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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伊莱恩,学校怎么样?”
    乔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伊莱恩正在专注地用小炭条在练习本上画着什么。她听见后,稍微把头抬起又放下,并没有看乔贞,继续忙活。现在是午饭时间,猪和哨声酒店里并不安静,但周遭的声响似乎都无法影响她。
    “乔贞先生问你话,别不搭不理的。”埃林转向女儿,用右手指节敲了敲桌面。
    “学校很好。”伊莱恩仍然没有抬头。
    “她比同级的学生普遍大两岁。”埃林说。“不过我在说服校方让她跳过至少一个学年。他们竟然回复要等第一学年的测试结果出来再考虑,真是没话说了。乔贞,你能找人疏通一下吗?”
    “我不知道。”
    “每次你说‘不知道’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能解决了。我就是没法忍受让伊莱恩和那些连洗尿布和铺床都不会的小鬼呆在一起。”他摸了摸伊莱恩的脑袋。“听见了吗?乔贞先生答应帮忙了。要是学校有坏学生欺负你了,就去找乔贞先生,保管把那人连同他的爸妈一起吓得屁滚尿流……”
    “你在说什么?”乔贞说。
    “孩子闹矛盾,最好不要让亲生父母出面解决,你没有孩子,你不懂。”
    舍尔莉端着餐盘来到他们的桌子前,先在乔贞和埃林面前分别放下了一杯酒,“这是两个大人的,”随后说着“这是小姑娘的”,在伊莱恩面前放下橙汁。
    埃林拿起自己的酒杯,把杯口靠近橙汁。“想兑一点吗?”
    “嗨!”舍尔莉皱起眉头。“别傻了。”
    “开个玩笑。”埃林放下杯子。
    “你以前没有在家里这么做过吧?”乔贞说。
    “今天的猪排色泽真不错,舍尔莉你难得下了工夫啊。”埃林没有回答乔贞,用叉子去摆弄刚刚放上桌面的菜肴。
    “爸爸,”伊莱恩放下炭条,抿了一口橙汁,然后说。“我不能喝酒。校规是这么写的。”
    “学校能教你数学地理,但是却永远不会告诉你陪亲爸爸喝酒是人生多么重要的一部分。你迟早都要学会的,倒不如……”
    “乔贞,”舍尔莉说,“你能把这家伙扔出去吗?他会害我保不住营业执照的。”
    “晚些时候再说。我有点饿了。”
    “伊莱恩,”埃林对女儿说,“你刚才还拿着什么东西?再去洗一次手!”
    吃完午餐后,他们没有马上离开。乔贞和埃林谈着工作安排的事情,伊莱恩就继续画自己的玩意。过了一会儿,她竖起练习簿,把涂满线条的一面朝向外面,引来了两个大人的注意。她没有说话,用下巴抵着簿子的上端,目光朝向桌面。
    “你在画谁?”乔贞说。他能辨认出纸面上一张女人的脸。她戴着头巾,纸页下方有一双几乎和身体连不起来的宽厚手掌。
    “妈妈。”伊莱恩说。“画得很像。”
    “是吗?”乔贞不知该如何评论。他觉得应该说一些赞美的词句,但却不由得开始以这简陋的五官来想象葛瑞娜的样貌,从而分散了思绪。伊莱恩把背景涂成了厚厚实实的黑色,看来半截炭条都浪费在这儿了。只有画面左上方有一个圆形的空白,也许那是月亮。
    “眼睛再大个一些才像。”埃林说。
    “不,”伊莱恩说,“爸爸你记错了。”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伊莱恩看看埃林,又看看乔贞,翻开簿子的下一页。
    “这次画的是谁?”乔贞说。仍然是一张女人的脸,头发长一些,手掌小一些。
    “达莉亚夫人。”伊莱恩说。“也很像。”
    一个小时后,乔贞来到了他熟悉的宅子前。一个人蹬在梯子上,对着大门上方横梁的部分敲敲打打。
    “你,”乔贞抬头对他说,“让开一下。我要进屋。”
    “马上就好了,先生。请等等吧。十秒钟。”
    他又摆弄了半分钟后才爬下来,腋下夹着工具,右手抱着一块门牌,上面是镶嵌的铜字:达莉亚·肖尔宅邸。
    乔贞看看门牌揭掉以后,和周围色调明显不一样的底面,说:“这样很难看。你能不能重新漆一遍。”
    “我不是油漆工,先生。而且您迟早也得换上新的门牌吧?”工人左手抹了一把汗,然后望着乔贞说。“两个银币,先生。”
    “你就把这块牌子拿走吧。”
    “真的可以?”
    乔贞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您。”他笑着打量了一下手中精工雕刻装饰的门牌,又对乔贞连声说了好几次谢谢,才扛起梯子离开了。
    乔贞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屋。他在经过客厅的时候遇见侍女,她正要迎上来,乔贞说不用麻烦了,然后走上二楼,来到达莉亚的房间。他关上门,看见达莉亚正站在窗前。她转过身,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越过她的身侧,照亮了屋子中央。她微笑着。
    “你在做什么?”乔贞说。
    “什么也没做。只是等你。”
    “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来。”乔贞走上前去,拿出一张纸卷,递出去。达莉亚望着她的眼睛,接过纸卷,展开来看。
    “噢……伊莱恩画的?”
    “是的。”
    她把画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耳边。“像我吗?”
    “老实说,不怎么像。”
    “她会进步的。”
    达莉亚把画放到镜台上。乔贞从后面抱住她;她捉起他的右手,放到自己身前,把左手垫在乔贞的掌心下面,看着他展开来的五指。在中间三根指头的关节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擦伤。片刻后,她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乔贞的眼睛。乔贞把右手收回来,抱住她的腰部。
    微不足道的擦伤。如此不起眼,甚至让人难以联想到痛觉。很多人身上都有这类几乎记不起什么时候弄上的伤痕,但乔贞却记得。他记得当时的刺痛,还有声响——拳头重重擂在门面上的声响,还有它的回声,在一瞬间渗透进了走廊上和楼梯间的空气里,然后又消失。
    会议结束的那天,他回到了达莉亚的屋里,她几乎是毫无顾虑地就在侍女面前紧紧搂住他。她抬起头,却发觉了乔贞极不自然的表情。他眉头紧锁,目光暗含着为难的严苛感,仿佛正在和什么难以理解的内心决定做斗争。她还没有问,他就开口了,没有拖延的余地,他也不想拖延。他告诉她,老人决定剥除她“肖尔”的姓氏。她不再是老人的儿媳,马迪亚斯的母亲,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也不允许在任何场合自称和肖尔家族有过任何关系。
    她闪着光芒的眼神即刻让无止尽的困惑代替了。她转身跑开来,乔贞没有拉住,在她踏上楼梯后才发觉应该追上去。
    乔贞跑到她卧室面前的时候,门已经锁上了。他敲门,叫她的名字,都没有回答。一种可怕的预感攫住了乔贞的内心,他用拳头使劲砸门。砸了好几下,侍女急急忙忙地跟上来了,掏出钥匙。乔贞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让极度的焦急弄混了大脑,连找钥匙开门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侍女因为太慌乱,刚碰到锁孔手就抖了一下,钥匙掉在地面上。乔贞比她更快地拾起钥匙,然后听见达莉亚说:让我自己呆一会儿。乔贞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此刻已经比他慌乱得多的侍女劝走了,然后背靠着墙面坐下。他觉得应该信任她,就一直坐到了夜里。侍女上来想给达莉亚送晚餐,没有得到回应,就顺便问乔贞要不要吃些东西。他看出来她也没有吃饭,于是两人一同到厨房用了点简餐。在收拾餐具的时候,他们听见了达莉亚从楼梯走下来的声音。侍女连忙给女主人热好食物,然后离开了,让乔贞和达莉亚单独呆在一起。乔贞扯了一张餐巾纸,随便地擦掉了拳头上的血丝。他们谈了一小会儿,回到达莉亚的房间,没有再做什么;乔贞抱着达莉亚,看着她入眠,但自己却一夜没睡。他想了很多。
    当老人提出这要求的时候,乔贞没法拒绝。对老人来说,他只是抛下了一个无法再影响马迪亚斯的女人;而对达莉亚来说,和肖尔家族断绝关系,从长远来看,其实有利于她自身的安全。当然,所有因为这个姓氏而得来的虚伪仰慕和社交地位都会消失,但它们本来也不是达莉亚所渴求的。而对乔贞,他要抛弃自己七处和达莉亚之间链接点的身份。乔贞明白,也许这样简略的分析是过于乐观了,但他怎能不尽量乐观一些?事情就是如此了,没有改变的余地,而他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在此刻瞻前顾后。
    老人让他做这件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如果让别人来通知,乔贞会难以接受。他付出的代价,只是一点没有实际损伤的情感波折。老人想让他更加忠心,这实在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现在,达莉亚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看着她的眼睛,乔贞脑海中就会再次响起那句话:“我们不谈过去”。不谈过去?行,也许能做到。但是未来呢?我们有没有谈未来的资格?暂时还没有答案,乔贞只知道下午开始工作之前,他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能和她呆在一起。五十九分钟的未来。
    “你这儿。”达莉亚右手拂过乔贞的左肩,把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停留在那里的小蜘蛛赶走了。
    失去了肖尔的姓氏,达莉亚也没有恢复旧姓的意思,因为家族里已经没有其他成员。她像乔贞一样成为了没有姓氏的人。名字不是由亲爱之人口中说出,就只是一个符号。他们俩在人世间的符号是残缺的,但对两人之间来说已经足够了。但乔贞不知道达莉亚在想:如果他们可以像抛弃姓氏一样,那么简单地抛弃别的东西就好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去别的地方。行李箱里不用带信封,因为我们没有家信可写;不用急着赶路,因为没有谁等着我们回去。
    “乔贞。”
    “什么?”
    “回答我一个问题。”
    五十八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