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床的,又死了。
许依一从来没有跟死亡离得如此靠近过。
医院,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却也是远离死亡的捷径。
这里,只有一条路,走向死亡,和继续走向死亡。
宋宁住在这里。
宋宁在临安的那么多年里,他住在医院的时间比普通人多太多了,他能活下来,肯定见过许多这样的场面,看着许多人从他隔壁床死去。
他,也许就是下一个。
直到耳边安静下来,脚步声渐渐散去,只有短短的几分钟。
那个曾经调侃着宋宁和许依一的大哥早在许依一来时,就已经停止了心跳,听说,他没有痛楚。
也许是他无意把仪器关了,也许他只是想休息一下,又或许,他太想好好的长长久久的睡一觉……
许依一紧紧地抱着宋宁,身子微微颤抖,她抬起头眼眶泛红,凝视额前的宋宁,不敢往病房的方向看。
“宋宁,我不要你死。”许依一靠在宋宁的胸口轻声说。
“我不死。”宋宁低声哄道。
“宋宁。”
“嗯。”
“宋宁。”
耳边又传来陪床大哥的低泣声,护士收拾着抢救后的残局,抢救时用的器皿撞击声在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中十分刺耳。
许依一含在唇里的“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之类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害怕,这次不说,也许就会像懵懂时那样,成为她后半生的遗憾;
她也害怕,她开了口,也许会成为她后半生的痛。
她更害怕,这些话,说出来就成了笑话。
“我知道。”宋宁捧着许依一的脸,点着头。
许依一只是叫着他的名字而已,什么也没有说。
她想说什么,他应该都知道。
她害怕他会死,会再一次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他,是她现在所需要的某一处静心之地。
许依一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去找过他,那个遗憾不该再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再重演。
但,这间病房,是不能让许依一再待下去了。
一向淡然的许依一在他的怀里颤抖。
这并不是平常人能承受的别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见惯生死的。
许依一在一个健康没有病痛的环境里成长,生老病死还不是她这个年纪所经历的过程。
他,连最后的安全感,都没有办法再给她。
宋宁领着许依一走到电梯间,远离着正被其它人也围观着的病房。
宋宁悄悄叫来与他私下交好的小护士,取来许依一的小包包和手机,抓在手里。
“依一,我这里,这几天你就别过来了。”
“为什么?”
“你会怕。”
她确实会怕。
许依一紧紧地拉着宋宁的手,再松开。
许依一接过宋宁手中的包和手机,再抬起头时,泪痕还在,却一扫失措,面无表情:“我去把阿姨换回来。”
“好。”宋宁点头,摁开电梯,送走许依一。
宋宁再回到病房门口时,医院安排了人把隔壁床的“大哥”带走,病房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恢复如初,病床上的床上用品全部被清走,留下干净的深蓝色床垫。
就像宋宁刚住进来的第一天一样,没有人来过一样。
很快,那张床会换上新的干净洁白的床单被套,再住进来新的“邻居”,周而复始……
这是宋宁习惯了许多年的生活节奏。
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再体验到这种来自死亡的压迫感了。
在银城的这段时间,在许依一出现之后,他几乎快要忘记他也是在这样的“赛道”上与死亡赛跑着,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
他到底是不是在奔跑着?还是,他还正站在起跑线上,等着他胸口里那脆弱的心脏发出那一声哨响。
如过去的每次等待心源的过程一样,他的身体机能在渐渐好转,心情在变好,气色在变好,世界在变好。
病房里恢复平静,许依一带来的保温饭盒还在床头的桌上,旁边是许依一送给他的那个小公仔,与病房里的装饰格格不入。
宋宁没有食欲,默默地打开饭盒,是他点名要吃的糖醋排骨和焖豆角。
宋宁不确定许依一对其它的人是不是也这样细心体贴,还是只是对他,只是对他和栾翰,只是对他和栾翰和那个伤害她的渣男的。
许依一刚从医院里出来,就收到高曼的微信:今天晚上碰一个?
许依一:好的,我去找你。
高曼:好。
自从那天高曼弃她而去之后,两人再也没有碰过面,微信上也是偶尔高曼问一句“你在哪呢?”,许依一回复“南乡”,或者“银城”,下一条又是第二天之后。
高曼突然找来,是接到宋宁的电话。
许依一刚目睹了身边陌生人的离世,而宋宁又不得出院,他肯定是放心不下许依一的。
在银城,宋宁认识的人除了高曼就是栾翰,如果非得要找一个人来替他陪着许依一,那个人肯定是高曼。
高曼主动找许依一时,每一个问题后面要铺垫许多,在等许依一回复时,她已经想好了有些话要说,等收到许依一信息的时候,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更确切地说,她不知道该不该跟许依一说,她跟范雨夫的事情。
高曼离婚后,事业风生水起。
用高曼的话来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她在情场上有多惨,职场上就有多得意,订单拿到不停,提成哗哗哗地如流水般涌进。
高曼在小区里又见到了那个女人。
让范雨夫提离婚时的那个女人又回来了,这两年,在范雨夫身边的女人已经换过,而最近,迫使他们离婚的那个女人又回来了。
高曼的心情瞬间像回到了两年前一样,浑浑噩噩,再次掉进她为自己挖的牛角尖里——范雨夫可以跟那个女人分手再和好,为什么就不能再跟她复婚呢?
就像一个魔咒,照在高曼的头顶,压着她的额头,几天都抬不起来。
她知道,她又需要许依一了。
她需要许依一那不羁又超前的思想,来开解她被锢在范雨夫身上的枷锁。
虽然她知道,无论许依一怎么解,等许依一转身,她又会再扑上前,任由自己再次回到那布满荆棘的牛角尖里。
乐此不疲,痛,并享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