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散场了,乔贞还坐在观众席上,把玩着手中的一张信纸。信上写着:
乔贞:
马迪亚斯已经到了该接受情报收集和分析教育的年龄。我一向欣赏你在这方面的能力,决定让你做他的私人讲师。马上回暴风城来。至于奥伯丁的工作,我会安排继任者。不要让我失望。
落款是红色墨水大写的“s”。这是老人的亲笔信。措辞简洁,没有官腔,但充满一种不可质疑的严苛感。乔贞已经打点好了行装,预计乘今晚的船回到东部王国。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来到后台,找到了卡崔娜的私人休息室。
“卡崔娜,你在里面吗?是我。”
“啊,等等……请进。”
乔贞掀开红色门帘进了屋。卡崔娜坐在屋子里侧的椅子上,显得有些憔悴。
“我听说这是你们的最后一场演出。”乔贞说。
“没错。有些伤感,不是吗?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其实我也是。今天晚上的第一班船。”
“看来不凑巧啊。我们得后天才走,毕竟这么多要打点的。你是作为一个老观众,来说再见的吗?真让我开心呢。”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乔贞说。“我还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不对,它原来就属于你的。”
不等卡崔娜回答,乔贞就掏出了那串红宝石项链。在有些暗的小屋中,它不可思议地发着微弱的光。
“这是你女儿赫莉欧·斯特莱福的东西,对吧?”
“你……”
“你的丈夫——或者说曾经的丈夫,名叫多雷斯·斯特莱福。你们育有一对儿女,姐姐叫赫莉欧(helio),弟弟叫特洛普(trope)。而你的剧团,叫海岸向日葵(heliotrope)。”
卡崔娜低下头,按住前额,然后又把脸转过去。乔贞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是怎么……”
“你的儿子特洛普——化名莱蒙尼托,亲口对塞诺妮说出了姐姐的名字。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本名;但我根据马绍克提供的年龄,查到了生育记录。多雷斯的所有官方个人资料已经被销毁了,但是你们当时很穷,是找一个乡村医生接生的,所以他们的名字幸运地保留了下来。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但是这个……”
乔贞把项链放在手里,向前递。但是卡崔娜仍然没有转过头,只伸出右手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不要把它给我。我不想看见它。”
“为什么……?”
“请把它收回去吧,随你怎么处理也好。”
乔贞只能把项链收回了兜里。这时候,卡崔娜面朝着他,他能看见她眼角的泪痕。
“有的时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更容易生活下去。”卡崔娜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乔贞。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什么也不。我只是……”乔贞对这句有明显敌意的话,不知该怎么应付。
“马绍克已经死了。雅可逊被你送进了监狱。多雷斯,还有我的儿子……求求你,乔贞,不要再从我这里带走什么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理解……”
“你不理解?我还以为你知道一切。你不是理智的,万能的探员吗?”
“马绍克病死了。雅可逊进监狱是因为有罪要报偿。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说这是你们这种人的伎俩?”
“我说的都是真的,卡崔娜。请不要……”
“好吧。那我就把你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你。雅可逊的全名是雅可逊·斯特莱福,这个姓氏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这是奥伯丁一个常见的姓氏。”
“他是多雷斯的哥哥。也就是我儿子特洛普的伯父。”
乔贞从未想过。
“他一直很关心我,也很爱他的侄子、侄女。他知道多雷斯成为了暮光教徒,还不断鞭打我和孩子,却一直找不到解救我们的办法,直到多雷斯决定参加那次可怕的集会。他对我说了他的计划,并且劝告我先逃跑。两个孩子早就被多雷斯藏在暮光教徒们的一个地下室了,没办法和我一起逃。”
“当时给马绍克提供集会内部情报的,就是……”
“就是雅可逊,”卡崔娜说。“不仅这样,他还冒着生命危险假扮成暮光教徒,混了进去。他要在集会上找到两个孩子,把他们救出来。马绍克和雅可逊曾经是战友,他们一直很熟悉,所以雅可逊除了提供情报,还要求他特意延迟行动的时间,让他有时间救出孩子们。”
“马绍克拖延行动,不是为了刻意放走暮光教徒来控制地价?”
“你在说什么啊?天啊,不是的。他是为了救我的孩子……”
乔贞顿时觉得一阵眩晕。他回想起自己和埃林在马绍克的病床前,用关于地价的推测,气得他咳血的样子。
“我们知道,仪式上会有一个作为‘种’的小孩子,第一个被焚烧……而那个‘种’必须是孤儿。所以,雅可逊才放心开始这个计划,因为估算到我的两个孩子不会最先被……可是……多雷斯真的疯了。他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第一个把我的女儿拉了上去……”
乔贞回想起对吉托的审讯。他表达过自己是“种”,但从未说过自己确实是第一个被带上柴堆。
“……我可怜的赫莉欧没有救下来,但特洛普总算被雅可逊找到了。他把他收做养子,送到了其他的城市,远离那个恶毒的父亲。本来雅可逊永远都不想让他回来的,但是他听说了我这个剧团来到奥伯丁的消息,一定要回来不可。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自己母亲的剧团,但是……为了能够时刻想起孩子,我给剧团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才让他注意到……”
“他回来之后,你们没有相认?”
“不。我没有勇气。毕竟十五年前,可以说我先抛下了他和赫莉欧,独自逃到外地,把一切事情都交给雅可逊和马绍克处理……我觉得我算不上一个母亲……我成立了剧团,用他们的名字来命名,就好像是说,他们是我私人的爱,是我私人的向日葵;但回到了奥伯丁,我却又逃避这一切……谁能预料到,他对塞诺妮产生了那样的感觉?然后还计划杀死自己的父亲?”
“你们不打算对多雷斯做些什么吗?毕竟是他做了那些事。”
“这十五年来,我一直都仇恨他,确实想过把他杀死……但是回到奥伯丁以后,马绍克和雅可逊都告诉我,多雷斯正在转变,他希望能够赎罪。我犹豫了,不知该怎么办……我发现自己没有多雷斯那样面对自己的勇气。他来剧团找过我,但我都避而不见。我真的害怕……我怎么能想到,特洛普那个孩子会那么儍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乔贞离开剧院后,在一条没人的小路上停下了。他觉得很累,靠在墙边,慢慢坐了下来。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头发里。他无法控制手指的颤抖。
他明白自己侮辱了马绍克,误解了雅可逊。自己那些无情的话,加速了马绍克的死期;而雅可逊抱着特洛普尸体的悲容,他还以为只不过是一个黑心富商失去了自己人性的寄托,和最好的财政助手的表现。但实际上,雅可逊当时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流泪。他为三个人奉献给怀中这个孩子的十五年而流泪。
“不,不。”乔贞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有行人路过,看着他,但他只看着自己脚下的灰尘。
这天晚上,他在甲板上,把那串红宝石项链扔进了海里,因为他相信无论是堆满灰尘的档案室,还是他自己的身边,都容不下这串项链所承载的意义。唯一不侮辱这串项链的办法,就让它留在无限深邃的海底。
后来的日子里,他好几次做起一个相同的梦。他梦见这起案子中被伤害的所有人,带着悲悯的眼神,望着被禁锢在泥土中的他。这不是一个好梦,但他不责怪它,因为他明白:我们可以忘记过去,但过去不会忘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