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感到城市像一口深井。日日在高楼的丛林间穿行,就像井底的一只青蛙,游来游去总被逼迫在深井里,只看到头顶上有限的一方青天。
这城市街道两厢也排列着冠如堆绣的香樟,但那四季不变的苍苍绿绿早已麻木了人们的感觉。在这青光里,在这熙攘热闹的市井中,春天除了给人血管里增加一些躁动的成分外,却断然不能给日益粗糙的心灵带来多少惊喜。
于是我决定走出井底,到这座“孤岛”的边沿走走
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冬日那裸露坦诚的大地似乎一夜间被春天装扮成繁花似锦。
远远近近是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的油菜花阵,在那密集厚实的绿色背景中是那么的夸张而抢眼。这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彩俨然成了春天的主要色块。
油菜花在这片天地间尽情地喷卷金黄色的浪花。这百万黄花密集挨挤,流溢着富丽的旋律,焕泛着迷人而纯净的光晕,弥散着撩人情思的粉粉香气。
在这整齐密集的花阵中,注目久了,目光就会被金光眩晕得流转起来,思绪也会被香气熏蒸得飞舞起来,身体也似张开羽翼轻扬起来。
啊,这才是春天的色彩!这才是春天的符号!这才是春天的名片!
我的记忆似乎被激活了。我似乎也看到一群孩子在田野的尽情的奔跑,也看到我自己的背影
在童年。在乡村。在春天。
春天最能给孩子更多的快乐和美好的记忆。
小时候,脱掉一个冬天厚重的棉衣,身体似乎和春风一样的轻灵。在流动的青光中,扯着纸鸢丝线,一路在芳草碧连天的旷野疯跑,童音如流星般霰落在无边而茂密的绿草之间。心儿忽儿随着纸鸢飘得很高,忽儿又被这一片碧草柔波所融化。
蓝天。碧草。纸鸢。孩童。那是一派青光中最富诗情的一页。
三月风,放风筝。
四月雨,骑牛背。
雨丝风片,灰云微微。村民说“春雨贵如油”春雨在微风里飘出优美的弧线,竟像千万根鱼线,一夜间旷野那倭矮的绿草竟被成片成片地拉得老高。你会惊叹,天地间那来一夜间油然暴涨出这多肥肥的绿啊。
那时我们便又成了牧童,顶着夸大的斗笠,骑在牛背上。细雨敲击头顶的箬叶,那沙沙的醉人的声响让你感到看似绵弱的春雨竟有着坚韧的品性。
老牛的牙齿像一把锋利的刀镰把雨中柔嫩的野草割得咔吱作响,野草齐刷刷地一路矮了下去,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吐沫。老牛一路专注地吞吃着野草,一面悠然地甩动拂尘似的尾巴。那牛犊儿在旷野碧草间兴奋得踢蹬纵越,落了单后又抬头向天际发出求救的哞然稚音。这时那老牛总会迟疑举首,侧耳细听,然后发出一声扁阔而悠长的哞叫。低沉浑穆的声音在烟雨迷朦的旷野里,在无边无际的碧草间激荡低回。那是母子间温情满蕴的对答。
在芳草碧连天的旷野,坐在牛背上自然要有老牛一般沉稳和定力。在密雨潇潇云气朦朦的旷野草地间,徒然于牛背独坐是不合适的,自然会拔出别在腰间的短笛。一半是排遣内心的寂寞情愫,一半是抒发内心对春天的感怀。这笛声发出如银蛇在碧草间飞越,清脆流转。又经濡湿的绿色过滤净化,在远方听来却那么温软而明丽。
细雨。微云。碧草。牛背。短笛。那是一派青光中最为和谐的乐章。
五月间挖猪菜则是一种和融的感觉。
春日的午后,青光融融。孩童们斜背着柳条篮,一路蹦跳着融入旷野碧草间。在杂草怒长的田塍间,辨识各色野草是极其有趣味的活动。
大自然总是呈现给人各种美妙形态,光是野草竟那么丰富而多彩。
乡村田塍间最惹眼是青苕子,由于牲畜不吃,还弥散着一股怪怪的气味,孩子们很少碰它,因而总是长的那样的滴绿流翠,细蔓缭绕,蓬蓬勃勃,茂密澄碧的叶蔓间还骄矜地星洒着细碎的兰色花朵。还有一种的蓟草,绿叶边沿长满锯齿,稍不留神就会把手刺破。而那碎叶上蒙着一层鼠灰色绒毛的佛耳草,灰土土的颜色就让人联想到令人讨厌的老鼠,孩子们更不愿去碰它。还有那浆汁丰沛的苦浆草,白色的浆汁会从折断的嫩茎处细泉般流出,苦涩难闻,据说还有毒性。
猪最喜欢吃的是什么野豌豆、鸡眼草、碎米荠、马兰头、牛蒡菜,还有着奇怪名字的锅巴荠、老哇筋、牢豆子。
这些光怪陆离的花草世界总会诱发孩子们天真的想象力。有时根据野草的外形也发明很多稀奇古怪的名字,诸如那趴伏地表叶面像癞蛤蟆皮的自然被叫做蛤蟆呜子,还有形似老鼠的叫老鼠供子。
要从复杂的野草中挑选出家畜喜好吃的还真要费一番工夫,但孩子们在大人们手口相传中,早已熟悉各种野草的生长习性,总能在很短时间内铲满一篮猪草。
那么剩下来大片的时间空白,自然在田野间由种种游戏来打发了。最常见的是斗草的游戏。孩童们围坐在草地上,彼此例数手中的野草,叫错名字、叫不上以及品类不全的自然认输。而报酬是每人给赢家一把猪菜,尽管微薄可笑,但赢家免不了要有“笑从双脸生,今朝斗草赢”的喜悦。
傍晚回来时,那是一幅动人的画面。晚霞漫天,暮色渐起。绿色旷野,牧者骑在牛背哼着小曲,牛儿悠悠地往村落踱着,不时发出一声惬意的哞叫。孩子们则总是在水边把满篮猪菜洗得鲜艳澄碧,回来时,调皮的孩童们总把菜篮环连提携宛如雁阵,也总把笑声一直抛洒到天际。而天空不时掠过一两抹鸟儿急急归巢的暗影。
往事如天空微云飘浮,却是一幅幅恬美而虚幻的画面。但乡村田野真的让人能饱尝春天的馈赠,让人徜徉在和融的青光里。
看着这郊区的美景,竟钩出一幅幅往昔虚幻却亲切的画面。
而出自乡村的我竟也发出“一番春信入东郊”的惊叹,想来不也可笑!莫非久居城市不知不觉间灵魂变得如水泥一般的粗糙,心肠变得如钢筋一般的铁硬?!
或许人本来是和大地血脉相连的,我们断然不能割断这个血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