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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听说有一年冬天,将近春节吧,天气十分的寒冷,连日鹅毛大雪,后是零星小雪,然后又是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村东头苹果园里,树冠积雪重重,都像大馒头一样。树枝喀巴喀巴响着,寒风在河道里呼啸着,冻结了的河里,冰块响亮地崩裂。那年夏天,上级号召“大养其猪”老阮派人去九莲山区买回了九百头瘦猴一样的野猪,关在苹果园外那一排土坯房里饲养。他们的爹被老阮派去养猪,那群野猪从买回来关进土坯房第二天就开始死亡。有时每天死一只,有时两天死两只。如果有一天不死,第二天必定会死三只或四只。土坯房旁边新盖了三间砖屋,砖屋里安着两只大锅,垒了一铺大炕,炕上睡着三个饲养员。那年头当饲养员是美差。他们的爹能被老阮——阮书记从全村一千口人里选来当饲养员,可见阮书记对他们的爹印象很好。秋天开始不久,黄豆收割了,红薯也挖出来啦。大垛的黄豆就垛在砖屋旁边,大堆的红薯就堆在黄豆垛旁边。
    深秋的傍晚,垂死的秋虫在枯草丛里啁啾着时,村里的军号声就响起来了。军号声像牛叫一样,吹军号的小伙子名叫沫洛会,个子矮小,一脸疤瘌,出身贫农,跟在阮书记身后,像个小警卫员一样。沫洛会的军号斜挎在膀子上,军号脖子上的红缨络垂到他的膝盖,忽闪忽闪,很是好看。沫洛会跟在阮书记身后,肩上扛着一杆铁扎枪,扎枪脖子上的红缨络忽闪忽闪,很是好看。
    每到晚上秋虫叫起来时,大灶里的火就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灶膛里的火影子投射到墙壁上,像灰蝶一样扑楞着,很是好看。他们蹲在墙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灶膛里的火。灶膛宽大,烟囱高大,天高气爽,金风浩荡,火势很旺,灶里的火燃出一派风声,屋里一点点烟都没有。灶里塞着干透了的桑树疙瘩,烧桑木的味道实在是好闻极了。
    锅里煮着,如果不是黄豆就是红薯。他们蹲在那里,等待着不是吃黄豆就是吃红薯。
    猪们在土坯房里嚎叫着。有一只猪嗓门凄厉,叫起来跟女人哭老公完全一样。这只猪的叫声像锯子一样割着他们的心。
    是的,每天夜里,十点多钟光景,他们用红薯或黄豆填满了肚皮时,阮书记就晃晃荡荡走来了,沫洛会扛着红缨枪跟在后边,很是好看。这时候,也注定是他们依偎在灶门口,昏昏欲睡的时候,灶膛的余烬烘着他们赤裸的背,舒服极了。另一个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灶膛里燃烧的除了桑树疙瘩还会有什么!干枯的桑木被烧得滋啦滋啦冒白油,偶尔也会有一只桑螵蛸被烧焦,扑鼻的香味淡淡薄薄地散开,很是好闻。愈是夜深,那火焰愈旺,那火光愈亮,他们的小脸膛像金子一样,眼睛像宝石一样,好看极了!他们听到风在烟囱里呼呼地响着,他们看到暗红的火星从烟囱里蹿上去。
    锅里的猪唧唧咕咕地叫着打滚,好像活了一样。阮书记进了砖屋后就坐在那张专为他摆设的凳子上,沫洛会抱着红缨枪倚着门框站着。
    老阮脱掉鞋袜,将两只弯曲的像鸡爪子一样的脚放到灶口烤着。
    他们的爹笑嘻嘻地问:“阮书记,您见天烤桑木火,脚痛一定轻了不少嘻嘻嘻”“轻个屁,越烤越痛!”阮书记骂道。
    身材高大、白胡须、练过武功、学过中医、会捏骨顺筋的王先生说:“阮书记,您只管烤,本草纲目上写着:手足风湿痉挛用桑木火烤之,百烤百验!”
    “烤猪蹄!”
    “烤猪蹄了!”
    “这两个狗杂种!”阮书记恶狠狠地骂。
    “这两个狗操的杂种!”他们的爹恶狠狠地骂着,好像他比阮书记更恨他们“狗杂种,驴日的,什么王八蛋做出了你们这两个东西,快去,舔舔阮书记的脚后跟去!”
    他们看着阮书记那张油光闪闪的大脸,心里充满仇恨,爹用粗糙的大巴掌扇着他们光溜溜的头皮,逼他们去舔阮书记的脚,他们心中的仇恨更重。
    他们爬到阮书记脚下,伸出舌头舔着那两只臭烘烘的脚。阮书记舒服地哼哼着。——从此之后,他的脚就痒,奇痒难捱,只有他们两个舌头舔过,阮书记的脚痒才能忍受。
    冰天雪地使村庄的暗夜增添了无数的情趣,增添了无数的神秘气氛。黑暗在积雪之上悬浮着,猫头鹰躲在积雪的树冠里呼啸着。
    他们一如既往地把背靠在桑木火的余烬里,抱着膝盖。
    阮书记带着沫洛会,准时出现。一进屋,老阮就抖动肩膀,跺脚,他的皮靴子上沾着污浊的雪泥。他们看着那两只熊掌般的大脚,目光穿透皮靴,鼻孔里记忆复活,心里满是臭烘烘的味道。
    “这个婊子养的!”老阮跺着脚骂“这个不系裤腰带的婊子!”
    屋里的人都不吱声,静静地、仔细地捉摸着阮书记骂语里的味道。
    爹的双眼血红,嘴唇哆嗦着,犹犹豫豫地、异常阴毒地骂道:“该把这个婊子的x剜下来,把那婊子招得嫖客的x镟下来,扔出去喂狗!”
    老阮脸皮红了红,打着哈哈说:“老哥,你发什么狠?你知道我骂什么?我是骂这下雪天哪!”
    王先生从大炕上摸过一把磨秃了的笤帚疙瘩,殷勤地掸打着阮书记肩头的积雪,说:“他骂那头母猪哩,它起圈啦,那家什肿得像颗红桃子,引逗得那些骟去蛋子的猪都把‘钻头’伸出来啦!”
    老阮笑啦,说:“赶明儿找头种猪给它配种就是!”爹说:“这个婊子,我用树枝子戳烂了它!”
    “老哥,那可不行,你要担破坏‘大养其猪’的罪名!”老阮说。
    土坯房里的猪嚎叫起来,简直不像猪叫,简直就是野狼嗥。他们倾听着猪叫,脑子里连续地出现一些不连贯的画面,宛若一蓬蓬水草,宛若一尾尾鳗鱼,宛若一条条裤子,宛若一根根裤腰带,宛若一簇簇鱼尾撩起的浪花。
    “外边还下雪?”王先生巴巴结结地问。
    “唔。”阮书记魂不守合地说着,他的眼睛里迷蒙着一层薄雾。
    爹的眼睛里也迷蒙着一层薄雾。他们感受到了这层薄雾的性质,他们看到这两个男人在回忆着同一件往事,一件与他们哥俩密切相关的往事,他们又一次感到恐怖。
    “瑞雪兆丰年呵!”王先生颇有幸福感地说。他揭开锅盖,用一柄铁叉戳煮在锅里的死猪的肉。铁叉戳在猪的腮帮子上,嗞嗞地响,拔出铁叉,血水冒出来。
    “还不烂。”王先生说“你烤着脚等一会吧。”
    阮书记说:“急什么!老长的冬夜,慢慢煮着吧。”
    王先生忘了盖锅盖,死猪在锅里微微抖着,热水翻着浪花,猪耳朵浮着,像荷叶一样。
    阮书记脱掉鞋袜,把两只大脚凑近火焰,烘着烤着,那痒就钻了心。
    “儿子们,来给干爹舔脚啊!”老阮说。
    他们实在厌恶老阮脚上的味道,畏缩着身体往后退,想逃避这苦差事。他们的爹拧着他们的耳朵说:“狗日的杂种,快去舔吧!”
    爹的坚硬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夹着他们的耳轮,毫不客气,一丝一毫不放松,他们歪头咧嘴——一个嘴往右上方咧,一个嘴往左上方咧。
    他们跪在阮书记脚两边,伸着娇嫩的红舌,呱唧呱唧地舔着臭脚。泪水在他们的眼眶里打着转。
    后来,他们渐渐适应了老阮脚的味道,舔脚的时候不恶心啦,眼里也不噙泪花啦。那味道充斥脑海,像彩云般漶散开,形成金色的、流着香油的诱惑。像在梦里一样,他们不约而同地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住了老阮的脚背。
    老阮嚎叫着,从座位上弹起屁股,站直身体——痛楚又坠弯了他的腰。屋里的人呆呆地看着这场戏。他们的爹在油灯昏黄的光辉里甜蜜地微笑着。
    老阮晃动着身体,试图把两条腿拔出来,但他们紧抱着,紧咬着不放。老阮歪歪扭扭地跌坐在地上,痛苦把他打倒了。
    沫洛会猛醒,用枪杆子把他们打开了。
    他们又紧紧地靠在一起,四只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鬼火一样。
    老阮的脚背上鲜血淋漓。他呻吟着,坐在板凳上,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
    沫洛会用红缨枪的铁矛头敲打着他们的与瘦身子相比显得庞大的脑袋。他们本能地举起手遮护脑瓜子。枪头打在他们的手巴骨上,咯崩咯崩响着。
    王先生脸色灰白,山羊胡子哆嗦着,说:“啊咦!啊咦!这两个不懂事的毛孩子”
    爹悠闲地抱着膀子,看着双脚流血的阮书记,看着正遭受着沫洛会毒打的孪生兄弟,完全是一脸微笑,好像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阮书记盯着爹的脸看,双眼像锥子一样。
    爹噘着嘴唇,一副超然姿态。
    忽然,阮书记拎起一只沉重的皮靴子,对着爹的脸掷过去。爹抬臂,轻轻一拨,那只皮靴子便落在区满了青绿地瓜酱的猪食缸里。阮书记把另一只皮靴子掷过去,它也落进了猪食缸,打着滚翻着筋斗。
    “王八蛋!”老阮骂道。
    “王八蛋在那里呢,”爹指着挨打的孪生兄弟说“这俩都是驴日的王八蛋!”
    爹的眼闪闪出绿光,逼着阮书记;阮书记的眼闪闪出红光,逼着爹。红光碰绿光,进溅出仇恨的火星。好像两只冤恨深重的狗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迎面相撞。他们僵持着,僵持着。红光渐渐减弱、下垂,啪哒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消逝啦。绿光喷射一阵,终于也消逝啦。
    阮书记和气地说:“够了,沫洛会,你打他们干什么?你打死他们,能抵命吗?混蛋!”
    沫洛会停住手,委屈地看看阮书记,退到墙边立着去啦。
    他们的头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地响。血越过眉毛,涂在眼皮上,流过睫毛,流进眼睛,血里的盐杀着他们的眼球,很痛,他们的眼前物都是鲜血一样的淋漓。
    阮书记命令沫洛会跑步到村里去叫“赤脚医生。”
    沫洛会挟着红缨枪跑啦。
    王先生抓起一把桑木灰烬,要按到老阮的伤口上,遭到老阮一顿臭骂。王先生唯唯诺诺地退到墙角上,半天没敢吱声。
    爹用一根光滑的白木棍把阮书记的两只沾着酸臭猪饲料的皮靴子挑出来,扔在方砖地上,威严地说:“你们两个狗杂种,把靴子上的猪食舔干净!”
    他们面面相觑,满脸苦相。
    爹又怒吼一声:“听到了没有?狗操的你们两个杂种!”
    他们哆嗦着,哭着,好像两片残留枝头的寒冬腊月的枯树叶子。
    爹高举着劈柴对他们扑过来了。他们尖利地哭嚎着,在房子里逃窜着,甚至避到了阮书记的背后,想逃避舔靴子的痛苦劳动。
    爹隔着阮书记的身体用劈柴去砍他们时,阮书记攥起拳头,猛捅了爹的小腹。爹扔了劈柴,双手捂住小腹,倒退着、呻吟着,一腚蹲在地上。
    “你——畜生!”阮书记骂道。
    “我打你的儿子了?”爹脸色蜡黄,额上渗出细小的白汗珠,但奸邪的笑依然挂在紫黑的唇边“我打这两个狗日出来的杂种你心痛啦?”
    “混蛋!王八蛋!”阮书记暴怒,阮书记简直要放声大哭啦。
    他抓起灶边的劈柴,没头没脸地乱摔着,爹阴森森地笑着,拉开门,到院子里去了。
    一阵清凉的、潮湿的寒风突然灌满了房屋。挂在墙壁上的煤油灯熄灭了,一点灯芯在发红,煤油的味道在上升。灶膛里柴火更加旺盛,映照着阮书记肥胖的、沉甸甸的大脸。锅里的死猪在翻腾:扑棱棱、扑棱棱、噗噜噜、噗噜噜猪肉的香味随着一缕缕的蒸汽,从锅里溢出来了。
    他们看到了门外边积雪的光芒。爹在苹果树的间隙里走着,他脚下的雪发出嘎嘎吱吱的叫声。猪在土坯房里嚎叫。猪停止嚎叫,进入沉沉的梦乡。夜安静馨香,干巴巴的寒冷里竟透出几分润泽的温暖来,田野里的麦苗在厚重的积雪下沉沉大睡,肥厚的、硫磺色的云团把星星与大地的联系切断了。他们同时陷入冥思苦想之中,脑的眼穿透云层,观看着万千星斗旋转翻腾,天空犹如沸水,煮着日月星辰。他们胆怯地把目光投到门外清冷的夜里,恍惚看到爹与一群周身生着绿色绒毛、额窄嘴阔的毛人们在一起嬉闹,毛人们用弯弯勾勾的手爪子,挠着爹的腋窝。他们扭动着上肢,感觉很不舒服。
    王先生起身去关门,阮书记说:“别关!”
    王先生缩回墙角坐下。
    他们听到爹用棍棒敲打苹果树冠的响亮声音。树冠上积压日久的雪成团成团地落下,扑簌扑簌响。后来声音愈加响亮,他们清晰地感觉到,结着一层薄冰壳子的苹果树枝在棍棒的打击下跳跃着,哭叫着,冰壳破裂,乱纷纷跌进松软的雪粉里去。裸露的苹果枝条呈鲜红鲜红的颜色,他们同时想:大雪天,好冷,苹果枝条都冻红啦。
    爹一边棒打苹果枝条一边骂着,骂杂种、骂狗日的、骂鳖羔子。
    他们同时想:爹,你骂谁呢?你骂阮书记?你敢骂他?你骂我们?那不等于骂你自己吗?
    不知道什么缘故,一时间他们心里很是酸楚。他们感到孤孤单单,无依无靠,只有灶里的余烬才能给他们一些温暖,于是,他们就把赤裸的脊背使劲往灶口挤。
    “这两个钻锅灶的瘦猫!”王先生悲凉地叹息着说“春狗秋猫,性命难逃!”
    王先生站起来说:“阮书记,还是把门关起来吧,要不就把这两个瘦猫冻死啦。”
    阮书记不置可否地呜噜了一声。
    “这头犟驴,活活地疯了!”王先生说。
    爹敲打树枝、叫骂,那条破嗓子更破了。
    正在这时,沫洛会领着赤脚医生闯了进来,寒冷充斥房屋,沫洛会随手关起门,王先生用一个破旧的齿轮打火机,噼噼啪啪地打着火,点燃了煤油灯。
    初起的灯火显得格外明亮,他们因为眼睛疼痛便眯缝起眼。
    沫洛会说:“书记,好不容易我才把她叫起来。”
    “没听到睡沉啦”赤脚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把一件棕色麻绒领子的黑大衣脱下来,到处找地方挂,终究没地方挂,便抖几抖,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在灶外的劈柴堆上。
    她穿着银灰色底、点缀着黑色麦穗状花纹的罩衫,两排黑色的鸳鸯扣直贯脖颈,少妇才有的膨胀乳房鼓鼓囊囊的,把鸳鸯扣两侧撑得绷绷紧。他们紧紧地盯着她,目光灼灼,像狼一样。他们看着她解开包裹着脑袋的深咖啡色大围巾,露出了两片红彤彤的腮。
    她把药箱从肩上摘下来,用手提着,挪到阮书记眼前,弯下腰,羞答答地问:“阮书记,伤在什么地方?”
    阮书记盯着她,神鬼地笑着,并不说话。
    “不是告诉你啦吗?阮书记伤了脚!”沫洛会端着红缨枪,恶声恶气地说。
    她放下药箱,蹲在阮书记面前,说:“沫洛会,你把灯端过来照着,这样我看不清楚。”
    沫洛会却吩咐王先生:“王老头儿,你端着灯给她照明去!”
    她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露出来,闪烁着珠贝般的光芒。
    “真他妈的,小懒支使大懒,大懒支使老懒,老懒不愿动弹!”阮书记慈祥地骂着“放下你那杆破扎枪,把油灯端过来。”
    沫洛会无奈,只得把枪靠在墙上,用两根手指捏着油腻腻的灯盏靠过来。
    她打开药箱,拿起一把镊子,夹着棉花球,蘸着酒精,清洗着阮书记脚上的伤口。阮书记咝咝地吸着凉气。她抬起头,大睁着两只惊愕愕的眼睛,去探询阮书记的脸。
    阮书记伸出很厚的手,摸着她的头发,油油地问:“小毕呀,快过年啦,想家啦吧?”
    他们看到她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阮书记的指缝里哆嗦着。
    “我也想放你回城去看看你爸爸妈妈,可是,村里离不开你呀!”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颤抖。
    “你好好干,明年推荐你去念大学”
    这时响起了碰门声。
    “谁?!”沫洛会声色俱厉地喝问。
    砰砰砰,砰砰砰,有东西在碰门。屋里的人一时都变得木呆呆的,看着颤抖的门板。
    他们看到她在想:有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刚刚洗完脚钻进被窝,就听到单薄的门板砰砰砰地响起来。砰砰砰!砰砰砰。谁呀!谁!
    砰砰砰!砰砰砰。声音执拗而顽固,好像命运一样。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肥厚的手掌压迫下颤抖。
    他们看到沫洛会在想:那天夜里,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
    京汉铁路一万多工人都罢了工我正在灯下给你爷爷缝袜子,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这时闯进一个人来,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提着一盏号志灯他浑身是血,到处是伤,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师娘啊师傅和师兄都牺牲了,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娘,这孩子就是你的亲孙子奶奶呜呀呀呀呀
    他们看到王先生在想:那秀才独坐案前,秉烛夜读,正在得趣时,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响起一串打门声。秀才问:何人扰我?门外响起一个女子哧哧的笑声。秀才说:谁家的女子,深更半夜,到此何干?快快离去,免得玷污了俺读书人的名誉。秀才正哆嗦着,就听到那门吱呀一声,豁然开朗
    一条脊梁上戳着雪花的瘦狗夹着尾巴溜进来。冷风突进,灯火乱点,沫洛会赶紧伸出一掌,罩住那灯火,免遭了熄灭。阮书记喘了一口粗气说:“原来是这个狗东西!”
    王先生从鬼狐梦里醒来,颠着蹲麻了的腿脚去踢那瘦狗。瘦狗挨着踢,嘴里哼哼着,眼里流露出可怜相,把身子扁扁着,往墙旮旯里挤。
    阮书记说:“算了,让它在屋里吧,快把门关起来!”
    王先生哈着腰,关了门,回头往灶膛里加了几块劈柴,便重回他的墙角,搐着脖子做梦去了。
    她用纱布包扎好阮书记的脚,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收拾好药箱,伸手去柴堆上拿大衣。
    阮书记一探身捉住了她的手。他们感觉到肥厚的大手把小手淹没了,嗓子眼里沾着黏糊糊的痰,怎么咳也咳不出来。
    “你不要走!”阮书记说“锅里煮着肉,等吃过肉再走。”
    她低着头,耷拉着眼睫毛。他们感觉到她的小手冰凉冰凉,好像死了一样。
    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僵着,那两只肥滚滚的白奶子上爆起了一层疹子,像褪了毛的鸡皮一样。这感觉令他们骇怕。
    阮书记松开手。她立了几秒钟,咧开嘴灿烂一笑,轻轻地说:“我听您的吩咐。”
    就那样她倒退着坐在一捆雪白的劈柴上,脸皮像雪白的劈柴,又白又硬。
    “王先生,看看肉好了没有。”阮书记说。
    王先生一跃而起,出奇地轻捷,立在锅旁,挪动着腿。他用一根筷子戳着猪的头说:“烂啦烂啦稀糊烂啦!再不吃就化掉啦。”
    阮书记说:“肉烂在汤里喝汤就是。”
    萎缩了的猪的破碎的尸体被训练有素的王先生一块一块地捞到一个缺沿的破瓦盆里。锅里汤还在沸腾。
    “吃吧,来,快些吃!”阮书记招呼着她。
    她坐在那里好像一匹警觉的母猫。
    阮书记用筷子拨拉着,挑选着,最后插定了一颗黑色的猪心,挑起来,还淅淅拉拉地淋漓着热汤,心头上连结着一块白黑的东西,像橡皮筋一样,阮书记伸手去撕,很热,嘴里唏拉唏拉的,烫得。一撕一拉一缩,终于撕下来,放到鼻子下嗅嗅,说:“糊心脂,吃了糊涂,给狗吃了吧!”顺手就撇给了狗,狗感动地跳起来,眼里夹着泪珠,烫得直龇牙,死活不顾地吞了下去。弓起腰,脊梁上的毛支棱起来,融化的雪变成亮晶晶的水珠,在毛尖上挑着,狗尾巴却死劲夹在双腿之间,好像为了防备公狗的奸污。阮书记把猪心挑到她面前,暖洋洋地说:“大冷的夜,把你弄起来,该慰劳慰劳你!吃吧,这是猪身上最好的东西。”
    她张着手却不知如何去接。阮书记寻了一块干净劈柴,把心放在劈柴上,托着,让她接,她接了过去,双手端着一颗似乎微微抽搐的猪心,不知如何下嘴。
    阮书记吹着从盆里涌起来的团团热气,侧着头,用筷子噼楞噼楞地拨拉着。他找到猪的大肠头——连结着猪肛门的那一截,夹出来放在劈柴袢子上;他找到了两扇猪耳朵,从猪头上撕下来放在劈柴上。阮书记说:“王先生,拿我的酒来。”
    王先生忙不迭地跳到里屋,从不知哪个地方摸出阮书记的酒瓶子。他们看到她看着那个白玻璃的酒瓶子想到这只盛过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里泡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树根一样的东西想到这物是鹿鞭即公鹿的yin茎很恶心猛然一惊难道是妊娠反应怪不得他像匹种猪一样整夜折腾肚皮好像要着火一样一股墨绿色的胃液与胆汁的混合物慢悠悠爬上她的咽喉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这时刻起他们获得了洞察别人五脏六腑的能力。
    阮书记嘴对着瓶子口咂着那黯红色的液体,然后把沾着一层白脂油的大肠头塞到嘴里去,他的舌头搅拌着被牙齿嚼得烂糊糊的猪肠子,黑色的猪粪的气味喷进了她的嘴里,她又一次恶心。难道怀孕了?不可能啊,事后我吞了一把避孕药片,赤脚医生竟然被人搞大了肚子,真是笑话。这头老公猪。他们看着那些被唾液调和成糊状物的猪肠子滑行进他的胃袋里,他的胃像个大刺猬一样,鼓鼓涌涌地活动着,很是吓人。后来他们看到他双腿之间有一股灼热的气流,散发着浓浓的腥咸味道。
    阮书记津津有味地、咯崩咯崩地嚼着猪耳朵上的脆骨,少胡须的下巴上涂着一层明晃晃的猪油,他挥挥手,说:“你们还傻看着干什么?笨蛋,快吃啊!”王先生扑上来。
    沫洛会扑上来。
    王先生搬起了半个猪头。
    沫洛会拽下了一条猪腿。
    猪油表层虽冷,但里边还是奇烫。王先生的腮帮子被猪的腮帮子烫红了。带皮的肥肉在他的口腔里打着滚难以下咽。他搬着半个猪头,流着浑浊泪水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热气腾腾的盆,沫洛会每咬一口猪腿,王先生的身体便扭一下。王先生痛恨破烂的牙齿,把没嚼烂的肉咽下去,抻着脖子硬往下咽。他们看到那团肉堵住了王先生的咽喉,王先生的咽喉处有一个弯,那团肉就卡在弯那儿。
    现在,除了沫洛会之外,大家都看着王先生啦。王先生抻脖子,王先生翻白眼,王先生憋死了,瘦鸡爪子一样的手还死死地抠着那半个猪头。
    “憋死这个下作的老狗!”沫洛会痛骂着。
    “给他捶打捶打!”阮书记命令沫洛会。
    沫洛会加快了撕咬猪腿的速度。
    “你听到没有?”
    沫洛会塞满猪肉的嘴呜噜着。他腾出一只手,攥成拳头,对准王先生的胸脯,狠狠地捅了一拳。王先生腔子里咕噜一声闷响,一团肉喷出来,在地上乱鼓涌,像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那条瘦狗冷不防窜上来,把那团肉吞了。
    王先生醒过来,先看看盆,然后啃猪头。
    阮书记瞥一眼捧着猪心无语的女赤脚医生,脸上泛起红晕。
    “你们两个,也来吃!”阮书记招呼着孪生兄弟。
    他们胆怯地透视着阮书记的大脑和胸腔。那满满一壳子白豆浆一样的脑子蠕动着,蠕动着一幅幅模模糊糊的图像在深蓝色的睢幕上飘荡着。忽悠忽悠,忽忽悠悠,要有所依附,又无所依附。炎热的夏夜点燃的艾蒿点燃的捆成把子的艾蒿摆在炕前地下,冒起缕缕青烟,香气扑鼻,蚊子避在阴暗的角落飘舞的窗前树影。一个皮肤雪白、面孔黝黑的年轻女人一丝不挂在炕上翻滚着两只沉甸甸的奶子——ma!ma!他们叫唤着——每只奶子都如同棍棒一样敲打着他们的脑袋,使他们耳中轰鸣,心跳加速,热血往脸上冲一个肥大的影子罩在那女人的身上他们看到,一种缅怀逝去好光景的甜蜜又凄凉的情绪从容不迫地爬进了他的脑海
    阮书记轻轻地叹息着,用怜悯的目光扫着他们的脸,说:“来呀,大毛、二毛,过来吃”
    他亲自动手,选了两块最好的瘦肉,用手托着,招呼着他们。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听到对方的饥肠在肚皮里辘辘地响。那个裸体女人的形象执拗地在他们眼前晃动,有时就在阮书记的脸上晃动。她一只手托着一只奶子对着他们微笑着,奶子上净是青紫的瘢痕,肚皮上也是瘢痕。ma!ma!之声轻轻地冲击着他们的嘴唇。
    他们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他们在家里无时无刻不看到的女人。他们想起了爹的话:她就是你们死去的娘!
    他们好像在看着阮书记的脸,但实际上在看着他们的凄凉地微笑着的娘。
    “这两个小子,被折磨成痴子啦!”阮书记同情地说。他把两块精美的瘦肉扔在盆里。
    沫洛会的手和王先生的手飞快地向那两块瘦肉扑去。
    “混蛋!”阮书记怒骂着“吃着盆外的盯着盆里的!”
    阮书记抄起劈柴对那两只手砍去,他们缩手飞快,劈柴砍在盆沿上,发出喀叭一声脆响。盆边上砍出了一个豁子。盆里上冲的蒸汽已经很微弱了,盆沿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猪油。灶里的火已成黯红的余烬,满锅明油,微微地波动。夜已很深了,没有风,河里的冰在破裂,田野里深埋在雪褥下的生命鼻音浓重地嘟哝着。
    房门被撞开,寒气猛烈冲袭,使人精神爽朗,头脑清晰。爹直挺挺地戳在门当中,脸色青紫,满面都似愤怒,嘴上却绽着一朵梅花般的冷笑。
    他们在爹的冷笑声中颤抖着,身体使劲挤靠,恨不得融为一体,恨不得缩进尚有余热的锅灶里去。
    还是阮书记说:“你要进来就进来,要出去就出去!屋里就这么点热乎气,全给你放跑啦!”
    爹斜楞着眼看阮书记。
    阮书记说:“伙计,你认为我不敢动你的毛梢吗?”
    沫洛会骂道:快你妈的进来!你装什么疯癫!狗日的!“
    你们看到爹缩起脖子,脸皮上浮起了一片倒霉相。沫洛会搡了爹一膀子,然后,一脚把门踢上。
    爹的眼绿光灼灼,迅速地打量了屋里的情景。他径直走到盆前,抓起那两块精肉,死命往嘴里捅着。
    “这是阮书记给你儿子挑的,我们都捞不到吃!”沫洛会愤愤不平地说。
    “呸!”爹把一根肉里的筋络吐到沫洛会衣襟上,爹的一句话消融在满口的烂肉里,他们分辨清楚,爹骂的是:“少来狗仗人势!”
    阮书记摇摇头,侧脸对女赤脚医生说:“这样的爹也算个爹?”爹却说:“我不算他们的爹谁算他们的爹?你说,谁算他们的爹?
    是你吗?“
    他们的爹怒气冲冲地嚷着,嘴里的碎肉渣子喷到了阮书记肥厚的脸上。
    王先生吓得够呛,语不成句地说:“老四,老四你发什么癫狂”
    阮书记宽厚地笑着,说:“你快吃吧,没人抢你的儿子。大毛二毛是你的儿子,没人抢你的,只不过,碰到你这样的爹,他们也算倒了霉。”
    “你心疼啦?”爹鬼鬼祟祟地笑着。
    “我心疼个屁!”阮书记说“我不跟你哕嗦!你也该让他们吃肉!”
    他们的爹撕了一块肉扔给卧在墙边的狗,狗兴奋地呜呜低鸣。
    阮书记说“老四,你要知趣,不是看在两个孩子面上,你狗日的捞不到这差事!你爷爷那辈子干过多少坏事?你爹也干过黄皮子!
    有多少贫雇农都在冰天雪地里喝西北风!你小子蹲在这儿大块吃肉!你仔细着点!“
    “大毛二毛,快过来吃肉!”阮书记喊着。
    他们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好像两架骷髅。脚上是破草鞋,腚上是破单裤,赤着背,肋骨一根根凸出,心在肋骨间胡蹦瞎跳。
    他们站在盆边,两个肚子一齐鸣叫。
    爹看着他们,竟然叹了一口气,说:“吃吧,狗杂种”
    得到爹的许可,他们伸出鹰爪,不择粗细肥瘦,抓起肠子吞肠子,抓起蹄子啃蹄子。满屋里响彻他们因激烈进食发出的喘息声。
    他们的肚子眼见着就鼓起来,鼓得很大很圆。
    女赤脚医生说:“不能让他们再吃了,胃要撑破的。”
    其实盆里也只剩下了骨头。他们抱着骨头到灶边,用斧子把骨头砸破,然后歪着头吸骨髓,吸得吱吱叫,好像吹笛子一样。
    连骨髓都吸光了,就用铁勺子撇锅里的猪油喝。最后,他们把手上黏糊糊的油擦到肚皮上,擦得肚皮明溜溜的,像紫皮西瓜一样。
    他们心满意足地蜷缩在灶口,眯缝着眼睛,听着肠胃积极工作的声音,几乎同时张嘴打哈欠。
    夜更深了,屋里也渐渐寒冷起来。所有人的眉眼也渐渐模糊了。
    “这两个小子,将来会有出息的!”阮书记坚定地说。
    沫洛会说:“这两个货,长大了也是个下三烂!种不好!”他们看到爹没有生气,甚至重复一句沫洛会的话:“种不好!”“你不许折磨他们!”阮书记说“否则我就毙了你!”
    他们没听清爹呜噜了一句什么,便紧紧地依偎着,香甜地睡过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