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共有六个人:乔贞,达莉亚,马迪亚斯,福达尔,埃林,以及另外一个叫瑞安的侍从。和一脸粗相的福达尔、埃林不同,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整日打马球,和别家小姐在庭院里玩捉迷藏的公子哥儿。
乔贞觉得自己不适应这个场合。福达尔对他的参与很没好感;瑞安一直很沉默,带着漠然又神秘的眼神;埃林一直在哄马迪亚斯吃东西,就像一个工作热心的男保姆。虽然达莉亚尽力挽留,乔贞还是没吃多少东西便匆匆告退。
如果他知道当夜在这旅店里会发生什么事的话,就不会这么做了。
四周一片寂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他听不见。海潮拍打海岸,醉鬼在窗边呕吐,看门狗警觉地耸起脑袋,朝黑暗中叫唤。这些声音他都听不见。
但是福达尔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即将结束的一生中,自己的心跳声从未显得如此清晰。他觉得它就要撞破胸腔,跌落进地板上那滩粘湿的血液中,他会因为心脏破出身体而死。他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觉,想活下去的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产生了幻听。
他不觉得痛。鼻子却被血糊住了,但他还想吸气。他试图扭动一下头部,让鼻子离自己的那滩血远一点,但是做不到。
事情失控了,他想。本来一切都应在掌控中的。但是现在失控了。你以为自己的拳头握得够紧,但沙子还是从指缝间滑落下去。
致命伤在他的咽喉上。一道焦黑色的伤痕。
自从达莉亚来到暴风城,福达尔就一直是她的侍从。他一直觉得,达莉亚是一块纯粹的宝石;为了这尊贵而美丽的女主人,他什么都愿意做。他也曾幻想达莉亚躺在自己怀里,他手臂难以抑制的紧拥她的欲念始终在折磨他的大脑。既然这不可能做到,他就全心全意地侍奉她。她有一点病痛,福达尔会立刻找来全暴风城最好的医生。她和公公潘索尼亚·肖尔闹了矛盾,福达尔会替她求情——在公认全暴风城最冷酷的人面前求情可不是一件好差事。无论她犯了什么错,福达尔都会原谅她。
他恨狄恩·肖尔。怎么会有男人抛弃这样一个完美的妻子?但是,为了达莉亚,他不能表达出对狄恩的恨。如果和狄恩重逢是达莉亚最大的愿望,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助女主人实现这个愿望。
但是现在一切都失控了。我要死了。我死了之后还有谁能照顾她?谁来保护她的安全?
清晰的声音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次不是幻听,是真正的声音。
起初福达尔以为是脚步声,但那声音却在渐渐变得频密的同时,音量逐渐减弱。那不是人类的脚步声。
福达尔撑开左眼,看着打开的房门。他找到了那声音的来源。
一个皮球弹落在门边,不再跳动,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小圈,然后停住。一个细小的身影随后出现了。他略略弯下腰,抱起那皮球,然后朝福达尔望过来。
即使是在完全的黑暗中,福达尔也能认出来:那是马迪亚斯·肖尔。
救救我,少爷,福达尔张开嘴,想说出这些话,却无法办到。[i]随便叫个人来,我还有救,没人能流这么多血还能撑得住,但是帮帮我少爷我还想活下去我还想留在夫人身边——[/i]
马迪亚斯抱着皮球,转身走开。在他消失在门的另一侧之前,福达尔已经死去了。
第二天早上,治安局办公室。乔贞把赫尼拽进房间以后,猛地关上门。
“你已经把大卫放了?”
“没错,昨天你离开后我立刻就把他放了。你想说什么?”
“你没有问我的意见,赫尼。我的意见。”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关着一个早已洗脱嫌疑的人还有什么意义。这是某种我这样乡下土鳖治安官不能理解的策略?”
“赫尼,不要破坏我们的合作关系。死了一个布匹商我一点都不关心,但是这个人已经被证明和辛迪加有牵连,这也是我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因此在这个案件里,你没有资格独自做主。”
“我没有资格?我是这里的治安官,我管理这里的一切安全事务,十年前我亲手给这个办公室砌上第一块砖。现在你来跟我谈什么资格问题?我原来不知道你是这么专横的人,乔贞。信任你的能力是另外一回事,但我看你才是破坏合作关系的人。”
“你想要理由的话,我给你理由。我们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如果现在把唯一的嫌疑人放了的话,会引起他的疑心。他会找地方藏起来——假若他还没有这样做的话。这是一种简单的策略。”
“听起来像是你临时拼凑的。”
“……你要说实话,赫尼。这是不是舍尔莉的要求?”
“首先,不是。这次是我自己的决定。然后,既然你不打算谈谈你和我妹妹的关系,我也不打算问——我问过舍尔莉,她也什么都不愿意说。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很讨厌大卫。不要骗自己了,乔贞。你坚持关押他是因为你讨厌他,而不是什么鬼扯的迷惑性策略。我也讨厌他,所以巴不得把他抓起来,可是他毕竟是和舍尔莉订婚的人——”
“你说什么?”
“我说,他和舍尔莉早就订婚了。难道不是这个原因让你讨厌他?”
赫尼看见乔贞在调整呼吸,立刻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有那么一瞬间,赫尼觉得自己大概会像那个倒霉的酒鬼一样,被乔贞在鼻子底下添两道难看的疤。
一个卫兵进门来,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差点想退出门去。赫尼清清嗓子,对他说:“有什么事?”
“呃……赫尼长官,我们刚刚接到报案。福达尔被杀了。”
乔贞和赫尼的怒气未消眼神立刻盯在了卫兵身上,让他有一种被审讯般的感觉。
“呃,就是这几天一直来闹事的那个福达尔……是红鲑鱼旅店的清洁女工报的案。”
乔贞望了望赫尼,表示暂时休战。没花多长时间,他俩就带着一些随从来到了现场。
福达尔已经冰凉的尸体,在他的卧室中央横着,面部朝下。在他的头部附近,有一大滩表面已凝结的血迹。
赫尼让随从们把尸体翻过来,露出了脖子上的刀痕。福达尔的眼睛仍然睁着,就像天花板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没有别的伤痕,”稍作检查后,赫尼说。“也是被割断喉咙而死的,就像亨利一样。乔贞,我得说,在南海镇这样的凶案并不多见。”
“别急着下结论。”
“你有什么感觉?”
“他穿着衬衣,但没有外套,——外套还挂在这边的椅背上。他是半夜起床,穿了一部分衣服之后,才遇上凶手。屋子里没有搏斗的迹象。”
“你认为他可能认识凶手?”
“那是可能性之一,但不是我会选择的答案。也许凶手太过老练,让他没有反应的时机;也许他正要起床,准备去见某个人。尽快验尸吧。”
“在我看来死因很明显。”
“即便如此,我想你的法医应该能通过伤痕判断杀死福达尔的刀,和杀死亨利的刀是不是相同类型。这几天我查遍了南海镇的档案,这儿还没发生过系列性质的杀人案件。如果这是第一桩的话,那么一定有犯罪模式可循。”
乔贞在卧室门前蹲下,让视线和地面平行,希望透过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寻找一下可能的足迹。最后,他在门槛前发现了两道小小的月牙形泥印。他站起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让人把惊魂未定的清洁女工叫来,说:“这个房间你一天打扫几次?”
“三次,先生,”女工说,“早饭前,午饭后,晚饭各一次。”
“你今天是在准备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尸体的,对吧?”
“是的,先生。我当时就吓瘫了,哪还记得什么打扫……”
“我明白了。你知道芙瑞雅夫人现在在哪吗?”
“应该在二楼,她的房间里。可怜的夫人,她现在一定很害怕……”
乔贞来到达莉亚的卧室,门是掩着的。他轻轻敲了敲。
“谁?”
“是我,乔贞。”
“进来吧。”
乔贞推门进去,看见达莉亚半躺在床头,眼神疲倦。她抱着马迪亚斯,轻抚着他的头发。
“达莉亚,非常抱歉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
“不用那么拘束了……我们之间没必要这样。”
“我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
“这四年来,他是照顾我时间最长的人……他之前就反对我来南海镇,但我……”
“也许时候不对,但我现在需要和马迪亚斯谈谈。”
“和这孩子谈?为什么?”
“这很重要,相信我,达莉亚。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是时候……”
“不,没事的。只要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去吧,宝贝儿。到乔贞叔叔那边去。”
马迪亚斯从母亲的怀抱里滑出来,慢慢地走到乔贞身前。他腰间还别着那把玩具木剑。乔贞蹲下来,尽力使自己的表情松弛下来,平静地望着马迪亚斯的眼睛,说:
“昨天晚上你去过福达尔的房间,对不对?”
“去过福达尔那儿……?这是怎么回事?”达莉亚问。
“我在那房间的门口看见了小孩子的鞋跟泥印,而且是昨天晚饭后、今天发现情况之前留在那儿的。”乔贞转过头对达莉亚说。
“真的是这样吗?快回答乔贞叔叔的问题,孩子。”
马迪亚斯看看母亲,仿佛是要得到首肯似的,然后才对乔贞说:“是。”
“那么,你有没有看见什么?比如说没见过的人,或者听到奇怪的声音?”
问出这句话后,乔贞开始在马迪亚斯的眼睛中搜索值得注意的变化。小孩子的眼神不会撒谎。犹豫,害怕,担忧,这些都是极易捕捉的感情。
但马迪亚斯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乔贞觉得自己正在遭到对抗。小孩子要表示拒绝的时候,眼神会说出一个清晰的“不”字,那是一个“禁止进入”的手势;但成年人表示拒绝的眼神,却往往带着暴力的暗示。
乔贞觉得马迪亚斯的眼神更接近后者。
片刻后,马迪亚斯摇摇头。他说:“福达尔叔叔……死了。”
话音刚落,他马上转回头跑到了母亲那儿,达莉亚一伸手把他抱住,抚摸他的后脑,亲吻他的头发。她用眼神示意乔贞“不要再打扰这孩子”,乔贞也只好表示歉意,退出了房间。
关上门后,乔贞突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凉。刚才马迪亚斯的眼神不仅仅是拒绝,更是要反过来探查他的意图。
“他也许看见了凶手。但我没办法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情报。”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