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零号病人
高级感染体之间,也是有领地划分的——“入职课程”上,齐斯特教授如是说过。
如果说从前士兵还将信将疑,那么现在他彻底信服了。
半小时前,诀别卡卡后,他穿过消洗通道,进入了处理中心的外围作业区。
那里是回收装车区,虽然直通消洗通道,但完全没有与吞噬者伴生的恶心蔓生物的踪迹,足可称得上干净整洁。
但那里的污染水准,已经飙升到了273。
接着,他就见到了一只令人闻风丧胆的“5级感染体”。
那是条血腥味扑鼻,约十余米长,两人粗,躯干弯成c字形,在地上爬行着的奇特怪物。它的躯干结满了黑红色的血痂,类似旧世界的巨型百足虫,身体一节一节的,每一节约1米长,上下左右长出8到10根肢体。一些肢体锋锐而颀长,有些像镰刀怪的附肢,而另一些……则更像是扭曲或变形的……人手或人脚。
越靠近“百足虫”头部,肢体便越颀长尖锐,越靠近尾部,人手或人脚的特征就越明显,士兵在最尾端看到了一双肉乎乎的白皙小手,手腕上系着个紫色的小铃铛,正毫无生气地垂在空中,随怪物爬行而晃动着,“叮铃铃”,时不时响起清脆悦耳的铃声。
那怪物在数据库中没有记载,士兵不知道它的底细。不过,只用知道这是只5级感染体,那就够了。
他之前听说过的唯一一只5级感染体,是关在研究所5级隔离室的“13号病人”。
据说,曾经有一名好奇心旺盛的实验员,仅仅打开防护窗与13号对视了一眼,就突变成了一只“镰刀怪”。
凭心而论,士兵并不想和这条“百足虫”冲突。
幸运的是,它不是回收目标。
不幸的是,它发现了他。
装车区紧邻分拣区,据说以前两区间建有一道内墙,以迟滞预想事故导致的污染扩散。后来处理中心愈加拥挤,加上很长一段时间平安无事,这堵墙就在研究所默许下拆掉了。
如今,站在消洗通道出口,士兵就能清楚看到此行目的地——闸门敞开着的,里面有熔岩红炙的光透出来的分拣区车间。
闸门离他仅有近100米。
无疑,他只有两个选择——战斗,或是逃跑。
他选择了逃跑,他决定赌一把,赌被“百足虫”追上并撕碎之前,他能进入分拣区车间,关上那扇该死的闸门。
他的前路一片坦途,而“百足虫”到这边,中间隔了许多物资,还泊了好几辆自动卡车,这是他做出选择的关键考量。
然而,这场别致的“生死赛跑”一开始,他就发现他错了。
“百足虫”并未像蜈蚣那样,绕过或攀援障碍物爬行而来,它只是立起长长的躯体,弯成s形,强壮的尾部迅速曲起绷直,庞大的身躯转眼就射到了半空中,接着,它凌空伸展开所有足肢,落势顿时就是一缓。
士兵见了鬼似的,眼睁睁看着这条庞大,沉重的怪物,和一张纸风筝似得,轻飘飘地飞过障碍物,滑行到了他面前。
他掏出最后一枚震撼手雷,拔下插销,劈头盖脸地朝“百足虫”砸过去,随即一脚死力斜蹬向地面,堪堪避过左手边怪物狰狞的躯体,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向分拣区闸门。
他成功了,他最终到达了分拣区入口。
但他也失败了,正当他仰身翻入门内,左手掌拍向控制钮时,他忽然发现,他的左手腕以下不知何时整个不见了,连带坚实的腕部装甲被什么削掉,只留下一个平整光滑如镜的斜断面——淅淅沥沥的鲜血,正不断洇涌而出。如此,他没能第一时间关闭闸门。
只这一瞬,被震撼手雷干扰的“百足虫”便恢复过来,它蠕动着无数由人手人脚异化而来的足肢,转过躯体,獠牙参差,腭片张开,腥臭的黄浊粘液,几乎要顺着黝黑多刺的腭刃,滴到士兵身上。
然后,毫无征兆地,它退却了,蠕动着多足的躯体,爬上墙垣,消失了……
止住回忆,聚敛神思,士兵瞅了眼用愈合泡沫粗略处理了下,止住血的断腕,又扫了眼因撞击而无法示数,被他拆下,仍不断“嘀嘀嘀”发出急促警报音的“诺维娅监测器组件”。
“高级感染体间存在回避情形。举个例子,如果说5级感染体是强壮的雄狮,那4级感染体就是头刚长成的小狮子,羽翼丰满之前,后者绝不会,也不敢侵入前者的领地。”
……
“如果附近的高级感染体,忽然停驻或退却,你就得当心了……这可能意味着,出现了一只更危险,更难缠的家伙。”
……
“更难缠的家伙?”根据教授的说辞,零号病人的确就在里面了。“那真该开辆坦克过来。”士兵自言自语,给自己打了一针止痛剂。
身着全覆式作战服,解下护甲注射药剂不仅危险也无必要,因此这类作战服一般设有注射药槽,执行任务前,根据需求预置药剂,战斗时通过语音,意识等方式指令,数秒即可完成注射,还能灵活地调整剂量。
正规部队较常使用的,有肾上腺素,不眠剂,清醒剂,止痛剂和迅捷药,执行重要任务时,偶尔会备上一支复苏剂。一些私人武装或职业者,则更倾向于使用“血色幻梦”这类副作用显着但廉价的强效兴奋剂或者说毒品,偶尔也有不怕死的家伙自行调制更“劲”的复合药。
用完这一支止痛剂,士兵的给养基本消耗一空,仅剩下7颗子弹,还有一包压缩饼干,以及半盒营养棒。
和研究所的联络也完全中断了,他不会有任何支援。
看着办吧,士兵只能这样打算。
分拣车间内,斜对闸门的墙上装着主监控器,这玩意故障了,可惜工程兵没坚持到这,不然可以考虑修好这玩意,把这里炸上天。
士兵弓着身,右手持枪,被削掉手腕的左手托着枪,贴着内墙,缓缓转过拐角,深入分拣车间。
绑在他左臂上的“诺维娅监测器”,被砸裂的显示屏依然无法示数,不过“嘀嘀嘀”的警报声,却愈加密集与急促了。士兵屏住呼吸,缓步前行,他全身,尤其是断腕伤口处,都一阵阵地发麻发痒。经验和直觉告诉他,每前进一步,污染水准都在攀升。
他首先经过自动分拣区,这里的设备停止了运转,未及处理的危险物贮存箱横七竖八地停在传动皮带上,一些完好无损,另一些则毁坏了,结实的箱体从内部被撕裂撑开,碎片四下散落。
分拣车间底部熔岩池红炙朦胧的光,被墙壁散射,映在箱子上面。士兵仔细检查一番,这些箱子里面比舔过的蛋糕碟子还干净。
返回主过道,前往人工分拣区,感觉就不太对了,士兵的视野开始扭曲模糊,他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就像一个被灌了三瓶伏特加,然后原地转了许多圈的孩子。
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
士兵昏昏沉沉间,意识到这一点,越往前走,他的动作越凝滞,脚步比灌了铅还沉。
他扣动扳机,朝前方胡乱开了几枪,子弹打中坚实光滑的墙壁,激起嘈杂的跳弹声。
那种感觉,立即变弱了。
他又开了几枪,凝涩的感觉便完全消失了。
到达人工分拣区,除了右手边一个打开的,空空如也的贮存箱,没有发现。
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正前方是一道向下的金属阶梯,根据情报,下面是用于熔岩采样的监测平台,是分拣车间的最深处。
头盔面罩投影到视网膜上的状态信息显示,余弹为0。
索敌的运动探测器也毫无动静。
士兵抽出战斗匕首,上到g47步枪的刺刀槽中。
传说中的“零号病人”,比5级感染体更神秘的存在,不知是何种模样,也不知有多危险,不过,无论如何,这里就是此次漫长旅程的终点了。
士兵屏住呼吸,单手执上了枪刺的g47,步下阶梯。原本嘈杂的“诺维娅监测器”安静下来,身上麻痒感也减轻了。
这里的诺维娅水准,在急剧降低。
感觉不大对劲,士兵下到监测平台,脚底下灼热的熔岩池,隔着镂空金属地板,把他的作战服映得通红。
监测平台中间,是一台熔岩采样器,陶瓷坩埚中的样品凝固了。采样器侧后方,靠近护墙,不起眼的小角落里,由破损的贮存箱板和乱七八糟的杂物,搭了个简陋的……呃,盒子或是狗屋之类的结构,尺寸刚好够一个人容身。
也的确有东西,躲在里边。
这是一个小家伙,看起来像是小孩,或身形娇小的女孩子,裹着件肮脏的白色水手布斗篷,头埋在怀里,也看不清形容。他,她或者说它,正抱着自己,靠着安全栏,蜷成一团。
士兵刚抬起一只脚,ta就受惊似地,挤着安全栏往后蹭去,久未维护,摇摇欲坠的安全栏顿时吱嘎乱响,后边正是白炽的熔岩池。士兵还真怕自己这一脚踏下去,对方会直接掉进熔岩里去。
自己有这么恐怖吗?士兵无奈地挠了挠头盔,退开一步。眼前这家伙,独处险境,也不知是何来路,胆子倒比垃圾区那只刚生下来就被遗弃,还被小孩子打瘸腿,砸瞎眼睛的流浪小狗还要小。
如果ta是“零号病人”就好了,自己起码可以捉10只回去。士兵叹了口气,保险起见,他还是保持戒备,掏出监测器,远远朝对方照了下。
毫无反应。
这玩意坏了?士兵放下枪,握着监测器晃了晃,又试了几次,依然没效果。
将探头反过来,朝向自己,监视器屏幕的背景光倒亮了,还嘀嘀叫着,士兵一把摁掉烦人的警报音。
虽然监测器不能示数,不过根据黄色背景光,他还是作出了判断。
一:他自己是“零号病人”的嫌疑都比对面小家伙要大;二:他最多还能活半个小时。
作战服电量几乎耗尽,士兵脱下装甲服,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
镂空金属地板热得发烫,士兵感觉自己像块搁在金属网上煎烤的牛排。
熟就熟了吧,就算总统过来,也休想命令我再动一下——他这样想。
“喂!看这边!说你呢!小家伙!”终于放松下来,士兵歪着头,望向缩在角落里的奇怪家伙。
“你叫什么?家住哪?怎么会在这?”
……
“你饿吗?我这里有吃的。”
“哦!我这里还有甜甜的!清凉的水!”
……
“啧!对了!这里很危险!来来!我教你怎么逃出去!”
“该死!你可别逼老子发火!”
……
然而,任他如何威逼利诱,对面依然毫无反应。
士兵没法子了。
“我说啊,你就不能行行好?在一个可怜人死前陪他聊聊天?”
“噢!上帝啊!看这个吝啬施予慈悲的可怜虫,他的母亲都会为他蒙羞的吧!”
未料,话音未落,那油盐不进的小家伙猛地就是一颤,士兵眼睛一亮——有戏!
“说起来,一路上我遇到了许多个妈妈。”
“说不定……你妈妈就在里面。啧,让我想想……”
“你妈妈,是不是蓝眼睛白皮肤的年轻女人?”
“对了,还有一个褐肤色的。”
……
“噢!难不成是那个黑眼睛,黄……不……黑头发的妈妈?”士兵盯着小家伙,嘴里一个个吐着字,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他说出某个关键字时,对方肩膀就会紧张地竖起来,究其缘由,显而易见。
“东亚人种吗,都那样,挺活泼……哦,安静的。说起来,她还拜托我帮她找儿……”见小家伙肩头猛地一塌,士兵赶紧改口:“女儿!她让我帮她找女儿啊,一个胆小内向,身形娇小的女孩子……她说她女儿还这么小,这么……”
话没说完,小家伙就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朝士兵跑来。
这女孩浑身抖得糠筛似地,捉住士兵的手臂使劲晃着,喉咙里发出急切的,不成言语的声音。
士兵注意到她的腿有些瘸,脸也看不见,干涸的血污从里面,把面罩都浸透了。
士兵忽然发觉,自己成了一只恶魔。
这应该是这世上,最无耻,最卑劣的欺骗了。
只是,也许也不全算坏事……
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浊气,说着锯片灼炭般的谎言。
“不用担心,你母亲……她在研究所,那是岛上最安全的地方。”
“她在那里,等着你,只要……只要你能顺利地,活着到达那里。”
“这是地图,这里还有一些食物,水没有,我骗你的……”
“这是监测器……呃,反正说了你也不懂,带着它,响的时候就赶紧跑,明白?”
士兵又将充作刺刀的匕首拆下来,塞到哑巴女孩手里:“这不是武器,这是你的生存工具……”
“听着,小家伙,可以害怕,可以逃跑,但不能放弃!”
“就算被欺骗,就算希望落空!也要记住,只有活着,才有一线可能!懂吗?”
“快滚吧!可恶的小家伙!”
士兵闭上眼,赶苍蝇似地嫌恶地挥动手臂。
未名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四周静得出奇,士兵仔细地感受着体内不详的变化。
不能再拖了,他顺手捞向装在g47上,用来自裁的匕首,却摸了空。
我真是蠢——最后的最后,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