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乔贞站在前些日子一直隐藏着的废楼中,等待埃林。这不是一天中最适合行动的时间,但是不得已,因为他必须在晚上八点之前,了结许多事。
宾其修克要和布雷戈会面的消息,并不出人意料。从埃林复述的请帖措辞来看,他们之前没有见过面。地精商人迟早会找上这名手刃自己未来军队统领的兽人——无论事实如何,至少对成千上万的观众来说,他们将口耳相传的角斗故事,结局必然是这样的:“兽人布雷戈一刀就结果了断牙的沃苏瓦”。沃苏瓦的传奇将逐渐僵死,被布雷戈·血喉的角斗场奇迹所代替。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在历史上留下的真相。乔贞心里最合理、也最直接的推断是,为了结束比赛后的烂摊子,也为了挽救自己的军队梦想,宾其修克打算拉拢布雷戈来代替沃苏瓦的位置。
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倒是歌洛卡所说,伊多利曾经和沃苏瓦会面的事情,让他十分惊讶。用歌洛卡的词来说,他们在“剧烈地争吵”。这是一个无法单独处理的情报,乔贞希望在八点以前找到解决它的办法。
昨天的事情,让歌洛卡受惊程度很深,背部也有明显的冻伤。当她回到家,趴在病床上让图沙用热水袋敷背的时候,乔贞想详细地问一下伊多利与沃苏瓦的会面情况,她别过头去,不发一言。毕竟,习惯了处理尸体是一回事,但在枪林弹雨中缩了好几分钟又是另一回事。熟悉死亡,并不等于熟悉了对死亡的预感。这使乔贞的负疚感加深了。
后来,图沙和乔贞一起走出屋子,关上门,让歌洛卡休息。图沙开始抱怨起来,像往常一样把手中的镊子挥来挥去:
“乔贞兄弟,听说你是为暴风城的律法工作的,我当然是不敢管你的事情。不过,老给歌洛卡小姐这么带麻烦,总不大好吧?有很多人排着队等她照顾呢,活人竖着排,死人横着排。我一个人倒是想全部接手过来,但是有些活只有歌洛卡小姐纤细的手指才能做……”
“听好,图沙。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谈这件事?”要在一名多舌的巨魔面前坦诚自己的歉意,乔贞还是做不到。
图沙眯起眼睛。“你,和那位埃林先生,我看其实是为军情七处工作的。这么神神秘秘的人类,又是为律法工作,那还能是哪个机构的?”
“小心些说话。”
“没关系,因为出生在藏宝海湾下层的人大多都没听说过军情七处,歌洛卡小姐也不例外。不过,她总有权知道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是什么人吧?”
“……你不要没完没了的。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沃苏瓦中刀倒下的时候,你作为现场医师首先检查了尸体。除了刀伤,还有没有在脖子上注意到别的伤口?”
“那可没注意到。不过就算有的话,那又怎么样呢?现场医师不止我一个人,我们的共同结论是,沃苏瓦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把这个报告给裁判,我们就收工领赏了。财主,观众,赌桌上一堆堆的金币,不都是在睁大眼睛盯着谁的心脏先停止跳动吗?只要沃苏瓦的灵魂不再依附于肉体,一切了结。所有的掌声、欢呼和哭泣,是不值一文的。你说是不是,乔贞兄弟。”
虽然图沙的话自有他的道理,但乔贞心里明白:有别的伤口存在。他的手指感觉到了,眼睛捕捉到了。
“不过,我还真怀疑像他这样背叛族群的人,早就被自己的灵魂遗弃了吧。”图沙说。
现在,乔贞坐在房间角落,用匕首削着一小块木头,慢慢把它整理成牙签一般的形状。埃林在房间门口出现的时候,他把削好的牙签放进上衣兜里。
“埃林,你晚来了十五分钟。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详细地址了?”
“这儿很难找啊,既然是你拿来做隐蔽的地方,我早就有一时半会找不到的觉悟了。得啦,我们从现在开始多赶赶时间不就行了吗。”
乔贞把刚到嘴边的“你还记不记得团队行动的准则”咽了回去。他已经懒得评价埃林的心不在焉了。如果他独自在奥伯丁磨练三年,就是这个结果的话,那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毕竟,能决定他未来工作和命运的人不是乔贞。
“走吧。”乔贞站了起来。
天气不太好。厚重的雨云积聚起来,空气潮湿得让人难受。这让乔贞想起追逐伊多利的雷雨夜之前八小时,景况一模一样。在上一个雷雨夜里,他看见迅猛龙把人类撕碎、分食,而今天,他预感会有同样浸润着血腥气息的场面出现。
他们在人群中快步穿行,赶往上次和班杰会面的鱼料加工作坊。乔贞吩咐他调查奇纳·玛兰多的投注情况,今天就是预订的见面时间。非常及时,乔贞感到自己很幸运地选对了日子——前提是班杰会如约出现的话。
“班杰这个人……我见过他吗?”途中,埃林问。
“你没有。他是我去年才发展的线人。”
“在这种鬼地方做埋伏,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吃苦头。和奥伯丁不一样。”
“乔贞,你在讽刺我吗?我在那边也没那么清闲……不,不对。这听起来像真心话。你怀念那个地方,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讽刺你?”
“因为你看起来很累。累极了。”
“我们到了。”乔贞说。
他们转到了鱼料加工作坊后的凹陷山壁内。在这一刻,乔贞明白自己关于血腥气息的预感成为了现实。
班杰面朝下趴着,脊梁骨上插着一把短斧。鲜血染满了他的整个身体中段,旁边的岩壁上也有血。那把钉住他的斧头,就像漩涡的中心一般,要把班杰原来就瘦弱得可怕的躯体收拢起来,最终消失在血泊中。
“原来这位就是班杰。”埃林说。
乔贞没理会他,蹲下去,翻开班杰的面部看了看,替他阖上眼皮。按皮肤的冰冷和僵硬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并不长,或许就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背脊上的短斧,雕有宾其修克的船队徽章:豪华商船,以及飞溅到空中形成金币图案的海浪。
这是模仿乔贞在竞技场杀死地精的方式。同样的斧头,同样留在脊椎上。只有跟踪过班杰,才有可能知道他将在这里停留。等班杰到了会面地点才杀死他,明显是为了确保乔贞看见尸体。
他在挑衅我。
“有多少次了?”乔贞说。
“什么?”
“有多少次我们答应会给线人一个稳定的生活,然后变成这个局面?”
“我不记得了。”埃林说。“我记得的只有这个:‘无论是生是死,你要确保他们对任务的完成提供价值’。哈克曼爵士关于和线人打交道讲座的第一句话,还在我保存的课堂笔记上。”
“你说得对。”乔贞捏住班杰的假拇指,掏出刚才在废楼里削好的牙签,插进假指的关节处往上一顶,再用手指一旋,把它卸了下来。从假指的接合面里,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张折叠过的纸条。“这就是他留下的价值。”
他展开纸条,仔细读了读,然后和假指一同收回兜里。他看着班杰的尸体,心想该怎么处理。“让内行的歌洛卡帮个忙”的念头刚浮起来就沉了下去。他对自己说,就算这次不遭难,班杰也会很快死于“晚餐”过量,但他立刻醒悟到,这两种死法的源头其实都是一样的。看来尸体只能暂时留在这个角落,等一切都结束以后再回来打理了。
“乔贞,我有事想问你。”埃林打破了沉默。
“说。”
“我虽然在奥伯丁,但也不是一点你的消息也没有。我听说你升职了。”
“没错。”
“你现在的职务是……潘索尼亚·肖尔直属探员。治安部门探员的最高阶级。”
“怎么,你觉得他非得除掉我不可?”
“不,我不是要质问你怎么获得这个职务的。我也不打算探听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想问:老人会让自己的直属探员,仅仅为了五百个金币就潜入藏宝海湾,而且还不提供援助人手?”
“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似乎在做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昨天歌洛卡要找你说话,你把我支开了。还有班杰这个人,你现在才告诉我……”
乔贞站起来,面朝着埃林,手指上沾染上了班杰的血。
“埃林·提亚斯,背诵七处探员情报分享准则。”
“你有什么毛病?”
“这是我,肖尔直属探员下的命令。你决定抗命?”
此刻埃林深信自己在乔贞眼里看见的,并不只是一层坚冰。他能看见乔贞尽力地掩饰着永远摆不掉的疲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把自己逼得太过头了……乔贞。而我不打算为难你。
埃林开口了:“探员a要和探员b共享情报,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a与b处理的是同一案件,要分享的是该案件的直接情报。二,a的位阶高于或者等于b。”
“你还记得。既然如此,你就不该问那些话。”
“那么,我要问一件和案件无关,也算不得什么‘情报’的事。”
“从来就没有人可以让你闭嘴。”
“我们还是朋友吗?”
“无论是不是,”乔贞沉默了一下,但突然急促地吐出这句话,“既然还在执行任务,我们就需要合作。现在要去活捉一个人,他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谁?”
“奇纳·玛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