中流淌而出,围绕着百年前的那个问题,他的言语变成一张紧密却又清晰的罗网,往往需要听者琢磨许久,方能明白其间真义。
小和尚渐渐睁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断月的言辞竟是令这个天生佛种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
所以他很震惊。
但也只是震惊,并没有达到钦佩的程度,在这世间,他钦佩的只有净尘一人而已。
江朽似乎对断月多了一些兴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准确的说是盯着他那张滔滔不绝的嘴,看不到任何错漏之处。
在典籍玄谈间求真理的手段,是江朽极不擅长也不喜爱的,他本就不爱言语。
但不爱不代表不善。
“所以晚辈的答案是不杀,无论那人是善是恶,亦或是令世间所有人都厌弃的人,也不能牺牲其一人之命,去换万人之命,万人之错,不该由那一人承担。”
这是断月的最后一句话,他安静下来,静静的看着净尘。
江朽有些意外这些话会从断月口中说出来,相对于净尘这个佛宗大德来说,他更像是阴暗的那一面,但是他却站在了是非善恶的高处,做出了一个光明的选择。
“大师,该您了。”
看到净尘始终沉默不言,断月皱着眉头,忍不住提醒道。
小和尚似乎也有些着急了,看向自己的师父。
净尘回答世间任何问题都不需要思考,而且都会回答的很合理,没有任何瑕疵,这次是怎么了?
他为什么沉默了这么久?
“默语。”
某个时刻,净尘终于开口。
小和尚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在他面前跪下,道:“弟子在。”
净尘说道:“听施主一言,贫僧受教了。”
断月瞳孔一缩。
不远处的三人神色各异。
只有这个叫默语的小和尚震惊出声,不可思议的看着净尘道:“师父,怎么可能……”
在他心里,师父是世间佛法造诣最高之人,是堪比佛祖一样的存在,怎么可能在辩难上尚未开口,便主动认输,而且对方还是个少年郎。
不仅是他不敢相信,就连禅台周围一直沉默入定的僧人们都抬起了头,虽然不像小和尚反应那么大,但也是满脸疑惑。
“静言莫荒。”
净尘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句话,默语小和尚立刻一脸羞愧的低下头,双手合十道:“弟子知错,可是师父……”
净尘伸出手摸了三下他光溜溜的小脑袋,道:“辩难便有输赢,无关佛心,告知人间吧。”
“师父……”
默语小和尚声音沙哑,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但看到净尘慈祥的面庞时,还是认真行礼了一礼,然后退下。
一众僧人随之退下。
过往近百年,也有一些人来灵山与净尘辩难,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告知天下。
当然,自然都是净尘赢了。
但这一次的结果却完全相反,净尘不辩而认输,这让断月都一时间都难以理解。
他可以接受,但无法理解。
就在断月刚要开口时,有脚步声从远处的密林里再次传来。
一个穿着僧衣却长发飘飘的男子走了过来,他远远的看了净尘一眼,然后低头看着身上的僧衣,眼中流露出厌恶之色。
他慢慢走近禅台。
当宁知薇看清他的模样时,脸色忽而惊变。
……
……
“大师。”
男子在断月身旁的蒲团上盘腿坐下,在面对净尘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尽归虔诚。
江朽注意到宁知薇的情绪变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她一直盯着那个穿着僧衣的男子,眼中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净尘看向断月,眼神淡然。
断月还没解除心中疑惑,看到净尘的眼神时,竟是感觉到一阵刺痛,于是告别离去。
离开的时候,他又看了江朽一眼。
现在的禅台上,除了江朽三人之外,便只剩下了净尘和那个穿着僧衣的男子。
“你认识她吗?”
净尘望着苍穹,不知看到了什么。
僧衣男子转头看向一旁,和那个少女对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柔和,说道:“自然是认识的,好久不见,知薇。”
“哥……”
宁知薇双唇微动,声音有些颤抖。
男子闻言,淡笑道:“还以为你那时年幼,早就把我这个哥哥忘了。”
宁知薇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起身走过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这里?”
男子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没有,也是最近才过来。”
宁知薇的眸子里微微泛红,鼻子一酸,一时间难以言语。
“你随贫僧来。”
净尘突然开口,这话是对江朽说的。
他起身走下禅台,江朽看了宁知薇一眼随之离去,芮天青觉得自己很是多余,索性独自离去。
禅台上,这一对昔日的宁国皇室兄妹,终是相认。
……
……
江朽跟着净尘走过漫长的一程,最后来到了释天寺大殿的前方,看着人潮涌动的朝拜者,净尘停住脚步。
“你可是修炼了浩瀚一壶意?”
世间众人落在净尘的眼里,似乎都是同样的样貌。
江朽站在他左后方,说道:“是的。”
净尘不知在想些什么,莫名点了点头,道:“既然扶游施主收你做了弟子,贫僧自然也要做些什么,佛宗心法你可愿学?”
“扶游?”
江朽心有所想,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他那个泠泉境神秘师父的名讳,于是说道:“为何要传我佛宗心法?”
净尘说道:“扶游施主收你为弟子,又传你浩瀚一壶意,想必是已经认定你,贫僧秉承佛宗先辈之志,自然不敢忘记先辈嘱托。”
闻言,江朽眉头紧皱,道:“认定我什么?佛宗先辈嘱托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从头到尾,净尘都没有看江朽一眼,只是静静的望着灵山上的苍穹,这次他沉默很久才开口道:“无论是泠泉境,还是释天寺的佛宗先祖,都和当年那位剑祖大人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与其说是扶游施主选中了你,不如说是剑祖大人在两千年前便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既然身怀浩瀚一壶意,自然便是那个被选中的人,贫僧便要传你佛宗心法,至于其中缘由,待你踏出太初之后,会有人为你解答。”
江朽很懵,脑海中像是有无数个旋涡在高速旋转,然后互相碰撞,彻底将他的思绪切割粉碎。
那个神秘的剑祖在两千年前便知道他会诞生在两千年后?
选定他又要做什么?
自从在剑窟出来之后,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像他原来认识的世界,甚至连当年的灭门血仇在他的心中都变成了一件很小的事。
许久后,江朽忽然开口道:“我不会学佛宗心法。”
净尘似乎早有预料,说道:“无碍,待日后你了解了这个世界之后,可以随时来找贫僧。”
江朽看向他的侧脸,说道:“你是我的仇人。”
净尘仍旧没有什么反应,说道:“你可以随时找贫僧报仇。”
江朽的眼神逐渐深邃,从宁知薇口中他得知净尘的念力修为已入神念境界,恐怕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神念师,加上更加深不可测的真气修为境界,自己现在在他的眼中和蝼蚁无异。
“后山有座小院,名字叫做摇光,那里是贫僧的住处,眼下有一个茶局正要在那里展开,只差施主一人了。”
净尘终于收回目光,转过身看向江朽,一脸认真。
江朽问道:“什么茶局?”
净尘说道:“除了断月施主之外,还有两位施主,他们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