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寿安一下车,便看到一条长长的毡毯,从府邸门中一直延伸到脚下,上面染着海波之上,一行鸟儿直飞云霄,云霄之上又是九重宫阙,仙人们鼓瑟吹笙。
就像算好了似的,公主每走九步,便越过一重宫阙,直到九重天尽头,一轮红日居于正中,红日里有一只三足乌,栩栩如生。
毡毯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红纸,裁剪为双狮滚球、童子献桃等吉庆图案。
这条短短的路,她走得很慢,慈寿殿带来的阴霾逐渐退散。
刚刚的忧伤虽还萦绕心头,可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季如光为自己准备的,又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不知不觉,她已穿过两重门禁,来到院落当中。院中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玉纯、贺鲁、阿娜希塔、孟伯礼、鱼绍玄等人都站在两侧,各个面带春风。
“恭迎公主殿下回府!”
“寿延新日,安逸无疆!”
符寿安眼眶湿润了,这是她自幼年离开母亲之后,第一次听到新年祝词。她也高声向大家祝福:“寿延新日,安逸无疆!”
她偷偷望向季如光,他也看着她,笑盈盈的,双眸在灯火中格外明亮。
如果说慈寿殿是一座冰冷、昏暗的石窟,那公主府就是一处火热、明丽的集市。
季如光柔声问道:“守岁正式开始。殿下,要不要庭燎?”
《永宁岁时录》所载,京师守岁,总要在庭院中点燃柴堆,以期来年丰收、平安。他担心公主因为昭天门的缘故,对此事心存芥蒂。
没想到符寿安爽朗地回应道:“允啦!”
对于“火”,她早已不存畏惧,也不再将之视为某种不可驾驭的禁途。
飘沙人天生崇火、敬火,是印刻在骨子里的。昭天门对她最大的打击,依然是亲情的决绝与背叛。
她更愿意与“火”成为生死相依的伙伴,去照亮黑夜,温暖人心。
众人翘首期盼下,雷击木飞速在院中搭起一座木塔。搭建之材,均系府中旧岁所用的残损桌椅、脱落的葡萄藤蔓、松枝等。
他甚至还在塔身上缠绕了一条木龙,塔前挖了一道土沟,木龙的尾巴便深入沟中,里面也放满了人们丢弃的帕子、头巾、木簪之类旧物。
京师习俗,烧掉去年让自己烦心的东西,新岁便不会有霉运。
季如光点燃火把,将之擎在公主面前,符寿安捻动法诀,火焰像一头轻捷的小兽,先将松油吞进腹中,再纵身一跃离开火把,于空中不断变换形态。
它最终化作一只拥有九条飘翎的火凤,先绕着满院人群翱翔一周,一飞冲天后又疾速下落,正好撞击在木制的龙头之上。
刹那间,整个木塔燃烧起来,在公主的驾驭之下,一棵巨大的火树伫立在人们面前,开枝散叶,火焰形成的大片“花朵”点缀其间,阖府人众都看呆了。
火焰从龙头、龙身蔓延到龙尾,又点燃了土沟中那些旧物。
符寿安站在台阶中央,法印随着肢体而律动,像一位真正的神女在舞蹈。
季如光低声问道:“殿下可有想抛却的旧物?”
“当然有。”
符寿安扯下胸前那条祖母绿项链,远远地投向火树。
“季大萨宝,与我跳火可好?”
她抓起季如光的手腕,跑下台阶,奔跑着,拉着他跨过了熊熊燃烧的坑渠,接着是玉真玉纯、阿娜希塔、雷敬、武士、宫女、太监……
大家将劈开的干毛竹扔进坑中,噼啪作响,据说这样能吓走年兽。
此刻只有人,平等的人,没有什么公主和奴婢、将军和士兵。
“跳火,我只在书中读到过,宫里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呢……”
“先前没见过的,今日一样都不会漏下。”
接下来是驱傩。
白发苍苍的贺鲁打起羯鼓,脊背如少年般挺拔,先前的佝偻早已不见。
随着鼓点,三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家伙出现,边扭边舞,显得嚣张至极。阿娜希塔将手一扬,空中出现四大天王,将宝剑、珠伞、琵琶和蛇一齐砸落。
恶鬼们慌忙四下逃窜,这时孟伯礼捧着个大箩筐,里面盛着红枣、黄豆、糯米等干果杂粮,公主抓起满满一把,笑着掷向三个恶鬼。
众人如法炮制,将恶鬼逼得无所遁形。它们最终被逼到火堆边上,季如光递过一把弓,还有几支去了镞的桃木箭:“请殿下驱除疫鬼。”
符寿安张弓搭箭,先射中青面鬼,只见它倒入火中,居然是个木偶人;又射中白面鬼,它应声而破,身体中的面粉飞舞起来,被火烤得焦香,原来都是雷击木的佳作。
唯有最后的红面鬼上下腾挪,身手显然不一般,可它踩中地上的干果,仰天摔倒,符寿安乘机一箭射中脑门,红鬼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欢快的脸。
“云娘子,弓玩得不错啊!”这个疫鬼居然是徐盛婴扮的。他将外袍和面具纷纷扔进火中,几步跑到公主身边。
符寿安问他:“你们在西域,也是这样驱傩么?”
“我们那边,驱的不是这种瘟疫鬼,而是夜狰。”他兴奋起来,“而且人很多,一次驱傩恐怕要上百人。”
“那么热闹?!”
“不错!传言夜狰形似虎豹,头上还有一根尖角,身后五彩尾巴,行动时惯于结群,在其女王统御下肆虐人间。假如我们有一百人,便会由八十八人扮演夜狰。”
“那其余十二人呢?”
“他们啊,会扮演灵囚。我们那边传说,每当夜狰闯进人间时,明女便会派出十二位灵囚,将凶兽重新赶回它们的世界。
所以这十二个人,都会从军中挑选最为勇武的战士来扮演!而其中为首的宫毗罗王,更得是勇冠三军的人才能胜任!”
一说起家乡的习俗,徐盛婴双眼发亮,满是向往。
“哦?”符寿安望了一眼季如光。
此刻估计任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宫毗罗王,就在自己身边站着。
“那这等英雄,想必定非徐公子莫属了!”
雷敬听到,也凑过来,非常努力的捧了个场。
“我……咳咳……我那个……嘛……那我爹也不让我去演啊!此等殊荣,当然得先紧着他手下那些将领……那个……那个这是领导的艺术嘛!”
徐盛婴被问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见四周人都忍俊不禁,徐盛婴却依旧想要扳回脸面。
“不过哦!!我们那儿之后还要闹社火的!社火上还要游神!”
“这个我知道!”
雷敬嚷嚷起来:“我在并州的时候听说过!只可惜,一到过年就派去前线守边,一次都没看过!”
“我虽扮演不了宫毗罗王,但我在社火上,演得可是前朝明光侯——季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