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的白色花海中,一辆白色涂装,低矮颀长的凰合产“雪狸”六轮装甲运兵车正穿梭其间,安静且平稳地行驶着。
在观测设备的帮助下,车体内部被调试成了全向视野,从里向外看,车体框架,装甲和附挂的武器都变成透明的了,人好像坐在平板车上一样,可以360度的,方便地观察外界环境。
这一项技术,在推广之初,曾令饱受视野狭窄之苦的步兵和装甲兵们欣喜若狂——他们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地通过射击孔,观察窗,费力地判断或瞎蒙敌人的位置或状态,然后被突如其来的袭击炸上天了。
姬蓝霖躺在乘员舱中央的移动医疗舱中,透过透明化的舱壁及车体,侧首望向车外,她身上的装备都被收走了。
在视野中,飞速后退的,除了一尘不变的石方,白花外,渐渐多了形态各异的飞船残骸。
半截庞大的,长宽达数十米,断裂开来的黑色尾喷管,横亘在花丛之中,从模糊不清的“联合国”标示来看,大致属于早期,某支刚进入新波江座的先驱者舰队中的一艘运载飞船。
接着,视野中出现了一批黯金色的,有着犹如水滴一般流畅造型,战斗机尺寸的飞行器残骸。这些飞行器没有喷管,亦不见外露的机炮或导弹,并非人类机械的样式。没有使用工质引擎,可想而知,它们的技术层次,较现今人类高出多少……
再往前,先前黑沉沉的,横亘在远雾中,被误认为是山麓的阴影,也逐渐明晰开来,原来竟也是一处飞船残骸,长达数十公里,高约数公里,静静地蛰伏着,比旧世界明信片中,那些巍峨高耸的大山,还要壮阔雄浑上几分,仅仅在目力所能及之处远眺,就让人感觉到不动如山的威严魄力。
这样的,令人丧魂落魄的巨舰,如今竟也和传说中远古巨兽的遗蜕一般,静静蛰伏着……
一路上,原本以为除了石方白花以外,空无一物的原野里,竟不知坠毁,陈放着多少飞船残骸。从设计和工艺上来看,显而易见的,它们都是来源于不同文明的产物。
是什么,吸引着它们到来?又是什么,将它们一并摧毁,遗落于此?
天际的穹顶之上,晴空之中,又一次翻滚起了低沉的雷鸣,先前听一个凰合士兵说,这是凰合和新联两方的军舰,在遗迹的近地轨道区域交战的缘故——新联人的高能荷电粒子炮击穿大气,狂乱的负电荷交汇四散,引发了雷击。
不过很快,雷鸣便休止了,一片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自天边洒落下来。初时极慢,极小,过了会,才逐渐清晰——竟都是些燃烧着的飞船残骸和碎片。
残骸被大气烧得面目全飞,纵使忧心忡忡的凰合士兵调用观瞄设备,反复放大,分析,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残骸挟着火光,消失在了远方。
乘员舱内,复又沉寂下来,旋即响起了士兵们悉悉索索地,检查武器装备的声音。
快到了。
.
.
.
约莫半小时后,姬蓝霖连人带医疗舱,被从车内推了出来。
车外的花丛中,可以看到一座用快速成型材料,临时搭建的简易机枪堡,再往后,安置着两挺经过伪装的,不明型号的自动机炮,一名“无面少女”驻守在机枪堡内,她通过射击孔,朝这边敬了个军礼。
随行在姬蓝霖身边,一名穿着单兵装甲,没戴头盔,留着一头耀眼的银白色短卷发,身材高挑,鼻梁高挺,似乎有着俄裔血统的女人转过头去,行了个注目礼。
这人,被凰合士兵称为中尉,想来是这里的指挥官了,至于“无面少女”,则是姬蓝霖刚知晓的一个名词——先前的伏击战中,她意外的发现,有好几名凰合士兵,身形长相,竟和之前与自己有一面之缘,被砸断双腿,默默死去的女兵一模一样。
双胞胎,三胞胎或许勉强说得过去,但四胞胎五胞胎,还在同一支部队里服役,那就耐人寻味了。
这之后,她才被有些“多嘴”的医护兵告知,这些肩章统一为面具标示的士兵,均隶属于凰合的“无面者”部队,又被称为“无面少女”。之所以形容一致,在于她们的身体都是凭借同一组经过精心调试,重组过的基因,克隆出来的。
“无面少女”部队中,有着不同的兵种,不同的兵种,对于士兵的身体及心理素质,又有着不同的要求。例如侦察兵要求身手灵活,感知敏锐,狙击手需要耐力出众,性格沉稳,因此每一个兵种,都需要一组或多组,经过刻意修饰的,高度适应性的基因模板。
利用这些基因模板,克隆出来,之后又经过一系列批量化的手术和药物改造,“生产”出来的士兵,就是“无面少女”了,
她们属于廉价的消耗品。先前的伏击中,她们就被安排在最前线,因此伤亡最为惨重,战斗结束后,她们也未及时得到医疗救助,区别于被优先护理的普通士兵,她们被命令就地潜伏,以阻截新联可能到来的后援,如此来看,也和弃子无异了。
又譬如眼前这名“无面少女”,被安置在防线最前方,简陋的机枪堡里,一旦敌方来袭,就是最先被敲掉的那一个,与其说是守卫,不如说是吸引敌方火力,以掩护后方两挺自动机炮的诱饵来得妥当。
诱饵……姬蓝霖明眸微阖,悄无声息地,轻轻咬了咬唇——她清楚的很,在指挥官眼中,这名有血有肉的“无面少女”,还没自行机炮这种不甚贵重的装备来得重要,她不解的是,又是什么,令那人,今次同样将自己作为诱饵……对待呢?
母亲不在了,无论如何,自己应当是她关系最密切的人了。纵使说不上亲密,说熟悉也应当是没错的吧。
是什么,让她变得陌生了呢?纵使有什么难言之隐,直接和自己说也好啊——区区诱饵而已,只要她开口,自己虽说不上乐意,但还是会遂了她意愿的。
所以,为什么要刻意欺瞒呢?如此也就罢了,以她心思之缜密,真想骗得自己找不着北,也是手到擒来而已,又为何要处处留下破绽?以至于迟钝如自己,都能有所察觉?
若真要骗人,费点思量不好吗?若真不屑于此,又缘何要将自己也搭进去,弄得满身是伤?
不清楚,不明白,不了解……
曾经,不止一次的,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心下或是窃喜或是担忧着的,揣摩那人的心思——今天自己的装扮,合不合适?午餐吃得太多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粗鲁?自己之于她,真的只是妹妹么?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兼任其它关系的……可能性?
如此种种,彼时如丝交缠,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尚且没猜出个所以然来,如今的自己,想来更加不可能的了。
被医护兵推着,穿过炮兵阵地,姬蓝霖看到了一辆有着超长身管,车前车尾,放置着多达8个重型助锄的自行火炮。这是凰合制式的plze-100l140型自行电磁炮,顾名思义,采用的是100mm口径的,140倍超长身管的磁轨炮,炮弹初始极限动能为128mj,曲射射程达400公里以上,是普通电热化学炮的3倍。
128mj的初始动能,若不考虑炮弹飞行过程中,与空气剧烈摩擦,导致的动能损耗,相当于128吨重的超重型工程卡车,以160公里的时速冲撞向目标,其威力可想而知。
当然,极限功率发射,对电磁炮的炮架,储能系统,助锄乃至车体,都会造成严重损害,并且,炮弹初速越高,因空气摩擦而烧损的可能性也越高,动能损失也越大。因此,除非平射迎击主战坦克这样的硬目标,此型电磁炮一般作减功率发射,方才在伏击战中,一炮将新联运输机撕成两半的始作俑者,想来便是它了。
停在自行电磁炮后方的,是一辆电能供应车,是专为前者配备的,姬蓝霖看到两名凰合工程兵,站在车体上,瞧着这边,正窃窃私语着,随行的中尉望了一眼,她们便转身离去了。
穿过空旷静谧的兵营,继续前行,四周纯洁晶莹的白花,渐渐变作了猩艳的绯色。
大片大片,满地的,鲜艳明丽的红华,宛若灼目的绯红,一直流淌到天边,直似燎原之火——一如血染的模样,忆起之前看到的,那些被士兵们鲜血染红的白花,姬蓝霖不禁想到。
红花不若白花柔弱,茎秆遍布尖刺,好似旧世纪的玫瑰,划在医护兵和中尉的靴子,作战服上,沙沙作响。
一行人终于停在两根方柱前,止住了脚步。
这两根方柱,一人可合抱,相距约两米,直达天顶,高不知几许,柱身似乎是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材质,柱面上,依稀映射出四面的风光——譬如天顶蔚蓝的青穹,又如遍地绯色的赤华;这之间,似乎还迭着许多虚影——被留下断后,负责阻截敌军,与新联人殊死作战的“无面少女”;待在山洞里,一边安抚着脚边不安的猫少女,一边缝补着怀中的水手布斗篷,时不时望向洞口,殷殷期盼着的,纯柔似水的蓝发少女;以及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崭新军官服,双手背在身后,黛眉微蹙着,听着下属汇报,明丽不可言说的惑人女子……
真好,滢安然无恙,连那人的伤势,看似也无大碍了——少女樱唇轻抿,摸着腰间捆扎着的,被血色浸染的医疗包,眸底显露出晦暗不明的神色。
“姬中校说得没错,她果然是‘钥匙’。”
“等等!中尉,您真的要让她进去?里面那么危险!到现在都没人能活着回来!她伤势还很重……而且迷幻剂的副作用,也开始发作了!必须立即施行手术,实在没条件,先躺在医疗舱里也行……现在进去的话,别说做甚么了,超量迷幻剂的后效,痛都痛死她了!中尉!”
“列兵,注意你的言行!给她使用复苏剂。”
“复……复苏剂?中尉,您确定?她可不是军人!她……”
“这是命令!”
“遵,遵命……”
大名鼎鼎的复苏剂,姬蓝霖当然是知道的——是专给那种受到致命伤害,例如遭受中子弹攻击,只有几小时可活的士兵使用,以杀死全身的痛觉感受器及神经元为代价,使机体误认为自身情况良好,以维持最后几小时战斗力的神奇药剂。
使用了复苏剂的人,完全感受不到疼痛,随之而来的恐惧,畏怯等负面情绪,也大为削弱,即使将皮都给剥没了,也能活动一段时间。
复苏剂的副作用,在于痛觉的彻底消失,即使最后侥幸生还了,也会沦为终生残废——没有痛觉进行预警和保护,随之而来的死亡,是水到渠成的事,总而言之,是一种毫无还转余地的——死药。
耳边是医护兵哆哆嗦嗦地,翻动器具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这新兵有多么的惊惶。姬蓝霖一直戴着洇满鲜血的斗篷面罩,是中尉帮她盖上去的。她忽然意识到,那人应当是不愿意让自己的身份,被这些凰合士兵发觉的。
也是,这样的话,可能会给她带来负面影响——即使微不足道,也是有的。
“我自己来。”念及于此,她如是说,医护兵顿时如释重负,忙不迭地将复苏剂塞入她手中。
看样式,这药剂不是注射剂,而是滴在眼睛里,通过粘膜吸收的,姬蓝霖紧握着,挣扎着从医疗舱中爬出来,摔倒在地。
疼彻心扉的疼痛,血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过迷彩斗篷,自胸口洇现而出。姬蓝霖斜倚着方柱,喘着气,伸手制止医护兵上前救助的意图。
“这些,都是她……的意思吗?”
“算了,其实……也不重要呐。”尚未等到回应,这少女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倚着方柱,踉踉跄跄地撑起身子,退后两步,消失在了方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