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布雷戈·血喉的睡眠都是无梦的,但最近他反常地多梦起来。
今天,他又梦见自己回到了那黑暗的洞窟中。断牙的巨魔出现了,燃烧灰绿色的粉末,升起一阵紫色烟雾。布雷戈把右手伸到烟雾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色泽逐渐暗淡下来,肌肉溃散,露出白骨。接下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了竞技场中央。场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站起来,穿过选手准备室回到地下通道,在其中穿行,身边有看不见的追随者在喃喃自语。他有一种预感,在黑暗走道的尽头,将看见久别的家乡。这走廊最终没有走到底,因为他在中途醒了过来。
布雷戈从地板上坐起来。自从住进水手之家,他从来都是睡地板,因为那张床他只要一坐上去就会吱嘎作响;反倒是他的大刀总是躺在床上,避免老鼠接近。他试图打坐冥想,尽快清除大脑中梦境的残余,但却徒劳无功。
他知道自己无法彻底摆脱心中嗜血的欲望。每当万分焦虑的时候,他就感觉需要战斗和杀生来让自己平静。看着鲜血从刀口滴落,全身紧绷的肌肉也会舒顺下来。而这一次,亲手战胜救命恩人的荣誉就这么烟消云散,让他的焦虑快要突破极限。但现在还是需要忍耐,因为他把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托付给了两个人类。如果他们搞砸了的话,他仍然会尽力抑制自己的嗜血欲望,因为就算这荣誉消失了,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输给内心过于黑暗、暴烈的一面。
敲门声响起,非常微弱。布雷戈打开了门,看见了像往常一样,总是低头缩肩面对着他的女地精服务员。她第一次来打扫布雷戈房间,要平整床单的时候,为了不让她碰到自己的大刀,布雷戈立刻把它从床上抄起来,结果吓得她后退好几步,盯着大刀在床单上留下的印痕,不知所措。
“做什么?”布雷戈说。
“布雷戈大人,这个。”服务员右手递出一封信。信的边缘夹在她的两片指甲之间,随便一点震动就会飘落。
他取过信的时候,感觉她似乎整个身子都蹦了一下。
“谁给你的?”
“两个卫兵。他们说,寄信人,里面有写着……布雷戈大人,我能不能先离开?”
“走。”
服务员快步冲向楼梯。布雷戈回到房间,关上门,撕开信。
这封信以兽人语写成。兽人语的字体本是古朴、沉着的,在此却非常奇怪地多出了大量华丽、飘逸的飞钩和连笔。
勇武无匹、广受敬重的布雷戈·血喉大人:
让本人以十二万分的诚挚祝贺您赢得角斗大会桂冠!毫无疑问,您在此次大会中展现的风貌,是如此地震撼人心,让所有观者见识到了战斗艺术的终极,足以成为人人称颂的现代传奇。是您让大会充满光彩,区区七百冠军赏金,不足以表述本人感激心情之万一,更不足以表彰您功绩之万万一。假若不让您赢取应有的荣耀,本人怕是要承受藏宝海湾万人唾骂、踩踏,被亲手建立的伟大城市无情抛弃,郁郁抱憾终老。当前情势,亟需本人与您会面,共同商榷真正适合您丰功伟绩的奖赏。另有不情之请,关于藏宝海湾的未来,本人实在迷茫无措,也希望您能以通今博古的睿智,来指点一二。因此,请务必于明晚八时光临寒舍,届时有专人至水手之家迎驾。恭候光临!
您最诚挚、最卑微的地精商人、航海家、博物学家、美食家、戏剧作家宾其修克惶然敬上
布雷戈把信翻过来,用大拇指压在桌面上。对宾其修克,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但他非常在意沃苏瓦和宾其修克来往密切的传言。考虑到这一点,他决定赴约,无论这封信的措辞有多么让他反胃。
他出了房门,走下楼。乔贞的房间还空着。空着很多天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会放下承诺逃跑的男人,自从看到乔贞在酒桌上教训小流氓的那一次,他就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见了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但现在,布雷戈非常想找他谈谈,他想在赴约之前了解自己委托的调查有何进展,并且以此做依据,来决定自己如何应对地精商人。
乔贞来到夜鲷巷的时候,看见图沙两手撑着白屋子门框的两边,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名强壮的中年男子和一名中年妇女正直逼着他。
“给我把那个可恶的女人叫出来!”女子高声说。
“女士,歌洛卡小姐不在家,我都说了多少遍了。‘看门的巨魔不撒谎’,这句谚语你没听过吗?”
“少废话,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看。”
“这可不行,我们有很多病人在休息,休息。”
“病人?这屋子里凡躺在床上的不都是那女人拿去换钱的尸体吗?还真有活人呢?”男子说。
“先生,你这样说真是过分啊。歌洛卡小姐救治过很多人。你的灵魂真是急躁得可怕,要放松……”
男人抓住了图沙抵住门框的手腕,要把它掰开,然后又抬掌去推他的前胸。乔贞上前按住了男人的肩膀。
“这儿出什么事了?”他说。
“啊,乔贞兄弟。”图沙说。“快帮我劝劝这两位,他们要强闯进来。你看我都满头大汗了。”
“啧,又来了一个?这谁啊?没想到那女人裙子底下的摇尾巴狗还蛮多呢。”女子说。
“一看就知道是一伙不要脸的。都给我让开。”
男子说完,再次探出手去推图沙,却中途停住了动作,因为此时歌洛卡移开图沙的手臂,走了出来。她看见乔贞,并没说什么,移开了视线,盯着那一男一女。
“终于出来了?怎么不继续躲着?”女子说。
“吵死了。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歌洛卡说。
“哈,你还装傻?这身衣服倒新得很呢,是抢走我丈夫的钱去买的吧?给我脱下来!”
“臭女人,到底把我弟弟卖了多少钱?”男子接口说。
“我想起来了。”歌洛卡说。“我在杜曼雷的工地帐篷里见过你们。”
“我们是他的妻子和哥哥。如果你还有点良心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回答……”
女子这句话说到一半,就让歌洛卡一耳光给中止了。这一巴掌那么突然,就像乔贞曾经见识过两次的一样,让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
“妻子?哥哥?这一套我见得太多了,一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现在我是笑不出来了。”歌洛卡用责问的眼神来回逼视着男子和女子。“我只收无亲无故的死人。什么叫无亲无故?杜曼雷这样的就叫无亲无故,他就死在工地帐篷里,都没人拿块布去盖一下。你们这两个家伙我还认得呢,我用草席把他卷起来的时候,你们就在帐篷角落吃饭,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都不肯望过来一眼。为什么那时候你们不装出点妻子和哥哥的样子来?非要在我把他的尸体放完血、涂上药水、送到船舱最下面的铁笼子里后,才出现在我面前,找我讨要什么不存在的遗产?实话告诉你们,他身上什么东西都卖不掉。因为他全身都是病痛,是活活累死的。听懂了就不要在这里碍眼,‘妻子’和‘哥哥’。”
“你也该狡辩够了,不吃点苦头不行。”男子说完,两手伸出去,要掐住歌洛卡的脖子。乔贞用匕首柄由下至上猛击他的手肘,在他捧着手臂打抖的时候,又用柄底砸在他的人中上。男子朝后倒地,痛得眼白朝上翻起,迷迷糊糊地用双手去捂嘴巴,却有两颗带血的门牙从指缝间掉落出来。
“喔,好惨哪。”图沙说。
“你……你竟然打人……下手还这么狠!我记着你了……”女子语无伦次,双手捏着裙边。
“不,你不会记得。你会连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一并忘记。永远都不想记起来。”
乔贞说着,把刀柄甩一下,鲜血滴落地面。他逼视着她的眼睛,很快就让她仓皇地扶起男子离开。
“你至于这样吗……”歌洛卡转向乔贞,但突然想起来自己本是不该和他说话的,急忙转身回到走道里。
“乔贞兄弟,那一下真有效,下次教教我如何。”图沙模仿了一下匕首柄砸人中的动作。“这样他们再来,我也能对付了。”
“改天再说吧。”乔贞说完,跟随歌洛卡回到屋里。歌洛卡先他一步走进自己的房间,伸手想推上门,但是乔贞左掌按在门板上,阻止了她。她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屋子中央坐着,把头别过去。乔贞进了屋。
“我不是说过不想再见到你吗?”她说。
“我不会因为任何私人原因就来找你。”
“别自以为刚才是帮了我的忙。我可没打算道谢。”
“这样的事常有?”
“我想想看……一个月总会有两、三次。很奇怪我还能活着,对吧?尸体掉进海里了,这些所谓的‘亲属’就一个个冒出来了。”
“如果他们真的是死者亲属呢?”
“你没听懂我刚才的话吗?在我收尸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表露出一点点亲人的样子来?流泪就不用了,就说几句话好吧?哪怕只有一句,能表示他们真的看重眼前这个死人,我就不会把它带走。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所谓‘亲属’,我才不会承认。”
“你这个‘死神’倒是很通融。”
“噢,你……算了。”歌洛卡抚抚额头。“我就知道让你这种人缠上,怎么都跑不掉。说吧,今天又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还是想让图沙给你换药?”
“沃苏瓦也是无亲无故的人,对吧?”
她转过头来。“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我知道你真正想问什么,我的回答是:不,他的尸体没有送到我这来。”
“为什么?”
“在藏宝海湾干这种活的又不止我一个人。而且,他原来也算是个大人物,宾其修克应该不会把他扔进海底了事。他有专门放置这类尸体的地方。”
“那么,带我去看看。”
“等等,你不只是来调查伊多利的事吗?为什么会把角斗会的决赛选手也扯进来?”
“现在还没法直接解释……但这就是我的工作。而且,我也没有说这和你弟弟的事有什么联系。怎样,有没有改变主意?”
歌洛卡无奈地抬起头。“改变主意?我根本就还没答应带你去。不过,你刚才真的打得太重了……”
评论:
地精商人、航海家、博物学家、美食家、戏剧作家宾其修克
真是叫人喜欢的自大的签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