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信物,敲山震虎◎
符琪进来探了眼见无事, 便又跑了出去,督促侍从们备齐其他要用的各种。
胡大夫找到俞星臣。
他没有带杨仪的药方,却把她所写的都记得分明。
“黑牵牛四两, 莪术、茵陈、三棱各五钱……”他眉头微蹙抑扬顿挫地把药方念了出来,又道:“以上取之, 用飞罗面一两, 皂角五钱, 熬半个时辰, 对了, 最好是在五更鸡鸣的时候,以冷茶送服。”
俞星臣听着:“飞罗面是什么?”
“就是磨面时候落下来,那混杂着飞尘的粉末。”
“稀奇古怪, ”俞星臣嘀咕了声,又问:“这药方是治什么的?”
胡大夫道:“难说。黑牵牛有通风解毒的功效,莪术消积止痛, 三棱破血行气……可他说狄将军腹中有异物, 却不知是何异物。”
俞星臣看向他:“先生也不知?”
胡大夫琢磨着:“虽说把脉之时, 曾听出狄将军脉象略杂,可他本就脾胃失调, 腹中气胀脉象虚浮是常有之事, 也不是大症候。”
“当真不是?”俞星臣眸中含笑。
胡大夫一怔,有点尴尬地:“这个……至少不会到生死攸关的地步, 但说来古怪, 近来狄将军的症状确实加重了些, 先前还吐了血, 有些反常。”
俞星臣欲言又止, 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考量, 他不便多嘴。
胡大夫见他不语,便道:“俞大人,可要静观其变?”
“嗯,”俞星臣道:“我也正想看看这位杨先生的医术到底如何。对了,先生你对于杨易的来历……知道多少?”
胡大夫摇晃着脑袋:“我只知道他是薛旅帅从郦阳一路带过来的,俞大人若对此人感兴趣,或许可以查一查郦阳曹家发生的那件案子。”
俞星臣道:“杨易参与过?”
“薛十七郎把他当做宝贝一样,还有小魏村那采生折割一案,似乎也是他出力不小。当时十七郎的眼睛被蛇毒侵害,还是他给治好了的呢,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十七郎对他可谓宠信有加。”
说到这里,胡大夫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而略带猥琐的笑:“幸而大家都知道薛旅帅的为人,不然的话……只看这杨先生的样貌气质,以及两人的亲密举止,还以为十七郎改了性子,竟养了个……”
俞星臣当然听出了他的意思,心里莫名地有点不太舒服。
胡大夫看他脸色微冷,知道他是名门公子,大概不愿意听这些歪话,便及时地改口:“我去看看情形。”
俞星臣点头,随着走到门口向外看去。
精舍方向还是灯火辉煌,俞星臣垂眸,心底又浮现那张眼睛通红狠瞪着自己的苍白脸孔。
他莫名烦躁,隐隐不安。
小弥寨的寨民没想到,在发生那样的惨事之后,木亚跟佩佩居然还能再回来。
他们家的吊脚楼是被火烧完了之后又重建的,比先前那座要小得多,虽然这一次的罗刹鬼事件已经尘埃落定,但此处仍是全村人绕着走的地方。
当看见楼内冒出了烟,闪烁着火光,有的人还以为是失火了,慌忙出来查看,才发现是木亚抱着一堆柴。
才下过雨,柴都是湿的,好不容易点了起来,又闹了许多烟。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寨民发现了,很快,木亚家的楼前聚集了不少人。
大部分是来看稀奇的,但还有的人恶狠狠地瞪着这座小楼,那是卓英的亲族人等。
“祸水,寨子里的霉星,还敢回来!快跟你的恶鬼孙子一起去砍脑壳吧!”
“巡检司的人办事不公道,卓英头人明明是被佩佩害死的,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
“他们两个回来,以后寨子里一定还会闹罗刹鬼!这话我放在这里,你们不信就等着瞧!”
佩佩先前因为过于悲伤,这会儿歪倒在榻上一声不响。
老木亚拨弄着难烧的柴火,听着外头的话,火光照亮他过分瘦削的脸,嶙峋的骨头透出几分坚毅。
“滚出来!滚出寨子去!”外头的叫声还在吵嚷。
有人扔出了第一块石头,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因为更多的人可能效仿。
躲在远处大芭蕉叶子后的一道身影看到这里,双拳紧握,暗沉的眼中有什么在翻涌。
奇怪的是,这次,并没有多少人跟着扔东西。
那扔出石头的正是卓英的族亲,一个长的像是熊一样的矮胖子,他左右看看:“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只呆站着,还不齐心协力要把他们赶出去!”
没有人出声,相反,有的人悄悄地往后退了,似乎要走开。
“喂!你们都忘了他们家的泽青那天晚上杀人的情形了?留着木亚跟佩佩在这里,小心以后他的鬼魂也跟着回来祸害寨子!”他煽动。
有人迟疑,但仍是没有人附和跟动手。
“真是一帮糊涂虫!”矮胖子气的跳脚,他俯身要捡一块更大的石头,却见地上的石头好像正在跳动。
矮胖子愣住,耳畔才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周围的人也循声看去,却见从村寨入口处奔来好几匹马,有眼尖的借着火光:“好像是巡检司的人。”
呼啦啦,许多人开始往后退。
那矮胖子忘了捡石头,左顾右盼,见只有自己站的最近,也忙跟着退后了一步。
戚峰飞马来到木亚家的楼前,望着面前这许多人,目光落在那领头的矮胖子身上:“你想干什么?”
矮胖子被他一瞪,口干舌燥:“没、没干什么……”
戚峰哼了声,看了看地上的石头:“你最好老实点,别叫我撅折了你的脑袋!”
他并没下马,只扫向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村民:“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你们只以为十三年前是烧了韩青的阿嬷才平了疫症,哪里知道是他的阿爹把人头谷里引发疫症的野猪尸首给掩埋了,这才停了疫症扩散传播,你们若不信,中弥寨那里有两个大夫,只管去问!”
村民们呆呆地听着,不知所措。
戚峰道:“被卓英那些人蒙蔽,本不是你们的错,但你们帮着卓英残害木亚一家……哪个手上是干净的!你们每个人的性命都是韩青的阿爹救下来的,却要当白眼狼,我要是韩青,我也会想杀人报仇!”
大家总算琢磨过味儿来,听戚峰说到最后一句,都惴惴不安起来。
人群中有人小声道:“是啊,当年木亚会用草药,卓英他们没指木桃叶是罗刹鬼前,木亚也曾救治过不少人。”
“都怪卓英龙勒波他们太过恶毒,实在不该这么对待木亚一家……”
戚峰道:“现在卓英那些人已经伏诛,韩青虽是报仇,可也犯了王法,他今天早上已经在大佛堂自尽!尸首都给扔进了泸江,所以木亚才带了佩佩回来,他们一家本好好的,却落得这个下场,你们不知道安分守己,还在这里做什么,是还想变本加厉把他们这对老少赶尽杀绝?”
大家听说韩青已死,十分震惊,听到后面,面带愧色,纷纷低头。
戚峰环顾周遭,指了指那矮胖子:“你,听见了没有!”
那人哆嗦:“知、知道了。”
戚峰道:“你小心点,以后若还敢这么胡作非为,我的拳头会教你做人!”
那矮胖子面无人色:“是,是……”转身就跑,戚峰又喝道:“回来!你刚才扔了石头,给我向木亚老爷子道歉!”
矮胖子抖了抖,终于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再不敢了!”
戚峰这才哼道:“滚吧。”
其他众人被训斥的面色各异,良久,陆陆续续有人向着小竹楼的方向合掌顶礼,这才离去。
戚峰进了主楼,见老木亚坐在火堆前,吧嗒吧嗒地掉泪。
佩佩不知何时醒了,从木床上扭身看向戚峰
戚峰走上前,向着木亚跪倒,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从今往后,您老人家只把我当作自己的亲孙儿就行了。我会代替韩青,好好地照看您跟佩佩的。”
外间薛放正下马,听到楼内声若洪钟的,却偏偏说的这句。
他不由一愣,顷刻才喃喃道:“这个傻子,真真的不开窍,人家要的哪里是个孙子……”
薛放本是担心戚峰弄不好,如今见已经无碍,索性不再入内。
正要带人打马往回走,跟随的士兵来报,他们才过来的路上,因为下雨,山石滑落,竟把路截断了。
若要回去,得由一条小径绕路,夜晚却不好走,少不得就在这村子里住上一宿。
当夜,众人只好将就挤在了木亚家的竹楼里,幸而是吊脚楼,地上并不很潮湿,士兵们便席地而睡。
木亚请薛放睡自己的床,薛放不肯,就只要了一床薄毯子铺在地上。
堂中的火一直都未曾熄灭,只有这样,才能把竹楼里的湿气赶走,很快士兵们发出了长长短短的鼾声,薛放却夜不能寐。
正思忖精舍那边是什么情形了,耳畔却听到佩佩的声音:“阿哥,你怎么不睡?”
戚峰一直守着那团火,见她出来便道:“我怕火灭了。我也不困,你睡吧。”
佩佩在他身旁坐了:“你怕我跟爷爷又走了吗?”
戚峰没想到她竟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我……我答应过你哥哥会照顾……你们也别跑了好不好?”
佩佩歪头看他,大眼睛里含情脉脉,可却没有说什么。
戚峰被她看的心慌,赶忙又去拨火,嘴里道:“你以后和老爷子……也别住在这里,就跟着我吧,放心,我会把你们当家人一样看待,我也养得起。”
“家人。”佩佩喃喃了声,最终只把头靠在了戚峰的肩头。
戚峰竟一动也不敢动。
薛放假装睡着,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心里暗骂戚峰愚蠢。
这姑娘的心思人人皆知,只有这个傻子还要当木亚的“孙子”。
正在偷笑,薛放突然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人在窥视自己,他蓦地转身,却见栏杆外芭蕉叶动,竹林婆娑,并没有人。
次日清晨天还不亮,薛放便醒了。
他没惊动戚峰跟木亚爷孙,只带了自己的人出了村落。
那堵着路的大石还未挪开,幸而旁边乡民经过,打听到去大佛堂的小路。
这条路,却是两江三寨寨民们赶墟场的路,墟场对他们而言,便是中原地区的集市,今天正是日子,因为停了雨,路上来来往往都是寨民。背上的背篓里载着各种各样好些东西。
薛放只想快些赶回去,他很不放心杨仪,尤其是还有个俞星臣。
但是乡民们磕磕绊绊,加上山路上不好跑马,他只得耐着性子牵着马儿,跟那些乡民一同赶路。
好不容易出了小道,来到墟场所在,正好太阳升起,放眼看去,倒也算是琳琅满目。
薛放跟士兵们慢慢地自场中经过,随意扫量两侧的物件,忽地他看见地上一个竹筐内,摆放着好些绣品。
薛放出身高门,当然见过许多上等精致的绣物,对于这些乡野玩意儿本看不上,可是此处的绣品虽图案不算极雅致,但也别有一番意趣。
而且,这不单单是摆设,却像是一个贴身的布挂兜。
他盯着那个东西,不由自主地牵着马走了过去:“这是什么?”
耳畔传来些听不懂的话,薛放抬头,才见竹筐前是个摆夷族的少女,被他一看,两颊很快通红,用生硬的官话道:“袋、袋子……”又在腰间比划:“背着的……装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