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方未明端正的坐在一张方椅上,说话的轻佻姿态却和坐姿不太匹配。
方未明的面前摆着一份材料,是于三金给写的,是这段时间太虚剑宗详情实录。于三金在荀笙苏醒后,就以“太虚剑宗要有容天下英才之量”的理由释放了,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太虚剑宗弟子,甚至成了荀笙授课的对象之一。
四下也没什么人,荀笙也就对方未明实话实说道:“下官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怎么整死倾城大人。”
方未明满意的笑了笑:“这才是我周庐的密探,加油吧,有冲进有胆识,你才能够大有作为。”
荀笙说道:“等我大有作为的那天,我一定会想办法整死你。”
方未明摘去头顶的玉冠,发丝垂下,瞬间变成了白蜜梵那副倾国倾城的模样,而后如泣如诉的说道:“弄伤简单妹妹,也是为了把戏演的更真实一点儿,这怪不得妾身的。夙夜宗主,就是真的满心想着弄死妾身,也不必时时刻刻挂在嘴边,这太伤人心了。”
荀笙抽出称手刀,体内那股属于闷屁的暖流开始流转:“你再这样,我真想现在就试试能不能弄死你。”
方未明突然笑了,这次笑容不带一点儿做作。将头发重新挽起,恢复了那副俊美少年的模样:“看来张皓凯的死很有意义,《闷屁》这门刀法也确实玄奇。锁定我的气机,简单也做不到这么快。”
荀笙愣了一下,不过随即想到,方未明这种等级的高手,自己三天三夜估计都砍不透他们的护体罡气,顿觉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方未明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也难得你会主动找我,还是利用太虚剑宗的力量找我。不过你只是区区一个押司,直接向我汇报,确实有违我周庐制度。”
自从张皓凯死在自己手上,荀笙就多了一股滚刀肉的气质。方未明对张皓凯投资那么大,然后张皓凯一身性命喂了自己,荀笙自觉方未明应该不是爱做赔本买卖的人。
“如果大人觉得我做的不对,欢迎大人随时整死我。”
方未明点了点头,走上前来,手指弹在荀笙惊慌之中砍来的称手刀。刀刃没入地面,只余刀柄在外。方未明如铁钳的手指锁住荀笙的咽喉,脚尖点在荀笙小腿,荀笙被放倒。方未明的另一只手,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荀笙左半边身子能够拆卸的关节全部拆脱臼了下来。
荀笙因为痛苦,脸憋的通红,方未明骑在荀笙背上一言不发。
过了一小会儿,方未明把荀笙的关节都借上,依旧骑在荀笙的背上,语气平静的说道:“死罪不至于,让你长长记性就好了。说罢,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找到我,是为了做什么?”
荀笙一言不发的将手伸到后面,手指抠向方未明的眼睛,方未明眼前却出现一层薄薄的护体罡气,将一双绝美的眼睛遮盖起来。荀笙的指头抠上去,反倒崩了自己的指甲。
方未明从荀笙身下下来,荀笙自己一个人蜷着身子抱着崩裂的指甲紧咬牙关,却一言不发。
方未明见状笑道:“狗剩,你有长进。”
过了好一会儿,荀笙才站起来,嘴唇发白的说道:“我没有彻底暴露身份,知道我和周庐有关系的人很多。如果强行隐瞒下去,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把我和周庐的关系想象到什么程度。如果我亲口承认我和周庐间有合作,反倒给他们一个宣泄想象力的口子。人都是这样,你给他指一个具体的方向,无论真假,他们都会跟着走,累死都不知道变道。”
方未明指了指面前那叠纸,点了点头:“怪不得我看这上面说,你教授的课程,和门派所授课程完全不一样。其中那门宣传课程,更是很有意思。”
荀笙面无表情的说道:“宣传是一个势力存在的基础之一,倾城大人想造反的话,现在的太虚剑宗可以提供童谣创作,石碑雕刻加挖掘,学狐狸叫,鱼肚子藏信加打捞一条龙的服务。”
方未明皱眉:“荀笙,你该知道,在我这里是有底线的。”
荀笙这才松了口气似的,认真的说道:“你终于肯叫我荀笙了,狗剩两个字,很难听。”
方未明失笑,他也不是不知道荀笙的心思,只是觉得这种坚持有些无谓而已。
方未明说道:“我也不希望太虚剑宗就这么垮台,毕竟废刀令取消之后,太虚剑宗是最有可能被周庐彻底掌握的大宗门。但是狗剩……啊不,荀笙你要知道,朝廷的日子现在也不好过。外域诸国蠢蠢欲动天下皆知,大罗那边派人打压中原武林你应该也猜得到。更不用说,陛下想修的那宫殿,到现在银子还没着落。”
荀笙笑道:“听倾城大人的讲述顺序,好像是第三条最重要。”
方未明冷笑不语。
依照荀笙的性格,不管方未明会采取什么方式折磨他,他都会坚持自己的精神胜利法。但是荀笙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和林檎城以及周围城邑无数人的性命相关,荀笙也不再造次下去。
荀笙说道:“我也没指望朝廷能给我们钱粮,我知道,朝廷和武林同道同时筹措这么一笔钱,以期中原武林有人能够打败这些大罗来客,背后肯定有周庐做推手。”
周庐和江湖是敌对状态,这个世界很少有人清醒到坚持辩证的原则,即使太极图在这个世界有概念,还流传了上千年,他们大多数人精神世界的基石还是黑白分明的。
所以,周庐不可能明面上给林檎城帮助。林檎城是昭国的领地不错,那林檎城也是归昭国掌管民事的衙门管。衙门做事的方法和效率,大家都清楚。周庐倒是能力强效率高,但是就是插不得手。
以前中原武林的脸,也不是没被大罗那边抽疼过。或者说,在东方天晴那一辈人出现之前,中原武林一直是被打脸的那一方,这是符合唯物史观的结果。东方天晴和简单这种人,才是历史的偶然。
以前才没人在乎江湖上这些破烂事儿,输了就输了,骂两嘴输家就好,不管骂的外国人还是本国人,又不耽误自己吃饭。
唯独这番大罗来人,虽是借着外域诸国的名义,但是还是引起了众怒。这世界上任何人造物都不是凭空出现的,众怒是人情绪的集合,自然也不会是凭空出现的。
众怒是宣传的结果,昭国境内有这个宣传能力的,只有周庐观音司。观大千世界之音,为我所用。
统治阶级靠着舆论宣传割韭菜,这无论在哪个文明都是传统艺能。也正是借着众怒的舆论,从朝廷那里弄来一大笔赏金。甚至凭借周庐的影响力,促使武林各门派都掏了一笔现银用作悬赏。
不然,怎么可能刚好在太虚剑宗摊上事的时候,天上掉下这么一块馅饼?
不会真有人相信运气这回事儿吧?
方未明听到荀笙尚未蠢到直接开口要钱要粮甚至要人才,这才点了点头说道:“说出你的要求,任务相关的,能力范围之内的,我尽力满足你。”
随着荀笙地位的提升,权限的提高,他能接触的情报级别也在不断提高。他知道,这个让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周庐倾城”的“尽力”,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
荀笙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首先,我需要能够用现银买到的粮食,价格浮动不能太大,供应也不能出现太大的浮动。”
方未明笑道:“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国家开战之时,粮食是比金银还要硬的通货,荀笙的要求听上去再蠢不过,实际上却极为难办。真想要办成这点,以周庐的能力,想要供养林檎城及附近城邑这种数量级的人口,方未明再英明神武,威望无匹,恐怕也会被失望的周庐众撕成碎片。
荀笙却稍微安心了些,方未明只是说自己狮子大开口,却没有直接反对自己。所以他也不答话,等着方未明给出办法。
果然,方未明思索片刻,就说道:“礼部和户部那边我去说,让他们把钱搂的紧点儿。陛下要是强征银子,就找几个言官撞撞皇宫的柱子就是,周庐会善待他们家人。而且去年刚开了恩科,后备官僚多的是,死两个没什么关系。到时候修大房子的钱没有着落,陛下自然会想办法。只要陛下想办法,你们肯定能买到粮食。”
荀笙对结果很满意,但是还是有些好奇的问道:“皇帝打算从哪儿弄粮食?”
方未明看白痴似的看着荀笙:“废话,当然是从军饷上想办法。前段时间前线几个军方的人,贪的有点狠。关键是他们又贪又蠢,大昭境内的官员,谁贪钱的时候不想着给陛下留一份儿?真不怕皇上怪罪下来,治他们个克扣之罪,要他们的脑袋?”
荀笙有些无语,方未明却还在吐槽道:“前段时间陛下派去几个太监当监军,陛下肯定能拿到自己那一份的。那些武官不想往外吐,就等着掉脑袋好了。”
荀笙虽然前世读史的时候,对这一套操作有所认知,可是亲口听一个朝廷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官僚嘴里说出来这话,荀笙还是脑袋有些懵:“每次都如此,前线怎么办……”
方未明摇摇头说道:“外域小国,翻不起风浪,一两场战事失利,死个几十万人,到不了亡国灭种的时刻。要是那些世家,士绅,地主,武林都被打垮了,那才真是亡国灭种的时候,毕竟他们才是昭国真正兜底的力量。”
脑海中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得到官僚的亲口证实,荀笙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荀笙还是提出了自己的一个疑惑:“可是,牺牲这么多前线军士救林檎城……啊不,救太虚剑宗,真的值得么?还是说,太虚剑宗才是真正关乎你的政绩的,所以你才要这般维护?”
方未明听到荀笙的问题,原本轻松的表情却瞬间凝固。
荀笙对方未明突然的表情变幻有些不理解。
许久之后,方未明才正色道:“荀笙,我和他们不一样……”
说到这里,方未明眼神变得有些迷茫,几秒之后却又恢复了坚定:“说白了,军事也只是解决政事的一种手段。一场无关紧要的战争失败了,会死多少人?两万?还是五万?算上被屠戮的边境之民能有多少?十万还是三十万?”
方未明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轻松:“我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前线牺牲的将士的尸骨被家属抢来抢去。没人在乎自己抢到的是谁的尸骨,他们只知道牺牲将士的尸骨能换抚恤。我慰军之时,也曾诗意大发,想看看征夫与家人之间所通的信笺,里面藏着何等打动人的人间真情。”
方未明的表情有些嘲弄:“可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和书本上说的也不一样。那些被送到边疆的征夫,哪有几个良家人?悔教夫婿觅封侯,那不过是极少数,又或者干脆就是白痴书生的无聊想象。我见书信里写的最多的,是军饷又没发到家里,而是发到了那些达官贵人常去的青楼妓馆里。家乡赋税加上地主的租子已经涨到九成了,家人们诚恳的希望他们打仗的时候冲到最前面,死的快点儿,他们好拿抚恤喂活一家老小。”
方未明下了个定论:“所以我从不喜欢什么战争,人们想象中的战争也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反而如果能够把武林杀掉吃肉,或者能够把武林变成可以随时取食的温顺鸡豚,这才是恩及万民,泽被百年的事业。”
荀笙这个穿越者,也被方未明这番听上去极有道理,想想也确实有点儿道理的“暴论”所震撼。但是他完全不能理解,方未明一个生长在封建程度都没到极限的社会的官僚,怎么可能有这种认知。
最后,方未明的表情有些苦涩的说道:“荀笙,我很期待你能够相信我,我真的是在为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的幸福而努力。”
荀笙嘲弄的笑了笑:“你的手段太肮脏,你再舌绽莲花,也改变不了你用肮脏手段,把我弄到太虚剑宗做这个劳什子宗主的事实。即使你真的为了大多数人考虑,即使边疆的军士再垃圾再恶心再低俗,他们终归是人,是昭国人。”
方未明苦笑道:“那我该怎么做?前线冲杀,慷慨赴死?还是朝堂之上出言反对皇帝,然后以头抢地?还是治水消灾之时,十几个日夜不眠,当场累死?这都是能够名垂青史的方法,但是死对一个人而言太容易了,还是踏踏实实做事比较难。”
荀笙被方未明辩驳的有些哑口无言,他总觉得方未明的话,在逻辑上有些不对劲,却想不出来反驳的言辞。
荀笙只能耍无赖似的说道:“总之,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绝对不认可你的做法。”
方未明眯起眼睛,让荀笙看不清他的目光。
方未明的声音沙哑的说道:“我知道的,我很早之前就知道的,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这个人一定是你。”
荀笙愣神道:“很早是多早?”
方未明睁开眼睛,笑而不语。
这笑容,倒当真是人间绝色,欲界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