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莉亚安静地坐着,手背搭在膝盖上。她没有看着任何人,而乔贞也看不明白她正在想些什么。刚才在进入市政大厅之前,一个镇民突然冲向她,但是让卫兵给拦住了。他努力地在脚跟使力阻止身体向后滑去,上半身前倾,右手像攫取东西一样探出,又缩回来卡住护卫的手臂,如此反复。
“达莉亚夫人,请答应他们的请求。”他说。“我想让我的儿子回来。”
虽然这个人对情况有所误解,但他的冲动却是合理的。摩尼茨的这个要求,首先是对所有人道德选择的一个考验。无论是否照他说的做,都会滋生出无数的问题。如果说先前他是将埃伯洛克一家置于漩涡的中心,但现在把作为外来人,但是身份极为特殊的达莉亚牵涉进去,更是一个极端大胆的举动。至少按当前情况看来,这一招见效了,因为当约瑟夫再次要求议员们离开,只留下兄弟俩和乔贞解决问题的时候,遭到了意料之外的抵制。虽然面对守夜人的刀剑议员们有些犹豫,但他们深知不能在涉及军情七处的重大议题上做一个局外人——这关乎生死。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尽量避免议员做出偏执的决定,乔贞不得不建议把所有问题都摊开来谈:关于一切的可能性和利害关系。在这样的会议中,达莉亚自然是不能缺席的。
无论乔贞如何客观地分析问题,他都没能找到绝对合理的解决方式。决定一切的关键已经不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才想尽力从达莉亚的表情中观察到什么。然而达莉亚静谧地神思着,就像是遮在大雾之后的一片树丛,即便有风吹来,也没办法知道叶子飘往哪个方向。
“我直说好了。敌人们要的东西非常简单:让我们陷入混乱。”乔贞说。“在提出第一个要求的时候,姑且不论其中提到的一年前的事是否属实——他要在埃伯洛克一家和整个夜色镇之间制造矛盾。这一点在昨天的会议中已经非常清楚地表现出来了,而且我们已经初步决定,首先忘记过去,解决当下的事情。我希望这点共识仍然存在。”
“等等,”一名议员站起来说,“这儿大部分人都为了歹徒说的话而苦恼。照他所说,我们长久以来都生活在对一个骗徒的盲目崇拜里。而且这个骗徒的儿子,占据了夜色镇的两个最重要职位。老实说,这让我怎么相信当前参加的会议是公平有效的?我又怎么知道镇长和守夜人队长确实是受害者?不要再说什么放下无端的怀疑,我相信在场的许多人都存在着这样的怀疑,只是不敢当众说出来。现在有没有人敢坦白自己心中一点疑虑也没有?我给你们十秒钟报名。——看,没有。我不得不站起来,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能忍受让有阴谋参与者嫌疑的人,主导这次关乎夜色镇全体的会议。镇长大人,约瑟夫大人,你们能不能提出一点儿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东西?昨天我们全体议员让步了,但是今天决不能再这么做。”
“这就是摩尼茨想让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浪费时间。”乔贞说。“把昨天经历过的一切无用争论再重复一次是愚蠢的事情。我现在不仅仅是观察者,也是牵涉到其中的人;而作为直属探员,我正式宣布这是一起严重的、即将在七处归档的案件,必须立刻进入高效率的办理流程。所有阻碍我顺利办案的行为,都视作对七处的冒犯。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肩膀颤抖了一下,连续眨了两次眼睛,开了口但什么也没说。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可以坐下了。其他人还有问题吗?”
他环伺了一下。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现在,各位要听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有疑问可以提,不愿意听的人可以离开,但是再也没有权利干涉会议。匪徒的要求,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双重保险:他们至少能保留达莉亚夫人或者阿尔泰娅小姐其中一个人质。‘如果拒绝就杀死另外五十三个孩子,只保留阿尔泰娅’,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首先——我已经说过了所有话都摊开来讲——埃伯洛克一家再也摆脱不了在座各位以及镇民的忌恨和猜疑。这会将夜色镇引致什么样的情况,完全无法预测。或许某些在座者会心中有数。再者,我和达莉亚夫人,作为军情七处的代表,也逃脱不了类似的情况。当我们内部混乱不堪,完全不可能建立起合作信任的时候,阿尔泰娅还在他们手里。他们会彻底占据主动权,甚至可以说‘复仇’的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默认达莉亚必须同意歹徒的要求,乔贞补充了一句“这是假设人质交易没有完成的情况下”。他看看达莉亚;仍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有人发问了:“但他们控制达莉亚夫人,会得到什么好处?既然是号称复仇,或者得到赎金——这样做似乎两者都没办法达成。”
“这是一个风险很大,野心也很大的计划。现在已经几乎可以确定,他们没办法安全地带走五万个金币。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在给下三天期限之后,又急急忙忙地提出要交换人质,这是非常不自然的一件事。我猜测是他们内部对于计划如何实行有不一致的地方,而我们考虑到的问题,他们终于也考虑到了,比如如何逃离,以及阿尔泰娅作为人质的价值——于是便有了这第二个计划。他们不直接索取赎金——”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只要带走达莉亚夫人,就是得到了一笔最丰厚的赎金。他们能利用她从七处这里获取金钱或者名声,并且同时在夜色镇和七处之间制造了矛盾。这就不仅仅是五万个金币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没错,风险很大,但时时准备着拼死一搏,就是这类人的生存方式。如果只带着阿尔泰娅离开,他们什么也得不到。阿尔泰娅出了夜色镇,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当然,在加上三天——现在是两天不到的期限后,这个计划才有了价值。无论我们是否同意人质交换,匪徒都会得利。”
乔贞看见艾尔罗捏紧了拳头,大拇指指甲掐进了食指的侧面。约瑟夫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对于一直没有强烈感情外露的他,这是内心极为纷乱的证明。整个过程中,他俩都一言不发。在座的其他人并不比他们更轻松。现在能同时概括所有人心理状态的唯一一个词,就是:进退两难。但是用最残酷,最机械的想法来思考当下的问题,受害者始终是阿尔泰娅,因为歹徒让一切可能的坏情况都和她紧紧联系上了。她成了牵涉着达莉亚和其他五十三个孩子的唯一一人,成了一个不得已的罪过。这罪过会彻底地污染埃伯洛克这个姓氏,最终使得贡多雷的人格问题不再成为问题的焦点。
“乔贞大人,不知您所说的援军……”有人问。
“明天正午之前应该会到了。”
“那么就是没法保证了……”一个人小声说。
“那……乔贞大人,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乔贞没有回答。在把一切都分析完毕之后,不能因为这些分析而做出决定,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各位,我必须和达莉亚夫人私下商讨。”他说。
达莉亚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他们进入隔壁的房间后,乔贞把随从都叫了出去。
“我刚才说的你都听清楚了吗?”他说。
“是的。”
“我们——我指的是‘我们’。”乔贞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胸骨正中央。“还是可以选择现在离开。——先别急,我知道你不会主动选择这条路。但我有权利强制带着你离开,远离这一堆烂摊子。你放心不下阿尔泰娅,这都写在你的脸上了。但是仅仅因为这一点,就想让我同意把你送到匪徒那儿,是不可能的。在援手到来之前,我们没有任何后备计划。”
他能看得出来,她在苦恼:眉头微皱,眼睛注视着自己搭在桌面上的手掌,肩部和脊背略微显出疲态。但这苦恼似乎不是在留下来或者离开之间产生的,而是一种乔贞还没有探查清楚的苦恼。他继续说:
“我刚才把一切东西都对他们摆出来谈,现在也要和你这么谈了,达莉亚。首先,我也觉得发现阿尔泰娅,是件很幸运的事。但是她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
他找不到合适的名词了。人?东西?统统都苍白无力。
“她不比你……重要。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这样。”
“不仅仅是她。还有另外的五十三个孩子。”她看着他说。
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滥俗的牺牲精神。但乔贞知道达莉亚经历过什么,知道驱策着她行动的并不只是同情心和母性。她更复杂得多,不会承认自己选择留下来有着任何高尚的动机,而是为了面对曾经的罪过——怀着无可逃避的自我放逐的倾向。
“记住,一旦你同意进行人质交换,就算没有在敌人那儿受到任何伤害,也已经造成了我的再次失职。第一次是让毒蜘蛛给咬了,然后是绑架。我的两次错误——而第二次是由你的……任性,不顾全大局的行为所造成。明白吗?”
这句话建立在他们之间任务目标与保护者的官方关系上,冰冷无情,没有回转余地,但乔贞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不希望达莉亚在不清楚一切利害关系的情况下就做出选择。
达莉亚更为难了,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手指尖毫无目的地在桌面上来回划动。在她开口之前的一瞬间,乔贞心中的想法是达莉亚,说你要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她举起了右手,掌背朝向乔贞,让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凸显出来。
“乔贞,这个……”
她碰触了一下戒指的侧面,一枚小针从蓝宝石的下方出现了。
乔贞看看那锐利的突起物,然后把视线转向她。
“……毒针?”
“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
“足够杀人?”
她没有回答。
乔贞此刻的思绪和那些不愿再回忆的往事连结起来了。
“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带着这东西……但是我从来没有用它……,相信我。”
“我没问你有没有使用过,”乔贞拍了一下桌面,茶杯和茶碟互相撞击的声音迸发出来。“我问你明天打算用它做什么。”
“交换的时候……我用它来制造混乱。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有摩尼茨一个人出面,应该能说明他真的是整伙人的核心。我想,只要他出了问题的话……”
她要冒险攻击他。乔贞看着那枚小小的银针和蓝宝石之间相互映衬、反射的光芒,那不会让人感到愉悦,反而只能沉默的光。达莉亚也一样;无论到了哪里,无论是对是错,这个女人总会在某处和死亡相遇。她拥有让人不得不注目的光彩,但这光彩越是耀目,就越会把她身边的血迹和毒藤照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