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们都不知道夫人到哪儿去了。”
乔贞尽量压住自己的语气。侍女和卫兵们在他的注视下一个个紧绷着肩膀,不敢大声呼吸。
“我刚从一个杀人现场回来。有个铁匠给人把脸砸没了,身体分成了十多块碎片。做这件事的人就在镇子里,而你们就这样让夫人独自出门。你们在行使议会交付的任务,却把这当成一个玩笑。”
“夫人说过她马上就回来……”一名侍女说,“她只是想出去体察一下民风。到别的城镇做募捐活动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做。”
她是最亲近达莉亚的一名侍女。虽然无法直视乔贞,不安地咬着嘴唇,但她仍然挺直身子,站在达莉亚的立场说话。
“你是说,作为贴身侍女,你一直允许她这么做。是,还是不?”
“……是。可是达莉亚夫人让我给您传话,说她不会有事的,请您别担心……”
“很好,至少你还记得传话。回到暴风城后,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好东西,离开夫人的府邸,而且不会拿到工作推荐信。其他人也会各自收到正式的处罚通知。现在我去找夫人,如果她先回来了,不要再让她离开半步。能听懂吗?”
只有先前那名侍女没有应答。她低声哭了起来。
乔贞转过身,走下楼。在作出这一番训斥后,他发现最让自己生气的还是达莉亚本人的行为。在密斯特曼托庄园之行后,她不可能不知道夜色镇的危险,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会在惹怒他的同时,让他万分担忧。“不会有事,别担心”这样的留言,简直像是欺骗小孩子的梦话,显得敷衍而不切实际。
在快步踩下楼梯的时候,鲍尔那张仿佛肉贩子卖不掉而丢弃的下等杂碎肉一般的脸,威胁信中组成“走狗”与“噩梦”的装饰意味字体,还有昨夜跟随着起哄的夜色镇镇民双眼中那可疑的兴奋,在乔贞的大脑里组成了一副环绕式的壁画,而他的意识就孤立在这些疯狂凌乱的笔触里。乔贞发觉自己也犯了错,那就是小看了这个地方。这是在如此心境下一种自我强迫的想法,但是他却难以摆脱。
他在一楼问了问旅店老板和几名客人,没有任何收获,随后来到马厩,发现达莉亚骑走了备给她的马。最低限度,乔贞认为她没有在“很快就会回来”这一点上欺骗众人。他把自己的马牵出来,正准备跨上去的时候,看见内拉妮朝自己走来。
和昨夜不同,她穿着朴素、陈旧的工作装,右手提着一只草料桶。她在乔贞的面前停住了。
“请问……您和那位金发的夫人是一起的吗?”
“我正要去找她。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果然是这样。那我昨晚不应该……”
乔贞跨上了马。“我没有时间谈昨夜的事。”
“……她问过我,亚伯克隆比住在哪儿。”
“那个养一条狗的炼金术士?”
“是的。她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是你好像很着急……昨晚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情绪不会有变化的人呢。”
随后,乔贞向她了解了亚伯克隆比的住址。
“谢谢,”正打算驱马前行的乔贞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币,俯身递给内拉妮。“这是你应得的。”
她有些犹豫。“太多了。”
“我没有时间了。拿着。”
内拉妮放下草料桶,先用左手的两个指头捏住金币下端,却因为使力不够而差点滑下来,于是右手垫上去,让金币落在自己沾了污泥的掌纹间。乔贞离开后,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在到达亚伯克隆比的家之前,乔贞尽力让自己脑子里不多想事情。作为一名探员,他总是不断地对大量事物想着“为什么”,但他并不愿意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达莉亚的行为。
她在这之前应该和亚伯克隆比只见过一次面才对,那为什么——
他强行让自己的思维中止在这里。因为假若继续思考下去,他会按照工作上的思维习惯,给这件事贴上“欺骗”的标签,并且随着后续的证据来决定这标签是撕掉,还是保存。他认识一些无需给他们贴上标签的人,但这些人全都没有参与到此行中来,所以假若他不得不对达莉亚这么做的话,他在夜色镇将陷入彻底的孤立。冷风带着路人们昏茫的眼神,在他身后刮起一阵尘烟。
亚伯克隆比的屋子在镇子最外围的一处小土丘上。从远处看,那只像是树木中的柴火房,用有蛀洞的木头和生锈的铁皮搭成。乔贞在土丘下发现了达莉亚的马,缰绳绑在树上。他把自己的马也绑好,准备走上土丘的时候,一个住在邻近屋子里的老太婆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先生。您不就是那位暴风城来的大人?是来抓亚伯克隆比的吗。”
在这种情况下遭到阻碍,乔贞抑制住怒气,不多做理会,朝土丘上走去。老太婆跟在他后面,用零乱的音节说着“亚伯克隆比就该受教训,我的狗昨晚上不见了,一定是让他给偷走了”;因为得不到回应,她低声咒骂着往回走。
一来到屋子前,乔贞就看见了匹克。它瘦弱、充满瘢痕的身子趴在地面上,发现乔贞之后便立起来,对他做出充满敌意但是却嘶哑无力的吼叫。乔贞丝毫不明白阿尔泰娅到底喜欢上这条杂种狗哪一点,成天要从亚伯克隆比手里抢走对它的饲养权。
乔贞正打算跨过匹克接近门口的时候,达莉亚从屋子里出来了,右手提着她常备的小手袋。亚伯克隆比随后也出了屋,弓着背,双手互相搓弄着,带着紫红色血丝的眼睛显露出笑意。
“谢谢,太谢谢夫人了,”他说,“我就知道您的心肠有多么好。请您慢走。”
达莉亚转过身来,看见乔贞,睁大了眼睛。她的头发和肩膀上都落下了一些屋内的尘灰。不等达莉亚说话,乔贞就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土丘下的马匹旁。他松开手后,达莉亚的腕上留下了红色的掐痕。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说。
“抱歉,我还是应该先告诉你的,可是……”
“不要对我道歉。这从来不起作用,而且最近这句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还记得他说的研究吧?我给了他一些钱……他的研究和妻子的病有关,而我见过了他的妻子,伊丽莎。”达莉亚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乔贞,我必须帮忙。那个女人太可怜了。”
“就这些?”
“没错。为什么我要骗你?现在我们回去,别谈这件事了,行么?”
达莉亚一说完,就要去解开坐骑的缰绳。
这个动作让乔贞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一次他没办法中断自己的思维了。
“如果你要施舍他,让卫兵或者仆人送钱过来就是,何必独自到这地方,还要瞒住所有人。”
“因为……”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把你的手袋给我。”乔贞说。“我要看看里面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她后退了一步。
“你和他交易了一些东西。对不对?”
我难道不是想说看见她没事,所以就安心得多了?
“没有。”
“那就让我检查一下手袋。”
“我说了不行!”
达莉亚的身体几乎靠在了绑着缰绳的树上。她捏着手袋的右手搁在身后,虽然目光有些不稳定,但对乔贞的直视并不退让。乔贞从她眼中看见了毫不掩饰的防卫神色——就好象面对着一个局外人。
“在这儿等着。”他留下这句话,回到屋子前,一把抓住亚伯克隆比的衣领。匹克开始吠叫起来。
“乔贞先生,请放开我。”亚伯克隆比说。“我做错什么了?”
“达莉亚夫人从你这儿买了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您别大惊小怪……”
“最好在我有所行动之前自己说出来。这对你好。”
“只是……一些多余的炼金材料,还有草药。咳,我已经很老了,请您别这样……我会没法出气儿的。”
乔贞松开了手,亚伯克隆比咳嗽了几声,额角处浮现出深紫色的血管纹路。
“达莉亚夫人给了我十个金币,就这些,没更多了,乔贞大人。真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该退还一些儿么?可是,我真的很需要这些钱……我妻子她……啊,”他睁大了眼睛。“伊丽莎在叫我了。您听见了吗,乔贞大人。她一声声地叫着我‘亚伯’呢。我得回屋去照顾她。”
乔贞什么也没听见。
“伊丽莎,别嚷嚷了!我在和乔贞大人说话呢!”亚伯克隆比回头朝着漆黑的走廊喊了几下,又回头面对着乔贞。“真是抱歉,她总是这样……一点也不会看场合。可是我得照顾她呀,乔贞大人。您听,她又叫嚷呢……”
乔贞仍然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闻到走廊里传出来一种潮湿、沉重的臭味。
“没你的事了。”
他走下土丘,回到达莉亚身前。她右手撑在脸颊上,扭过上半身,并不看着他。
“他说是炼金材料和草药。是这样吗?”
沉默。
“回答我。”
“是。你还想搜查我吗?”
“不用了,我相信你。既然他是镇里唯一的炼金术士……我也猜到他只有这类东西才值得交易。”
她没有回答。
“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能不能别再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达莉亚。”乔贞长久以来,都没有觉得一句话如此难说出口。“你还在研制毒药?”
她终于转过身来,望着他。从她的表情里,乔贞看不出否认的意思。或者说,这是明知自己的否认不会起作用,而放弃争辩权利的姿态。
第一次,这个在乔贞眼中总是能给周围带来生气,增添色彩的女人,沉默得像一块死火山口的岩石。这沉默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和他交流,而是因为害怕和他交流。
她在害怕。害怕我把她当作犯人。但我不会这么做。达莉亚,我不会。
“怎么了?”她说。“为什么不继续追问?这难道不是你最擅长的事?”
“达莉亚,你……”乔贞觉得嗓子里仿佛有凝成团块的烟雾在翻动着。“我不打算问你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你不应该再碰那些东西。确实不应该。狄恩一定不愿意看到这些事。到明年,就已经十年了……”
“你不要提他的名字。不要装作只有你才记得过去了多久,更不要用狄恩来做挡箭牌。”
“我没有,……”
乔贞想继续说,但是却看见达莉亚的右眼流出了一滴泪。
“你一定觉得自己这样说是为我好,”达莉亚的声音就像紧捏在手中的冰块,逐渐融化,滴落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但是,用他的名字只不过让你的话变得好听而已,所以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变了,乔贞。这种控制人的手段,我再熟悉不过了。每个人在你面前都守不住自己的生活,都非得把心掏出来让你随意摆弄。你总是说老人放弃了控制力什么的,但是现在我才开始相信你。因为,”她说,“你正在慢慢代替他。”
这是达莉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乔贞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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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是说老人放弃了控制力什么的,但是现在我才开始相信你。因为,”她说,“你正在慢慢代替他。”
一针见血,写的太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