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注意到,匹克是一条瘦弱无力的狗。它毛发肮脏,肋骨突出,腹部右侧有一大块烧伤。如果喂养得当的话,它也许会成为一条不错的看门犬,但现在只是阿尔泰娅的手臂就足以让它无法动弹。即便如此,它仍然保持着一种脆弱的攻击性,晦暗的眼神中偶尔可以瞥见芒刺一般的光芒。
“我要你们立刻滚回去。夜色镇不需要你们。”阿尔泰娅说。
“小姐,别胡说了,两位大人是来帮助我们的……”
“我没有和你说话,达尔塔。镇子一直都是爸爸组建的守夜人部队在保护,大家都过得很好,有什么理由让他们这时候来插一脚。”
达尔塔想上去把阿尔泰娅拉走,但是达莉亚先开了口:“让她说出心里的想法吧,达尔塔先生。如果只是想让她以后不再有扔石头这么幼稚的行为,那我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我的想法很简单,真的需要重复一次吗?——滚出去。把那一箱子什么肩章也带走,不要想用你们的方式来给守夜人贴上标签。”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照做。”达莉亚说。
“我知道艾尔罗有多听你们的话,所以你们真要呆在这儿,我也没什么办法,行了吧?不过这只是目前的情况而已。我会成为守夜人指挥官的,迟早有一天。那时候就有你们这些军情七处的走狗好看的了。到时候我会组织起镇民来,把你们留下的多余脏东西全部拔除。”
达尔塔右手举到了嘴边,用牙齿磕着食指关节,手肘子打着抖。在他的立场来说,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而达莉亚似乎又没有改变这情况的念头;他不敢再插嘴,只好对着乔贞,露出求助的眼神。乔贞也没有更多的回应,可怜的镇长书记也只好继续干巴巴地瞧着眼前的一切,思虑着自己是不是回避比较好。
“阿尔泰娅,你想对王国的合法管制宣战?”达莉亚说。
“凭什么让你们来管理夜色镇?我们一直自力更生,没有向暴风城讨过一分一毫,却还要给你们缴税。我们有父亲建立的守夜人部队,从来不怕野兽的威胁,却还要让你们的军队给压制着。一年前那些山贼来袭击镇子的时候,你们这些混帐放手不管,结果在父亲好不容易带领守夜人保护了大家后,又诽谤他犯了叛国罪,逼得他自杀……他没有犯罪,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他没有违反你们的规则,而是因为夜色镇根本就和暴风城的法规无关。大伙们都记得你们的所作所为呢,别以为有艾尔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奉承,夜色镇就是欢迎你们的了。”
这孩子太幼稚了。艾尔罗,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对她的教育措施。乔贞明白阿尔泰娅在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强硬,但最后的结果只不过是一架用纸板搭起来的大炮,在戏台之外的地方没有任何用处。她这番话说得并不流畅,虽然是一口气吐出来但是却磕碰了不少音节;乔贞猜测她为了说出这番话,事先已经做了不少准备。
“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宣告自己会犯下叛国罪?”达莉亚说。一旁的书记员听到这句话,抖得更厉害了,两颊透出了青白色。
“叛国罪?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好吧,我说得简单一些:我们夜色镇的人民会管自己的事。我们可以不和暴风王国有任何来往,用自己的力量生存。如果你们坚持要污染夜色镇的话,等我成为守夜人指挥官,一定会带领大家把暴风城和军情七处伸进来的脏手都砍掉,到时候你们休想接近这儿半步。为了夜色镇,为了父亲的名誉,我们不会害怕流血……”
达莉亚向前跨一步,打了阿尔泰娅右脸一巴掌。这一个耳光来得很重也很突然,阿尔泰娅抱着匹克的手不由得松脱开来,匹克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身子会突然失去支撑点,几乎是背部朝下地摔在了地面。它发出一声低沉含糊的嘶叫,四肢翻腾了几下把身子撑起来,对着阿尔泰娅叫了两声。
“不会害怕流血?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达莉亚说。你……还只是一个孩子。我刚才看过了你的教室,那儿有很多和你一样,或者比你小一些的孩子。他们都在夜色镇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你凭什么因为自己的幼稚,就下毒誓让他们长大后也陪着你流血?”
阿尔泰娅什么也没说,左手按了一下挨打的部分,随后朝达莉亚冲撞过去。乔贞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正准备把她拉开的时候,乔贞才发现阿尔泰娅手里有一把简易小刀。他拔出匕首把小刀劈了下来,然后抓住阿尔泰娅的衣领,让她的背部压在马车车厢上,将匕首尖端对准她的眼睛。
在这数秒钟里,乔贞听见了阿尔泰娅的心跳是怎的在一瞬间猛地加速,看见她充满攻击性的眼神是如何猛然间溃散,就像玻璃在石头上摔碎一般轻易。现在的她,右手因为刚才遭到的一击而发着抖,背部死死贴着车厢,脑袋也尽量往后靠,充满恐惧的眼瞳盯着离自己只有不到一寸距离的j字匕首。在她的左边眼角下出现了极细的伤痕,虽然只不过是一条红色的细线,血液并没有流下来。这是她自己的小刀脱手后造成的伤。
虽然早就知道阿尔泰娅是一个不怕动手的女孩子,对达莉亚的还击在意料之内,但是她拔出利刃攻击的行为还是让乔贞惊讶了一下。这超出了容忍的限度。他同时也认识到,自己第一次用匕首对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女孩。虽然阿尔泰娅显然有过武器训练,刚才的攻击有一定的速度和精准性,但乔贞深知自己没有必要拔出武器;无论是扭手腕或者绊倒她,以及其他无数种办法,都更简便合宜。但他在唯独在那一瞬间选择了最大限度回击的方式。
他看着阿尔泰娅的眼睛。现在她除了恐慌,就只剩下困惑——她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才遭到这样的待遇。
“乔贞。”这是达莉亚的声音。当她呼唤第二声的时候,他才听见。
“放开她。”她说。“是我先动手的,她有理由发怒。”
“她拔出了刀,而你没有,这就是区别。阿尔泰娅,”乔贞把匕首捏得更紧了,“你说你愿意为夜色镇流血。但那是要在成为守夜人指挥官之后,你现在还没有做好流血的准备。可惜,没有人会给你准备的时间。达尔塔,她刚才拔出了刀,你看见了吗?”
达尔塔大睁着的眼球上,血丝层层浮起。他的两边嘴角都撇了下来,仿佛在两边脸颊上都吊了什么重物。“刀?是的,我看见,看见了。”他说。
“你袭击了接受暴风城议会直接命令的任务执行人。这就是叛国罪的一种。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只要达尔塔不改变口供,我就不用负任何责任。你口口声声说和法律无关……我现在能对你做的事情,也可以说和法律无关。唯一的事实就是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而你所谓会陪你流血的夜色镇人民不能拿我怎么样。听得懂吗?”
阿尔泰娅不仅是在不停发抖,她使劲吸气的声音也变成了一种嘶嘶声,就像在绝壁的缝隙间找不到出口的风。她呼吸困难,心脏仿佛要撞出胸腔之外。
“乔贞!”达莉亚提高了声音,但此刻她也不敢靠近。“你在做什么……?”
“这就是我的工作。所谓护卫,就是为了保证要保护的人不受伤害,可以采取任何有效的手段。现在她已经暂时失去了伤害你的能力,但我必须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乔贞明白,如果不是因为阿尔泰娅倾散恶意的对象是达莉亚,他也许不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但是,达莉亚应该是清楚自己不会因为那一巴掌而遭到伤害的,因为他就在身边;然而她现在又认为他做得太过火了。这让乔贞突然联想到了快一年以前在西瘟疫的夜晚:他因为某个人的死亡,几乎就要杀死眼前一名穿着血色十字军战袍的人。那一晚所体验到的,无法控制的愤怒,现在似乎又涌现在了他的体内。
他感觉到阿尔泰娅的恐惧。她身体的颤抖传到了他的手上。她一度野性的眼神在暮色森林昏暗的日光下消隐。她眼睛下的那道划痕因为面部皮肤的紧张而逐渐撑大了,开始有血流出来,就像是从眼角滴下一样。乔贞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但是承认这一点,却无益于止息他内心的愤怒。上次经历这样的心境,是因为朋友的意外死亡,而这次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面对达莉亚的刀刃——
“不要再有下一次。”乔贞松开了手,把掉落在地的小刀踢开。阿尔泰娅就像从昏厥中突然醒来一般,艰难而又猛烈地吸了一大口气。她看了看达莉亚,又看看脚下的匹克,不知该怎么做。眼角的血已经快流到了下巴,达莉亚上前掏出手帕替她抹掉。虽然动作很轻,但是每擦一下,阿尔泰娅就像挨了针刺一般。
“你走吧。”达莉亚说。
乔贞往后退了两步,阿尔泰娅才敢动弹身子,低着头俯下身抱起匹克准备离开。但这次,杂种狗却从她的怀抱里跳了出来,奔向不远处刚刚出现的一个身着蓝紫色长袍的老头儿。老头儿用右手里执着的细木棍敲打了一下地面,匹克顺从地坐了下来。
“各位……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轮流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眼神显得极小心,似乎是发觉到自己闯入了一个不该涉及的局面。
乔贞认出来,他就是昨天马车进镇的时候,跟在匹克身后跑的老头。
“这里没你事,亚伯克隆比。”好不容易缓过气的达尔塔说。“带着你那条脏狗快走。”
“我就是来带匹克回家的。”
“是啊,这不就得了吗?快走,快。”
“噢。”亚伯克隆比点了点头,把这个音节拉长。“打扰各位了。我回家……这就回去。匹克,走。”
匹克没动弹,亚伯克隆比用木棍抽打了它几下:“整天让那小姑娘带着跑,都忘记是谁给你喂东西的了?”
“亚伯,不准打它!”阿尔泰娅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嗓音却是嘶哑的。
“阿尔泰娅小姐,我也不想打它。可是哪有不打狗的主人呢。”他又敲了一下地面。“走,匹克。”
他转身离开了,匹克跟上去,没有回头。阿尔泰娅回复了活动身子的力气,她环伺一下众人,眼神和乔贞稍一接触就立刻移开,然后朝庄园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