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的面孔由震惊转变为死寂,那一口破锣嗓子因为气息不均匀,声音反倒是多了一丝清亮:“陛下对我们的事业……了解到什么程度?”
方未明眼帘低垂:“你现在终于学会问问题了。”
老狗身躯颤抖了一下,他一直以来奉行的主义,无外乎把方未明视作无所不能的神明,只需要跟随方未明的指引,做什么都不会错。知道的太多,到头来反而麻烦越多。
他做周庐这份差事,起码在方未明成为他的顶头上司之前,他做这份差事,目的并不像书里写的那样。为君为民,爱国爱家,为什么脚不沾地的无聊文人才会有的高尚情怀。
他就想多赚几吊钱,给自己那病得不成样子,没几年活头,自己也老早就照顾到厌烦的老娘治治病。久病床前无孝子,他老早便巴不得自己那个老娘死了。只是若是死前能照料的好些,到了地下没准儿他老娘能保佑他再添个大胖儿子。
跟随方未明之后, 老狗确实有所改变。方未明说这叫仓禀足而知礼节,老狗虽然对这句话一知半解,潜意识里却觉得事情并不完全是这个样子的。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老狗自己也震惊了。区别于刚才的震惊,老狗更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会问这种问题。
这种牵扯到帝国最高层面的博弈,本不该让人知道,更不会有人蠢到当面去问当事者。虽然自家倾城大人的脑回路一贯异于常人,自己又怎可这般僭越?
知道了真相之后,自己真的不会被吓到很久睡不好觉?
睡不好觉,工作就容易出差错。自己就有可能被打入天牢,甚至死在执行任务的途中。即使结局完美如后者,最多也就是给自己家人一笔抚恤金。到时候自己那个三天两头和送菜伙计打对眼的堂客,没准就拿了自己用命换来的钱养野汉子。
说不定还会改嫁,说不定改嫁之后还会打自己的娃。
自己就是一臭养狗的,就算受倾城大人政途提携,武功点化,真气灌顶。成了一品高手,京中大员。自己的脑袋可没多大变化,还是一个臭养狗的脑子。
一个臭养狗的,知道这些东西又能干嘛?
如果说老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曾经是在十六岁的时候,给肉店帮了半年的工,拿着这半年的工钱去窑子。和窑姐儿待了两分钟就出了门,当天第一次脱裤子是回家之后洗内裤的那件事。
现在老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刚才问了这个问题。
只是当老狗看向方未明,看着那个优雅形容之下隐藏着一丝落寞神情的方未明。 老狗第一次察觉到,这个男人好像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无懈可击。
面对诸多的连番审讯,面对荀笙的痛恨,方未明只是有些疲倦,却从未展露过落寞。
有那么一瞬间,老狗想要劝慰几句。
但下一个瞬间,老狗又突然觉得,倾城大人的心情自己是没法理解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唯独能够劝慰倾城大人的,好像就只有那个倾城大人一直很喜欢的狗剩。
自己是老狗,不是狗剩。
自己所能做的,好像只有以倾听的方式,让倾城大人在绷紧的钢丝之上休憩刹那。
老狗也是带把儿的,怕疼怕苦怕累都行,关键时候怕死就说不过去了。
老狗唱了个喏,依旧用那副猥琐的语调笑道:“大人说过,我升了官之后就该多问点问题,问问题是好事。大人也说过,老狗生的蠢笨,好在比较忠心,口风也严。就是问错了问题,大人最多不答,却也不会怪罪。”
说实话,问这个问题老狗不算那么后悔。当初那个窑姐儿,就是老狗现在那个成天和送菜伙计对眼儿的老婆。若非一件事不是那么在意,想必到头来也不会多么后悔。
老狗一直自视若蛆虫, 又爱奉方未明如谪仙。身具美好之人,摧灭腐朽,若是能以此得到一些安慰与满足,那该是腐朽之物的荣幸。老狗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巧在老狗对方未明,很在意。
老狗没有问错,方未明的眼中绽出一丝光芒。那光芒就像自己做了半年学徒之后,领到第一份薪水之前一样的自尊和期待。
老狗蓦地有些心疼。
方未明端起手边一杯香茗,呷了一小口。毕竟是朝廷要员,方未明的待遇还是不差的。
眼中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掌控万物的自信,方未明轻声说道:“陛下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不知道。”
老狗抬头看了一眼方未明,知道接下来方未明会给自己详细的解释,索性保持了沉默。
方未明抬头看向北方。
侠以武犯禁,周庐在真正肃清江湖势力之前,其要务还是限制江湖,维持统治阶级的需要。而统治阶级的意志体现,用简约一点的词汇来代替,可以是“法律”,也可以是“礼法”。
所以臭名昭著的周庐,坐落的位置反而和有着“南宫”美称的礼部挨的很近。
方未明看的方向,是皇城。
许久之后,方未明才收回目光,缓缓的说道:“做皇帝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偌大的帝国,无数的细枝末节汇总出来的根本性问题,都亟待一人处理。如果只是处理这些问题,一个打过几年算盘的账房先生都能胜任。当皇帝,难在平衡各方势力。因为面对一个问题,你想说服一个和你想法不同的人,其难度无异于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让他相信一加一等于三。”
老狗其实还是个挺擅长倾听的人的,听到这里,老狗对方未明的话做了个总结:“这就是政治?”
方未明点了点头笑道:“这就是政治。”
方未明皮肤白皙温润,指甲修剪的整洁干净,浑圆光滑的手指,又习惯性的敲击着桌面:“如果事事亲为,铁人也累锈了。皇帝并非有余力指导我们所做的所有事的一切细节,但是他能够做到的,却是掌握我们的政治动向和资源流向。一个合格的皇帝,该从这些事物里面看出来很多内在的东西。”
老狗现在突然又有些后悔听方未明倾诉了,额头又开始冒出了冷汗。
方未明表情却毫无变化的继续说道:“当然,时机合适的时候,他也会插一插手。不管现在国内舆情,或者域外势力的幕僚怎么看待我们这位陛下。我们的陛下刚出潜邸的时候,可是敢不带禁卫,白龙鱼服,亲临白龙城观天晴河大潮,看东方天晴破境的一代雄主。”
老狗闻言默然。
这段时间因为方未明牵扯,他也被隔离审查。但是方未明的事情没落定,谁也不敢真正动老狗,毕竟方未明可谓是凶名在外,谁也不知道某个时间点他能整出来什么活儿。
这段时间老狗也在势至司那边兼任了一些职务,皇城事务接触的多了,自然就知道偌大皇城存在多少危机。这还是皇帝御极数十年的成果,刚登基之时有多少风险,老狗有些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
当今圣上年轻之时,确实对得起方未明“一代雄主”的评语。
方未明低语道:“太祖一统天下之后,保留了各大门派,复灭老林寺,为的就是证明一个道理。君权非天授,而是人授。也是为了给后世子孙提个醒,身为一国之君,要保全的不是所谓天道人伦,而是保全能够保全皇室的人……”
老狗屏息。
方未明语速变得急促起来:“所以陛下需要一个结果,一个他和支撑他的基本盘都能接受的结果。这个结果自然不是唯一的,陛下不是神,自然也不可能最后就选择那个最完美的。从派遣荀笙,到放任太虚剑宗稳定,到触动军方利益。我依靠的不是什么聪明才智,更不是所谓周庐和各方的人情。周庐干的独夫的行当,和谁都没人情。支撑我做到现在的,全是陛下的默许。那个基本盘对陛下让渡权力,陛下再对我赋权罢了。”
方未明紧紧盯着老狗:“所以,荀笙必须做出来一个样子,这样我才能让陛下接受我呈给他的那个结果。”
老狗身躯颤抖了一下:“可是大人,狗剩他……我也是周庐的人,周庐的力量我是了解的。周庐要是不想放过狗剩,我不觉得狗剩有什么生还的机会。”
方未明露出一个深邃的微笑:“陛下昔年游历白龙城,曾经留下一枚棋子。如果我没猜错,那枚棋子怀抱个可笑念头,自己却对那个念头没抱多大希望,这才归了天子门下,试图借力。若是他能和狗剩接触上,这算是个时机,他该起到他应起的作用的。当然,他自然不可能吐露全部实情。不过诓骗狗剩不是什么难事,你也知道狗剩有时候蠢笨的可爱。”
其实老狗不觉得荀笙有多蠢,虽然和方未明比起来确实是这样的。其余的几点,老狗听的疑惑,便忍不住问道:“这枚棋子既然是陛下埋伏下的,为什么又会站在狗剩……啊不,站在大人你这边?”
方未明神色玩味的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忠诚,更何况只是随手步下的一枚棋子。刚才我跟你讲过政治,政治就是平衡各方利益的同时,尽可能满足自己的需求。成为陛下的棋子自然要为陛下做事,不过那枚棋子的立场……他终归还是想给出一张类似我想要的答卷的。陛下所要的,也只是一张答卷而已。还有,刚才你说错了,他不是站在我这边,而是站在狗剩那边的。”
“站在狗剩这边?”
“狗剩要喊他一声舅舅。”
老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那凭借这枚棋子,狗剩就能杀出重围?”
方未明点了点头:“狗剩有简单。”
“周庐连东方天晴都能杀,难道杀不了简单?”
方未明突然捂着肚子大笑,吓了老狗一跳。许久之后,方未明笑够了,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东方天晴怎么可能死于他人拳脚兵刃?老狗,你觉得一个宗师之上的高手,能死于宗师之下的拳脚兵刃?哈哈哈哈,这太好笑了……”
老狗丝毫不觉尴尬,只是有些不解的挠了挠头。
若非如此,东方天晴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狗思索道:“即便如此,我料到周庐也会对简单和荀笙施以离间之计。大人曾经教导过,男女之情是世间最为稳固,却也是最不靠谱的感情了。”
方未明摇摇头:“你不懂,那是简单,他是荀笙。”
老狗点了点头:“大人这是完全信任狗剩么?”
之前方未明还说过,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信得过的。
方未明不料老狗平日里不爱说话提问,关键时刻居然也有几分杠精潜质,忍不住笑骂道:“我并非全然信任狗剩,我是相信我自己。”
老狗更为疑惑:“相信您自己?”
方未明一张绝美的面庞上露出了平日的自信:“你以为狗剩为什么要作死去白龙城?老狗你记住,你所理解的,并非全是你所理解的。你若深信不疑的,也并不一定就是你自发的深信不疑。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存在无缘无故的想当然。”
人之初,性本无。一切或高尚或卑微或寻常的理解和念头,全然为后天所赋予,又机缘所汇罢了。
老狗毕竟跟随方未明多年,也听出了些意思:“大人是说……”
方未明浅浅一笑:“是我想让狗剩去白龙城,狗剩才想要去白龙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