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确有一股奇异的魔力,可以让那些原本已经逐渐模湖的记忆,反化作朦朦胧胧的种子,于心底生根发芽。
某些事情或许当时亲历尚不觉得如何,可在多年后的某一刻偶然想起,却是意外地动人心魄,叫人难以消受。
此刻孟修远听得石青璇一句幽幽质问,不由为之一愣,眼前自然而然地现出一位白衣长剑的清丽女侠,正气凌然,却也含情脉脉。
熟悉的声音,横跨三世不知多少年,突又在他耳边莫名响起。
“孟少侠无需如此苦恼,我可不愿成了你的负担。
咱们相识十年,虽真的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可在你身边每一刻,我都觉得心中欢喜。
早从认识你时,我便将你当做了朋友。”
“终南山后,活死人墓,孟少侠你是知道我住哪的。
望你不要忘了有我这么一个朋友。
将来有空,咱们许是可以再一起闯荡江湖。”
故人旧事涌上心头,化作思绪汹涌,让孟修远静立原地许久,一时间也说不好究竟是何心情想法。
“啧,看来竟是叫我说中了。
原来孟公子这般神仙中人,也曾动过凡心……”
石青璇轻啧一声,用略有些不明意味的语气,突将孟修远突拉回了现实之中。
“嗯?”
孟修远心中情绪氤氲不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轻疑了一声。
石青璇见状,又朝孟修远默然注视着片刻,才幽幽开口道:
“青璇不知深浅,胡乱说话,还请孟公子恕罪。
不过我看公子此刻许是也没心思再和我多聊,不如咱们容后再见。
青璇先行一步,去长安城探探虚实。
而公子则可在这青山之中多留一会儿,好好怀念完故友佳人,再赶上来和我汇合……”
言罢,石青璇未给孟修远答话的时间,便已经转过身,朝长安城的方向翩然远去。
孟修远见状也不好阻拦,只得微微摇了摇头,目送着这石姑娘略显有些赌气地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山角。
……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都壮,安知天子尊。
孟修远历经三世,尚是首次进入长安城,不由为这千秋帝都中的文物荟萃所触动。
此时的长安城由外郭城、宫城和皇城三部份组成。
宫城和皇城位于都城北部中央,外郭城内的各坊从东、西、南三面拱卫宫城和皇城。以正中的朱雀大街为界,东西分属万年,长安两县。
宫城和皇城乃唐室皇族的居所,郭城则为百姓聚居生活的地方,各有布局。
长安郭城共有南北十一条大街和东西十四条大街,纵横交错地把郭城内部划分为一百一十坊
千百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田。
孟修远从明德门入城,沿朱雀大街徐徐而行,只觉得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鲫,比之洛阳的繁荣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安定祥和一片。
于此乱世之中,能将城市治理到这种程度,大唐朝堂的能力可见一斑,也难怪他们最终得了天下。
而就在孟修远沿途观光之时,一道身影没征兆地突现在了他前方,彬彬有礼地开口道:
“花间派侯希白,见过孟公子。
希白久闻公子大名,不知公子可否赏脸,与我到旁边酒家之中共饮两杯?”
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相貌英俊、头顶竹笠的儒生,手持一柄折扇,说不尽的潇洒自如。
“魔门花间派……这么说来,石之轩该是你师父吧?”
孟修远抬头打量了这侯希白几眼,却是没接他的话,反而声音微沉地问道。
“确正如此,石师对我有传道授业之恩……公子且慢,在下并无敌意!”
侯希白话刚说到一半,突觉得孟修远身上一道气势冲天而起,压得他身子微颤、气息为之一窒,赶忙摆手撤步,示意不愿与孟修远动手。
其身形之快、动作之潇洒,倒也让人眼前一亮,可谓不弱于边不负、尤鸟倦那般魔门前辈。
而孟修远见此一幕,却是没有出手追击,只是微微一笑开口道:
“喝酒便免了,我向来只喜欢和亲朋好友小酌几杯。
不过侯公子若是真有话要说,咱们倒是可以去茶馆坐一会儿。”
侯希白感受到孟修远的气势如潮水般退去,不由轻出了一口气,赶忙点了点头,客气于前边引路。
……
小茶馆中,于安静的角落对坐,两人之间再没有刚才那般剑拔弩张的氛围。
功夫练至孟修远这般境地,面对另一个先天高手,两人气息交锋之间已能大略推断其精神性格。
孟修远刚才有意刺激侯希白,也正是为此。
之前飞马山庄之中,鲁妙子向孟修远详细介绍魔门两道流派,曾提起过“花间派”这个异类。
据说这一派自古一脉单传,且传人个个都是难得的潇洒才子,常常寄情于山水风景、书画美人,鲜少似其他魔门中人那样有凌虐无辜的恶行。
孟修远刚才初见侯希白时,便未在其身上感受到敌意杀机,而待有意测试之后,也觉得其气息清澈、全无戾气,确实不似个歹人,因而才愿意与对方坐下来聊一聊。
“素来听闻孟公子武功绝世、侠义正直,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感谢公子能给我这‘魔门妖人’一个机会,有些事情我虽知情,但恐怕只有孟公子才有能力去做……”
侯希白轻抿了一口杯中粗茶,依旧是姿态雍容闲雅,不失风度。
“阁下客气了,有事请直说便是。”孟修远不愿听些有的没的,率然开口道。
侯希白闻言面不改色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客套:
“在下今日找上孟公子,是有两件事。
其一,是关乎那卷《不死印法》,以及石青璇姑娘的安危,还请孟公子莫要大意……”
说话间,侯希白暗运真气,将声音愈发压低,尽量只控制在两人茶桌四周:
“石师的另一位弟子杨虚彦,此刻已潜伏在长安城中,意欲抢夺《不死印法》,并对青璇不利。
他得传石师另一脉补天阁的绝学,外号‘影子刺客’,为人冷酷无情,最擅长的便是潜伏刺杀,武功至少不在我之下。
此次更兼有魔门八大高手之一的“胖贾”安隆作为他的帮手,若叫他们真的行动起来,青璇恐怕会十分危险……”
孟修远闻言颇感奇怪,不由朝侯希白问道:
“那杨虚彦也是石之轩的弟子,我能理解他为何要抢夺《不死印法》。
可是他又有什么理由,要出手对付石青璇呢?
杀了他师父的女儿,对他有什么好处?”
侯希白闻言轻叹一声,向孟修远道: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孟公子是否了解,我石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孟修远摇了摇头,静待对方解释,侯希白见状不做啰嗦,当即娓娓叙说了起来:
“石师此人颇为矛盾,时而温文儒雅,时而有冷酷无情,我有时会怀疑他是个有双重性格的人。
说起缘由,皆因他身具花间派和补天阁两派武功,而这两派功夫又心法截然相反,各走极端。
补天乃补天之不足,故可代天行事,专事暗杀行刺之道,天下愈乱愈好,取将夺帅,视千军万马如无物。
花间派却是江湖的纵横家,讲的是纵横的手段,不仗人多、不行卑鄙之事,每代只传一人,最重识见学养,周游四方,兵不血刃而可灭国兴邦
两者一重死、一重生,《不死印法》便是石师为弥合这两派武功所创。可惜他练功之时出了些岔子,终未能抵达至高境界,且落下了些病根……”
说至此处,侯希白面色微沉,再无那副潇洒自如的样子,声音也随之弱了几分:
“这所谓岔子,其实指的便是慈航静斋前代传人,我的那位师母。
若非师母破去了石师的不死印法,他许是早该作为魔门第一人,一统魔道两道流派。
而自从师母逝世,石师心中破绽只余下青璇姑娘一个破绽,让他不能忘情,精神分裂、功夫亦难恢复至顶峰。
杨虚彦与那“胖贾”安隆各怀心事,可总体上的用意,都是想要除掉青璇,以让石师恢复往日的邪王本色,带他们一统魔门两道流派……”
孟修远闻言恍然,才明白原来竟有这么一事。
不过待他细思片刻,却也不免发现矛盾之处,当即出言朝侯希白问道:
“若我所猜不错,天下间的魔门高手,最近应该都齐聚到了这长安城中。
既然石之轩对石青璇仍有父女之情,那杨虚彦和安隆二人又怎么敢在他面前造次?
若是真叫石之轩知道他们要杀他的女儿,怎会轻饶他们?
你若真担忧石青璇安危,为何不直接将这事告知你师父?”
侯希白无奈摇了摇头,朝孟修远接着解释道:
“我之前任性做事,以至于得罪了石师,让他已不愿出面见我。
凭我的本事,实难主动找到他的踪迹,向他禀报此事。
而那杨虚彦和安隆之所以敢在石师眼皮子地下肆意妄为,则全仰赖孟公子你的威势。
他们知道,石师不知为何已经将你当做毕生最大之敌人,将用尽一切本领来对付你,再难分出太多精力顾及青璇之事。
若是他们侥幸暗中得手,最终许是也会想办法将这口黑锅栽在孟公子你的头上,让石师迁怒于你,无暇察觉他们的小动作……”
说到这里,侯希白突地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朝孟修远认真道:
“前些日子我曾有幸在蜀中见过青璇一面,她虽因为憎恨石师的缘故依旧不太愿意和我说话,但却还是向我问起了孟公子你的消息……
我从未见她对哪个男子如此上心过,请公子莫要辜负她。
在长安的这段日子,也请公子与青璇随身相伴,时刻保护她,莫要让杨虚彦找到机会对她不利。”
孟修远闻言稍愣,见侯希白信誓旦旦地朝自己逼视而来,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开口答道:
“多谢提醒,那杨虚彦的事,我自有计较。
刚才听你说找我是有两件事,还请再说第二件吧。”
侯希白听孟修远如此回答,出于风度却也不好再多言,只能点了点头,坦然说道:
“我找孟公子第二件事,是为了师妃暄师姑娘。
两月之前,我听闻孟公子闯上净念禅院、强夺和氏璧,本欲也想着立即赶到洛阳,助妃萱一臂之力。
可惜我当时正在替石师在南海跑腿做事,距离洛阳有数千里之遥,哪怕立即放下手上事务赶去,却也迟了两日,未能与孟公子相见。
今日既然遇到了公子,希白即便自认不敌,却也是要向公子讨教一二。
否则我心中实在是愧对妃萱,不敢再称自己为她的好友……”
孟修远闻言心中颇觉荒唐,看着眼前这信誓旦旦不似作假的侯希白,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算是明白此人“多情公子”称号是怎么来的了,身为魔门花间派的唯一传人,竟对慈航静斋有这般奉献精神,难怪他师父石之轩会生气不再理他。
而正待孟修远要答话之时,却见茶馆门口突有一道熟悉身影闪身而入,声音轻柔地朝二人桌边传来:
“侯兄好意,妃萱心领了。
只是妃萱自始至终,从不愿将孟公子当做敌人,而那和氏璧之事已经尘埃落定,我们之间更是再无纷争必要。
还请侯兄莫要如此,以至于给孟公子多添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