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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终于,w军区的炮手精英们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斩棘地走过来了,会聚在一起,头上顶着盎然的春天,意气风发地开进了n-017。这个新组建的特殊的中队在编制序列上被命名为第七中队。
    以前,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常设四个骨干培训中队和两个轮训中队,以大队部所在的一号营院贯山为中心,环绕在贯山脚下的几道沟壑里。大山深处藏龙卧虎,每日清晨都要掀起一阵波澜,军号声起,口令激荡,搅和出一山喧嚣。然后朝霞淡去太阳升起,学员中队各自进入自己的训练科目,大队机关和各个教研室重新恢复平静,一切工作都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日子过得一如既往。
    自从新组建了一个七中队,n-017的故事就增加了新的内容。
    大约是为了体现七中队的重要性,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七中队没有像其他中队那样被安置在远离中心的山谷沟壑里,而是就近在距离大队部只有三华里的二号营区扎下了营盘。因为与大队部离得近,就格外得到一些便利。比如买个牙膏毛巾到资料室借个图书什么的,磕了碰了伤风感冒什么的,到卫生所去(包括不带什么目的的看一看女兵)也比别的中队少走一些路程。
    n-017的历史说短也不算短了,重要的是这里还曾经是“大比武”时期的军官训练团,一般老营盘里有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这里也都有,有光荣的也有不光荣的,有有意思的也有没意思的。七中队学员住进二号营区之后不久,对于这片生存环境最初的了解,不是那些撼人心魄的历史的辉煌,也不是从无到有的光荣的发展业绩,而居然是一个凄怨哀婉的爱情(从中队部老兵嘴里吐出来的是“偷情”)故事。
    话说十几年前,造反有理,军官训练团中途撤销,机关干部和教官作鸟兽散,仅有的几家留守人员都集中在一号院里,这里便成了一片废墟,几幢宽大厚实的老式建筑被孤伶伶地抛弃在荒郊野外,四周杂草横生,荆棘遍地,成了蛇鼠狐兔之辈安居乐业的悠闲场所。
    忽一日,不知道是哪一位造反领袖想起了这块闲置的地盘,将军区机关一批牛鬼蛇神送到此地改造,种菜养鸡,谓之立功赎罪。起先分到二号营区的是六个人,奇怪的是,两个月之后死了一个,而且闹不清楚是什么毛病。再过两个月,又死了一个,还是不知道什么毛病。到某某年代初,形势有了一点变化,走了三个,只剩下一个人,据说是叛徒的后代,三十来岁的知识分子,一重身份是哈尔滨军工大学的毕业生、前解放军炮兵的中尉军官,另一重身份是阶级异己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当然是要被再踏上一只脚,并且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只好年复一年在这里养鸡种菜。
    后来故事就发生了。
    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是原军官训练团团部的一个女医助,据说也是因为出身问题,在训练团撤销之后没能离开,留在这里改造,住在一号营区也就是现在的大队部里。
    至于女医助是怎样和阶级异己分子勾结上的,后来又怎样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细节没有人知道,更没有文字记载,中队部的老兵都是一茬一茬往下传的,几经演义,故事就有了许多可疑之处,但是有一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那个女医助后来死了,就葬在二号营区东边的贯山坡上。
    中队部服务学员的老兵有文书、卫生员和一个四人炊事班,最老的是文书,跟学员们差不多的兵龄。文书对于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也不甚了了,但是他曾很认真地对学员(当然是个别学员)说过:咱们这个中队没组建的时候,这几幢房子全部当教室用,只有几个勤务兵住在这里看守。这鬼地方阴气重啊,你们没来的时候,晚上大家都不敢出门,阴雨天里常常闹鬼。前年,有一个阴天,七五年兵张二柱半夜里起来撒尿,正碰上一个闪电,张二柱看见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就在他面前站着,还笑,当时就把张二柱吓瘫了,尿了一裤子,以后再也不敢半夜里撒尿了。
    显然,文书的故事主要来源就是那个被吓瘫了的张二柱。而且还有一种说法,这个故事同教员祝敬亚有关。
    七中队的学员听了这些故事,权当一部新聊斋,没有谁在乎。六十三个人都是血气方刚,寝室里虎踞龙盘,炮场上龙腾虎跃,岂能被这些荒诞不经的鬼怪故事吓倒?自从二号营区来了个七中队,这里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白日里是歌声吼声口令声,夜里是梦声鼾声放屁声,一个阴森浓重的偏僻山谷,被这群年轻雄壮的躯体激活了前所未有的喧闹,显示了蓬勃的生机。
    二
    星期天的上午,大队阅览室照例开放。
    以往这个时候,来看报纸杂志或借书的多是机关干部和教员。学员们很少来,一是因为学员们负荷较重,委实缺少读书的闲情逸致。第二个原因大约就是因为管理图书楚兰的是个女兵,而且是个比较好看的女兵。女兵漂亮了,对男兵无形中就构成了压力,没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和技术准备,男兵们跟女兵打交道往往不是对手。学员很少来,偌大的阅览室就显得很清冷。
    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春天了。冰雪消融,春风一刮,便像在漫山遍野撒下了显影的药液,九派河南岸的这片山峦于是从漫长的冬季脱颖而出,朔阳关以南春行更早,渐渐地凸现了碧绿的林带和苍翠的峰岭,还有逶迤缠绵的河流以及河岸上簇拥的花丛。
    阳春三月,中午的阳光从山坡上滑下来,泻进阅览室的南窗,跳跃着团团盎然的春意。风景这边独好。
    这天来了几个学员,一看就是七中队的人,在窗外徘徊了很久。后来,其中一个穿着很整洁的学员便弯下腰从窗口向内张望,底气不足地问有没有新到的十月杂志。楚兰注意地看了学员一眼,发现他的领口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溜鸭蛋青,把新领章衬得格外鲜艳。楚兰明知故问:“你是几中队的?”回答说是七中队的。楚兰说:“你们七中队一个个汗流浃背都忙着向国防事业的高峰攀登,你还有闲心看闲书啊?”鸭蛋青学员的脸倏然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七中队也不是训练机器嘛,业余爱好还是有的。”
    楚兰说:“你们进来吧,都在架子上摆着的,你爱好什么就随便看好了。”
    鸭蛋青学员显得有些意外的惊喜,说:“我们都没有阅读证,可以吗?”
    楚兰说:“既然没有阅读证,你还来干什么?明知麻烦自找麻烦吗?”
    这时候从鸭蛋青的背后窜出来一个眼睛精亮的中等个子学员,脸上的络腮胡子虽然刮了又刮,还是没能斩草除根,两边脸颊像是被谁用耳光子扇得泛青。络腮胡子说:“情况是这样的我们五班副栗智高是文学爱好者,到你们贯山来之后,有很多感想,写了几首诗歌,今天是想来看看发表了没有。”
    楚兰作惊喜状,夸张地眨了眨眼,说:“唉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是诗人到了。那还有什么说的,你们尽管进来翻,要是有大作发表了,没准我们要敲竹杠呢。”
    鸭蛋青讪讪地说:“别听魏胡子瞎吹,咱不过是个业余爱好者,胡诌那些破玩艺儿,离发表的码子差大了。我们只是想来看看新杂志。”说着,几个人便鱼贯走进了阅览室。进了屋,楚兰才点清人头,一共是三个人,除了鸭蛋青和络腮胡子,后面还跟着一个瘦瘦的高挑个儿,此人一直没有说话,始终都在微笑,笑得很自然也很自信。楚兰觉得这个人的身上有些怪怪的东西,至于怎么怪了,又似乎说不清楚。
    几个人分别在报刊架前和书柜前寻觅了一番,鸭蛋青虽然表现得若无其事,但还是能够看得出失望的情绪。
    楚兰想,这家伙可怜!他的那些大作没准是被哪个编辑老爷扔进了废纸篓,这种情况她也是要经常遇到的。鸭蛋青在翻杂志的时候,偶尔会朝楚兰瞟一眼,楚兰便机警地把目光闪开,她知道投稿不中的复杂心情,那是一种很不好受的失落和自卑,同病相怜啊。但是转个念头想,这个人也是吃饱了撑的,四个兜已经在向你招手了,还挖空心思去写什么诗歌,不是自讨苦吃吗?你还想把好事都占全啊?
    络腮胡子问道:“我们能借几本书走吗?”
    楚兰想了想说:“按说你们没有借书证是不能借书的,不过”她顿了顿“谁让你们是七中队呢?咱们这些老兵,能留在部队的,恐怕也就是你们是革命的火种了。你们打个借条吧,我这个革命老兵也就只有这点后门的权利了。”鸭蛋青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楚兰“你也是老兵?”楚兰反问:“我怎么就不能是老兵?你们是哪年参军的?”鸭蛋青说:“我们三个都是七八年参军的。”楚兰得意地笑了“跟我比起来,你们都还是新兵蛋子呢。不谦虚地说,本人是七七年参军的,已经超期服役两年多了。”
    鸭蛋青像是吃了一惊,和络腮胡子面面相觑“啊,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还是个小丫头嘛。”楚兰正色道:“我年龄未必比你们大,但是革命资历绝对比你们老不过这又算是什么资本呢?”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说:“好了,你们要借什么书,打条子吧。”
    鸭蛋青借的是世界文学名著红与黑,络腮胡子借的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都是家喻户晓的经典著作。那个高挑个儿学员在书柜前反复浏览,最后居然从灰头土脑的旧书堆里挑了一本烂了封皮的连环画册小兵张嘎。
    打了借条,楚兰把这几个人对上号了,鸭蛋青叫栗智高,络腮胡子叫魏文建,而令楚兰颇为困惑的是抖落出连环画册小兵张嘎的那个瘦高挑儿,居然就是在本军区炮兵内声名遐迩的头号训练尖子谭文韬——他怎么会喜欢这种小人书?楚兰对谭文韬笑笑说:“这本就不用登记了,送给你好了。”
    三
    二号营区在n-017东侧,东北临山,南边铁丝网外是当地居民的水稻田,往西有一片很大的杨树林,碎石公路就从树林里穿过,上一个坡再下一个坡,往南一拐,绕过一口大水塘,就是七中队的队部了。再往南走几十公尺,似乎是山坡的一面在往下滑行的时候突然改变了角度,水平地伸出去一块,于是形成了一块面积约有半平方公里的坝地,东边是篮球场,西边是炮场。篮球场的南北两端和东南角,是七中队的三个学员区队。
    那房间委实很大,一百多平米,差不多就是个小礼堂,一个区队二十一个人驻进去,高低床贴墙角摆了一圈,中间还空落落的。
    四月的中午已有些燥热。窗外一轮热辣辣的太阳高悬,阳光和嫩白的小杨花清香的气息一同从窗户缝隙里飘进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春意。这已经是“春眠不觉晓”的季节了,人到此时,最容易犯困。被理论课绷了一个上午神经的学员们大都疲惫地躺在铺上,底子差点儿的把目光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某处,回味刚刚灌输进来的讲义。情况好一点的便抓紧这点宝贵的时间,闭目养神。
    七中队共有三个地炮区队,九个班,每班七个人,骨干的配备体现出了对于专业的重视程度,这次总考第一名的谭文韬是中队指定的一区队区队长,常双群是总考第二名,本来也应该成为学员区队长的,至少也应该是个班长,可是因为个头矮了一点,集合站队的时候,他排在前面,一说向右看齐,排头的把脸右转四十五度,还得向下斜视,不是蔑视也像蔑视,中队干部觉得不妥,就让常双群屈尊当了二班副,二区队区队长的位置让给了总考第四名的阚珍奇。凌云河虽然总考成绩排在第八,但因为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占了形象的便宜,当了一班班长,一班既是基准班也是门面班,无论纵队横队,一班的位置都十分显赫,操练的时候一班先上,检阅的时候先看一班。总考第六名的魏文建和第十一名栗智高则在二区队分别担任了四班长和五班的副班长。虽然有个官衔,却又不是正经八百的干部,况且大家在原部队也都是班长或代理排长,在这里则一律是两个兜的学员,努力方向一致,自己给自己卖力,用不着做多少“工作”区队长是临时的,基本的身份还是学员,谭文韬参加一班训练。
    三区队学员多数来自地方部队,相对而言,同野战军和独立师的炮手们交往就少了一些。一、二区队的学员则多数都神交已久。物以类聚,报到后没几天,凌云河和谭文韬、常双群、魏文建等人就成了莫逆之交。魏文建和栗智高虽然被分到了二区队,但是在课余或是到野外作业,还是要往这几个人靠拢。此后就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核心,这几个人的言行在本中队一直领导时代潮流,而潮流往往都是由基准班班长凌云河率先炮制出来的。尽管中队只给了凌云河一个正班级别,但他自己却理直气壮地以领袖自居。自从进了n-017,特别是被宣布担任一班班长之后,凌云河就始终处于活跃和亢奋的状态,甚至主动扮演了副区队长或区队参谋长的角色,经常越过区队长谭文韬,在本区队指手划脚,用马程度的话说是“进行一系列丑恶的表演”受训任务空前紧张,他却大大咧咧地该玩照玩,前几天他摇唇鼓舌秘密组织了一个篮球队,而且当仁不让地自封为队长,几乎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四处挑衅。后来中队发现了,担心影响训练,规定每周只允许打一次,而且还把球收回去由中队文书统一保管,从根本上限制了凌云河的自由。但是中队领导忽视了一个十分流行的真理——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胸怀革命豪情的凌云河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有什么事他办不到的?
    这天凌云河不知道又从哪里找来一个半新的牛皮篮球,在宿舍中间的空场上拍得咚咚山响,一边拍还一边吼:“起来起来,球队的同志都起来,就个把小时还睡什么睡?起来打球了。”
    二班的马程度最怕上理论课,这天正在烦着,见凌云河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就代表广大群众提出抗议,嘟嘟囔囔地说:“老凌你怎么回事?你成绩好是你的,别人就不管啦?我坐了一个上午晕车,这会儿脑子里好不容易才清醒一点,你又搞得乱哄哄的,简直是不讲社会公德。”
    凌云河不急不恼,仍然劈里啪啦轰轰烈烈地拍着篮球,说:“马程度你死脑筋,你以为你这么成天愁眉苦脸就能把成绩搞上去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学习之道一张一弛,脑力和体力结合起来身心轻松。你越是着急越是钻牛角尖。起来起来,跟我打球去。打完球我帮你补课。”
    马程度说:“滚你的蛋,谁稀罕你补课?你自己有没有弄明白我还怀疑呢。”说完,扯过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凌云河仍不气馁,继续一轻一重地拍着球,并且移到马程度的床前去拍,一边拍还一边嬉皮笑脸地拽马程度的被角:“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牲口,分床的时候全体人民嫌你脚臭,要不是本同志高风亮节,你问问谁愿意挨着你睡?起来起来,打球罗。”马程度说:“你以为你脚不臭啊,你狗日的夜里还磨牙呢。”凌云河说:“你不起来,我今天就在你床上扣篮。”马程度被纠缠不过,便喊谭文韬:“老谭,你管不管啦?哪有逼人打球的道理。狗日的凌青松(“青松”乃七中队广大群众同仇敌忾赠送给凌云河的雅号,取“泰山顶上一青松”顶天立地之意)专门拣咱成绩差的欺负,老谭你这区队长要不制止他的错误行为,我就要进行自卫还击了。”
    谭文韬这当口也想小憩片刻,见两个人闹得严重,便爬起来,冲凌云河做了个苦笑:“凌云河你怎么回事啊?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凌云河呲牙咧嘴嘿嘿一笑说:“你安静个屁,你也给我起来。走,打球去!”说完,一球砸了过来。
    谭文韬扬臂稳稳地截住球,倒是没有还回去,想了想,突然一跃而起,从床头柜上的作业盒里摸出一根定点用的细钢针,找到气眼就往气门心里捅。
    凌云河一看不妙,惨叫一声,赶紧来抢。但是慢了一步,只听“扑哧”一声,眼看着篮球就瘪了下去。
    谭文韬把瘪球往凌云河怀里一扔,得意地哼了一声:“嘿嘿,马程度,看出来了吧,什么叫水平?这就是区队长的水平。凌青松,你可以抱着你的球儿子进芦苇荡了。”
    凌云河接过瘪球,左看右看,牙痛似的倒吸一口冷气,瞪着眼睛看谭文韬:“你狗日的谭老一好黑,不打就不打嘛,干吗下此毒手?”谭文韬说:“在有些问题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大家都想休息,就你弄个破球搅和得全宿舍鸡飞狗跳,本区队长要是不采取坚决措施,岂不是要失信于民?”
    凌云河对准篮球气眼,鼓起腮帮子一阵猛吹,吹得面红耳赤,两个眼珠子往外凸出,仍然毫无起色。“这可是我从三中队借来的,你让我怎么去还人家?你这个区队长也太粗暴了点,就不知道做点思想工作?”
    谭文韬还没说话,那边马程度则幸灾乐祸地拍屁股大叫:“人民大众欢庆胜利之日,便是反动派难受之时。谭老一你别理凌青松,我代表一区队被凌青松欺压的苦大仇深的广大的革命群众,坚决支持你的正义行动。”
    凌云河恨恨地将瘪球向马程度扔过去,紧接着纵身扑了过去,说:“好小子,你小子成天装疯卖傻的,看不出还挺会借刀杀人这一套啊。我今天豁出去了,偏不让你睡觉,球瘪了你也得陪我去打。”两人于是又闹成一团。马程度斗不过凌云河,杀猪一般四处求援,当然不会有人理他,几乎是惨叫着被凌云河架出了宿舍,只好怀着深仇大恨陪着凌云河去摔那只瘪球。
    四
    给七中队讲地形课的是基础教研室的教员拐五洞,也就是祝敬亚。拐五洞是暗中流行于教导大队干部战士中的另外一种戏谑称呼,因为不含贬义,所以就不能算是绰号,甚至还可以看作尊称。
    祝敬亚这段时间当真像焕发了二度青春。当然,祝敬亚的快乐主要是建立在教学上的。倘若请他讲起那些经典的战例,他会口若悬河如数家珍,讲起弹道与地形构成的各种奇妙的关系,能讲得眉飞色舞。听祝敬亚讲课,你往往会误认为人类只有一门艺术,或者说这门艺术可以覆盖或解释其他所有的艺术原理。
    譬如,什么样的抛物线是最优美的抛物线?祝敬亚有他的理解,他执拗地认为某某某口径加榴炮在三百二十个基本表尺上,也就是仰角在四十五度的时候发射的弹道弧线是最优美的抛物线,弹道舒展,起落对称,恰如飞虹横空出世。他并且能从这条曲线的上升和滑落引征出许多人生哲理,从弹丸出膛的初速和加速度以及自由落体现象上,形象地阐述出带兵之道和为官之道,他能把火炮的方向密位和距离仰角同人格和做人应该把握的尺度结合起来讲,让你耳目一新又印象至深。尽管他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学员们对祝敬亚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凌云河有一次感叹地说,祝教员是个好教员,但不是一个人物,他硬是自己把天才给耽搁了。往好里说,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教学上的炮兵专家、理论上的民间哲学家和生活中的糊涂虫。
    尽管只是一个为期一年半的速成培训队,但是祝敬亚却无比地投入,差不多像带研究生一样灌输这些满身铁药味的老炮手们。祝敬亚认为,战争的所有学问实际上就包括在两个概念中,一个是速度,一个是精度。精度即是指空间意义,瞄准目标讲究精度,布阵谋局也要讲究精度。时间的转换就是为了解决空间的问题。速度即是指时间意义,军队运行的快慢是时间,弹丸飞行快慢也是时间。一个巴掌大的石头在这里相对静止,我们可以认为它的相对速度是零,那它便没有任何杀伤力,如果赋予它速度,把它扔到一个人的身上,它就有可能把人砸伤,如果是从高空落下来,凭借它的重力加速度,它可能会击中人的头颅,砸碎人的胸膛,可能会把骨头砸成粉齑。一枚10克重的铁块加上每秒千米的速度可以在单位面积上产生十几吨重的压力。一支小分队给它以高度的机动力准确地运用于战场的某些部位,可以几十倍地提高战斗效力。往往是越快的东西越有杀伤力,浓缩时间的意义就在于扩大杀伤力。这就是我们炮兵之所以是“战争之神”的根本原理。我们凭借的力量无非就是两个字——爆和炸。爆和炸是所有的时间效力转换为空间效力的最典型的运用。
    关于炮兵的学说,祝敬亚还有许多学员们闻所未闻的高论。有的通俗,有的深奥,有的联系实际,有的云遮雾罩。学员们就觉得很了不起,觉得自己很浅薄,自己对于伟大的炮兵的那点儿认识理解不过是只鳞片爪。
    五
    五一节放了一天假,加上一个星期天,共有两天自由活动时间。凌云河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到处游说,并且鼓动几个铁杆球员,抱着一只篮球从一中队打到六中队。
    七中队都是老班长,场上战斗经历得多,再加上都是预提干部,自我感觉激情旺盛,打起球来气势汹汹,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一鼓作气连战连捷,六个中队都被稀里哗啦地打了下去。当然,七中队也付出了代价,凌云河在最后一场跳篮的时候被六中队的后卫顶撞了一下,那一顶非同小可,本身起跳较高,力度凶猛,对方也是孤注一掷,就在凌云河离地三尺球将出手之际,对方后卫刺斜里跃来,出其不意地横在凌云河的面前,飞身截球,球没截住,却将凌云河撞出两米开外,脚下落空,全身失重,泰山顶上一青松顿时变成了一堆肉山,轰轰烈烈地砸在地上。黄泥巴地巍然不动,中锋凌云河却差点儿摔断一条腿——除了脸上被蹭破了皮,左脚还脱臼了。
    光荣负伤的还有马程度。马程度本来是很不情愿上场的,平时连球都不愿意跟凌云河在一个场上打。凌云河球技不差,但是球德欠佳,自封队长,在场上任意指点江山不算,还爱凶人。关键时候你要是传球不到位,或者是失手丢了球,他能黑起屁股骂你。要是赢了还好说,倘若输了,那就坏了,他不仅在场上给你难看,下来之后他还揪住你不放,查你的责任,弄得你好几天心里不痛快。训练紧张,打场球本来是个娱乐,但凌云河偏偏较真,把它变成一场货真价实的战斗,谁得分谁丢分锱铢必较,一场球下来他要骂你好几天,实在是件吃力不落好的事情。
    马程度虽然在业务上反应迟钝一点,但在球场上还是生龙活虎的,攻势凌厉,出手凶狠,铁皮脑袋不怕打,有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的牺牲精神,能够在重围之中带球突破,而且投篮命中率很高,是凌云河最为理想的前锋搭档。
    马程度虽然不乐意跟凌云河并肩战斗,但这没用,他抵挡不住凌云河软硬兼施,凌云河偏偏就喜欢跟他玩球。吵归吵,大战之际,凌云河绝不会让这个棒打不散的伙计一边歇着乘凉去。用凌云河的话说,这不是他凌云河个人的事情,它关系到七中队的声誉。个人利益服从组织需要,不打也得打。
    这一次跟六中队交手,七中队球队由于连续作战,均已人困马乏,最后的拼搏十分艰巨。马程度先是被人绊了一跤,趴在地上差点儿就没有起来,后来球到眼前了,才一个鲤鱼打挺振作了精神。至后半场,三步上篮的时候被对方一名队员高空盖帽,一掌拍在脸上,顿时眼冒金花,鼻子下血红一片。
    球赛结束之后,两个人便相依为命赶到卫生所求援。马程度一脸沮丧,神态就像刚刚挨了一顿狠揍的狗。凌云河虽然一拐一瘸,却神采飞扬,呲牙咧嘴地总结胜利果实。
    六
    大队卫生所那天值班的碰巧是卫生班长丛坤茗。
    不巧的是那天丛坤茗的心情不太好。这天丛坤茗又接到了一封信,当然是求爱信——总是有人不厌其烦地给她写这种信,六中队是那个叫崔大山的人尤其执着,可是她不喜欢崔大山,尤其不喜欢他的那双恶劣的肉眼泡和装腔作势的表情。什么玩意儿?也敢乘人之危,什么情有独钟,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什么嫁给他是最佳选择,简直是死乞白赖。他是看我提干没有希望了,就以为我会降低标准了,真不是个东西!
    正在气恼,凌云河和马程度互相帮衬着,残兵败将一般蹒跚而来。
    丛坤茗一见凌云河和马程度那副阴死阳活的德性,不愉快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嗬,这是从哪个战场上下来的英雄啊?”
    凌云河还没开口,马程度就呻吟起来了,哼哼叽叽说:“什么英雄啊,狗熊。六中队不规范,打不好球还老打人。医生你帮我看看,我这鼻梁骨是不是断了。”丛坤茗俏脸一沉:喝道:“什么医生?就你那点毛病,还要医生看?那你就等着吧。这里没有医生,只有卫生员。”马程度顿时噤声,凌云河怔怔地看着丛坤茗,闹不清这个漂亮的丫头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想了想,陪笑说:“早就听说卫生所的丛坤茗一个班长顶俩医生,拜托啦,这腿确实疼得奇怪,快来帮咱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吧。”
    丛坤茗面无表情地说:“进去,躺下。”
    凌云河便蹦蹦达达地进了门诊室,正要躺下,又看了看马程度,说:“老马,你先来?”
    马程度连忙摆手,说:“你先来你先来,你是重伤嘛。”
    凌云河心里笑了一声——这个兔崽子,他是看人家一个卫生员,还信不过呢。连看个病都要充分体现他的农民意识。
    丛坤茗让凌云河捋起裤腿,两边看了看,又上下捏了捏,问道:“你们是几中队的?”凌云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七中队的。”丛坤茗说:“噢,是祖国的花朵军队的栋梁啊,那你这毛病我可不敢随便摆弄了。万一有个好歹,把你的腿弄坏了,我可担当不起啊。”
    凌云河苦笑一下说:“你不要吓唬我,我知道你在卫生所是独当一面的。这点小问题,在你手下还不是小菜一碟。”
    “怕不怕疼?”
    “当然怕了,最好不要太疼。”
    丛坤茗终于启齿一笑说:“你咬紧牙关,我要下手了。”
    凌云河便咬紧牙关,作视死如归状。
    丛坤茗朝凌云河的左腿跞腕处轻轻一掰,说:“挺住啊,我要下手了。”
    凌云河感到腿下一阵裂疼,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攥紧双拳说:“要下手你就下嘛,干吗光打雷不下雨,弄得我胆战心惊的。”
    丛坤茗皱皱眉头说:“你这脚可真臭。”
    凌云河大声喊冤,说:“哪里是我的脚臭啊,马程度的脚臭是在全军都是著名的,要是评臭脚模范,他可以把大红花戴到天安门。他就在你旁边站着,臭源在他那里啊。”
    马程度当即涨红了脸,义愤填膺地抗议说:“青松你干什么你,球场上我跟着你赴汤蹈火浴血奋战,可是在人家女同志面前你就出卖朋友了,真不是个玩艺儿。”
    丛坤茗蹙了蹙眉头说:“你不要推卸责任,这个臭味就是从你脚上散发出来的,不要冤枉好人。”
    凌云河嬉皮笑脸地说:“是我就是我吧。可你想想,我年轻火大,又穿胶鞋打了一天球,它能不臭吗?不臭就不正常了,我要是七老八十,就是想让它臭它也臭不起来了。”
    丛坤茗摁了他一下:“别乱动。”
    马程度在一旁说:“这家伙就会诬陷好人,要是生在万恶的旧社会,肯定是个地主恶霸。”
    丛坤茗说:“那不一定,说不定是给恶霸扛活的呢。我看这个人是庄稼汉的坯子。”
    凌云河不痛快了,说:“咦,你这个同志也太主观了吧,你怎么知道我是庄稼汉坯子?”
    丛坤茗说:“看你这只丑恶的脚,就不是好出身。”
    凌云河很艺术地气愤了一下,说:“岂有此理,咱虽然不是什么高贵出身,好歹也是吃商品粮的呢。”
    丛坤茗不再理他,捏了捏他的脚腕子说:“好啦,商品粮同志,你可以下床了。”
    凌云河的脸上出现了巨大的惊愕,问:“怎么,这就好啦?”
    丛坤茗朝他笑了笑,转身到水管下面冲了冲手,又吆喝马程度:“你怎么啦?”
    马程度立即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仰起脑袋把一张脏乎乎的汗脸送到丛坤茗的眼皮底下:“你看,我的鼻子。”
    丛坤茗对马程度说:“拜托了,你先去把脸洗洗行不行?”
    马程度便屁儿颠颠地到水池旁边去洗脸。这时候凌云河已经从床上翻了下来,先是试探性的在地上活动了几下腿脚,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走着走着就一蹶子蹦了起来。
    “哈哈!我没事了。丛坤茗同志,你可真神啊。”
    丛坤茗淡淡一笑说:“连个螺丝都拧不上,我还是革命老战士吗?”
    “我看你这水平到大医院当个骨科大夫都没问题。”
    丛坤茗头也不抬地叹了一口气说:“怎么没问题?问题大着了。就等着你凌云河当上了首长提拔咱了。”
    凌云河一惊一喜:“咦,你怎么知道我叫凌云河?”
    丛坤茗也怔住了,脸色微微一红,想了想,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丛坤茗?”
    凌云河眼珠子轱辘了一圈,讪讪地说:“全大队就这几个女兵,明摆着的嘛。再说嘿嘿,我其实早就认识你了。没想到你也认识凌某”
    丛坤茗说:“你是七中队球队队长,泰山顶上一青松,凌青松嘛,你名气大着呢。”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别以为我挺注意你的,我只是对你的青松名字有印象。”
    凌云河嬉皮笑脸地朝丛坤茗晃了一下脑袋“我没说你注意我啊?你当然有权利不注意我。可是你为什么不注意我呢?”
    丛坤茗瞪了凌云河一眼,不再理睬他,然后集中精力检查马程度的鼻子。
    凌云河不敢再胡说八道了,便老老实实呆在一边观看丛坤茗给马程度拾掇鼻子。此时太阳已经西斜,从西墙窗子里泻进来的阳光中搀杂着些许桔黄色,落在水泥地板上,再反弹上去,映在丛坤茗的脸上。
    丛坤茗神情专注,用一把小捏子夹着一团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马程度肮脏的鼻孔。凌云河注意到了那双手,手指纤细,手背的皮肤凝如白玉。
    也许是落日余晖映照的缘故吧,凌云河想,一双经常在各种药液和水中浸泡的手,也是一双缺乏保养的劳动人民的手,是没有理由这么漂亮的,但它确实是漂亮的。还有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正在工作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将优美的曲线静止在黑眸的上下,可是,那双眼睛,那双正在工作的眼睛里竟然还有一缕忧郁的潮湿。是忧郁吗?是的,可这忧郁却成了一种点缀,在这个宁静的下午,在这间简陋的小屋子里,一个漂亮的女兵沐浴在桔黄色的落日余晖里,神情因专注而典雅端庄乃至神圣。
    这一瞬间,小屋里的构图安静得犹如一幅色彩亮丽的画面,惟一流动着的是从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在不经意间飘散出来的那缕轻烟般淡淡的忧郁,像一条思想的小渠,它使这帧天然的油画画面有了生命的律动凌云河打算在恰当的时候对丛坤茗进行有节制的赞美,而在一分钟前,在他的心里,这种赞美是无节制的。
    终于,马程度的鼻子被收拾一新,脸上还多了一块白色的补丁。丛坤茗如释重负,站起身子,做了个扩胸运动,说:“好啦,你可以走了。”马程度见屋子里有面镜子,赶紧跑过去欣赏自己的尊容。凌云河问道:“我呢?”
    “你早就可以走了。”
    凌云河说:“我早就可以走了但是没走,是因为要等着跟你告个别,谢谢!”
    丛坤茗说:“谢倒没什么可谢的。下次来看病,请你先把脚洗洗干净。”
    凌云河不屈不挠地说:“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
    丛坤茗不知道这小子又要玩什么花样,瞪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没有吭气。凌云河假装神秘,凑到丛坤茗的耳边,鬼鬼祟祟地说:“我有一个重大发现,你的牙齿是我所见过的漂亮姑娘中最漂亮的牙齿。”
    七
    不久就在汝定公园里发生了“426事件”——即后来被凌云河标榜为“惩制土流氓”的事件。
    入队的第六个星期天,大队有组织地安排学员们进城,派了两辆解放牌卡车,大队部几个女兵也跟着沾光爬了上去。上车之后大家都还装着不认识,可是后来遇到麻烦,就不能再装不认识了。
    事情最初是因为几个女兵在公园里照相引起的,丛坤茗在一个摊子前照像,楚兰和柳潋在一旁等待,像没照完,过来几个年轻人围观,说话很不严肃。开始女兵们没打算理他们,不想这几个家伙反而来劲了,又说了一些更加污染的话。
    这时候凌云河和谭文韬、常双群从不远处的假山背后出现了。丛坤茗她们正在窘境,一下子看见了七中队学员,就像掉队的红军找到了组织,喜出望外,激动得眼泪差点儿都流出来了,赶紧挥手致意。
    凌云河他们马上就明白了这里有情况,以百米短跑的速度冲刺,几分钟就到达女兵们的面前。凌云河兴高彩烈地问:“有敌情吗?”
    丛坤茗说:“算了,也没啥。”然后息事宁人地推着男兵女兵一起走。
    岂料还走不掉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趁着众人没注意,伸手揽过丛坤茗的腰,流里流气地喊:“照一张快给咱哥们照一张军爱民。”
    丛坤茗挣脱之后气得直哭。
    凌云河笑了。凌云河笑着看看谭文韬和常双群,心平气和地说:“同志们,机会来了,今天可能要飞兵奇袭沙家浜。”
    谭文韬倒是不慌不忙,说:“炮手嘛,遇到这种事情当然机不可失了。但是要掌握政策,控制力度,减装药,重创就行了,不能摧毁。”谭文韬代理着区队长的职务,当然要慎重了。但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常双群虽然平时粘了巴叽的见不出多少精神气,可是一到战场上就精神抖擞了,早已经拉开了架式,前腿弓后腿绷,一拳开路,一拳护胸,蠢蠢欲动,还急不可耐傻乎乎地问:“急促射还是一炮一发?”
    凌云河说:“当然是一炮一发。各个击破,打一个扔一个,打了就走,不要纠缠。”
    谭文韬担心事态扩大,又说:“等一等,我看这样,咱们都是学过擒拿格斗的,也别打了,练两手把他们吓跑算了。”
    凌云河不满地说:“老谭你怎么回事?瞻前顾后的,就这样子能当团长吗?大丈夫敢作敢为,好汉做事好汉当,出了事都是我挑起来的,姓凌的全兜着。打!”常双群说:“老谭你大小是个负责人,按说应该回避一下。要不你就在边上看着,我和凌云河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谭文韬说:“你们把老谭看成什么人了,既然动手,就都是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有了责任谁也跑不掉,本区队长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不过大家要把握分寸,火力不要太猛了。”
    然后就没有异议了,好在七中队学员这天没有穿军装,一律黄军裤扎白衬衣,有点民兵形象,民兵打流氓,也算是名正言顺。于是开打。
    痞子是四个,毕竟是个小县城出身的,见识不多,土流氓素质的确不高,显然是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说流氓有点抬举了他们。一来没想到这几个人当真会出手打人,二来都是虚张声势,战术上没有练过协调配合。而对手就不一样了,都是老炮手了,当新兵的时候就练装炮弹,练到最后,几十公斤的药筒托在手上玩儿似的,再加上近年边境有点动作,部队都搞了擒拿格斗应急训练,多少还算是有点真功夫的,更为严重的是有点功夫而功夫不深,还没有到炉火纯青大智若愚的地步,正愁找不到地方露一手,恰好有这几个痞子屁儿颠颠送上来,可以说是雪里送炭,虽说质量差点,但好歹也是活人,总比在靶子上操练要实惠得多。再说,有几个漂亮的女兵在场,根本就不用做思想工作,大家的战斗积极性说上来就上来了。
    凌云河首先进攻揽住丛坤茗照相的家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脸就是一掌,先打他个趔趄,再追上一步,将其摔倒在地。旁边三个一拥而上,却被谭文韬和常双群挡在圈外开辟了新的战场。
    正在鏖战,又来了两个痞子,还张牙舞爪地举着小刀。这就是全副武装的坏人了,更该打。几个女兵惊惊乍乍地要上来助战,却被凌云河挡在身后。凌云河一副骑士派头,意气风发地说:“这是我们男同志的事,你们一边凉快去。”说完,出其不意地弯腰踢出一个扫堂腿,呼啦一下掀翻两个,这两个家伙还没有爬起来,手里的小刀已经牢牢地攥在常双群的手里了。
    常双群却没有使用这些小刀,挤眼弄眉地笑了笑,说:“咱炮兵大老爷们还用这女里女气的绣花刀?不是个玩艺儿嘛。看好——”两道银光一闪而过,两柄小刀便稳稳当当地扎在前面的小树上了。这一手厉害,看得痞子们目瞪口呆。
    那边谭文韬同时废了两个,正骑在人家背上作威作福,朝丛坤茗们笑笑说:“同志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开展战场喊话,让敌人缴枪。”
    战斗十分神速地结束了,从正式发起到凌云河手里的一号痞子跪下求饶,不到十分钟。
    后来凌云河让鼻青脸肿的痞子们集合站好,并且搞了几次立正稍息,晚点名似的训了一通话,又让他们认真地检查了伤势,直到确认没有伤筋动骨,这才客客气气说:“滚吧。回去要是发现有内伤,到贯山七中队找凌老板。但有一条,不得声张。我已经记住你们的丑恶嘴脸了,谁敢宣扬今天的事,抓住了往死里揍。”
    回来的路上,丛坤茗一个劲地道谢。
    凌云河说:“谢什么谢?我们还得谢你们呢,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这是好事嘛。不是你们几个给我们创造这么好的机会,驴年马月才能显示一下。”
    痞子们回去之后,果然没有人敢声张。挨打之后约两个星期,痞子们还理了发换了衣裳,到七中队去拜师,当然遭到拒绝和训斥。凌云河声色俱厉地说:“我们是革命军队,不是江湖好汉,谁稀罕你们搞这一套?你们既不读书,也不看报,不学无术。我等乃堂堂的预备军官,岂能收你等无知喽罗为徒?回去,休得荒唐!”
    痞子们唯唯诺诺而退,但是孝敬的烟酒和点心却被凌云河坦然接收下来了,毫不含糊地与众炮手分而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