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等的可怕!
遇上这样一个敌手,他们的筹谋……
真的能成功吗?
冯明达开始迟疑了。
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巾帕擦拭掉额头的鲜血,走到太极宫正殿时,他心里还在想这个问题。
只是当视线对上某些人的时候,他才猝然惊醒,后背生凉。
开弓没有回头箭,回不了头了。
……
嬴政守在皇太后床边,满面关切,神情忧虑,将一个担心生病母亲的孝顺儿子演绎的活灵活现。
冯明达也没叫他久等,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便与几位宗室老臣一道往偏殿来了,其余几位宰辅随从在后。
慕容璟的生父周王也在其中。
冯明达当先跪地,劝道:“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若娘娘此时清醒,必然也不会希望陛下因她而荒废朝议。”
嬴政哽咽道:“舅舅,朕实在是……”
见宗室之中资历最老的代王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又忙起身搀扶:“叔祖父,快快请起!”
代王避让不肯,只道:“今日乃是当今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朝议,意义非凡,宗室俱在,勋贵俱在,各道封疆重臣悉数奔赴长安,岂可因皇家家事而误国事?此地自有老臣看顾,陛下,请速往前殿继续仪典!”
其余宗室们也是齐声附和。
在国家层面上,宗室跟天子的利益是趋于一致的,故而当朝堂之上出现后党与帝党争权之事时,宗室必然是站在皇帝身边的。
嬴政脸上显露出迟疑的神色,再三推拒几次之后,方才在代王与冯明达的催促之下整顿衣冠,忧心忡忡的往前殿去了。
代王留在偏殿看顾尚未醒来的皇太后,其余人则侍从在御驾之后,同新帝一道返回太极宫正殿继续朝仪。
……
天子用礼部和那几个应声虫做筏子,展现了自己的狠厉,又用皇太后和冯明达为引,证明了自己老辣的政治手腕。
此时再度回到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人将他视为根基尚浅的新君,更不会有人单纯的以为他只是个依仗出身花天酒地、流连南风的纨绔子……
所有人心里边就一个想法:这家伙是麻袋吗,真他妈能装啊!
再一个想法就是,这周王府……有点东西啊。
周王老神在在的低着头,眼帘低垂,没有人能看清他此时的神情,便都只觉得高深莫测。
然而只有周王自己知道——他也很慌的,好吗?!!!
我儿子这么叼,我怎么不知道啊!
他之前不是单纯的不学无术吗?!
真的都是演的?!
这臭小子真就是骗了所有人啊——连他老子都瞒得严严实实,枉我们夫妻俩这些天在家愁得睡不着觉!
周王心绪极其复杂,震惊之后,察觉到身边世子掩藏的很好的无措之后,忽然间又释然了。
本朝立国之初,帝位的传续每每都面临着一场腥风血雨,连带着宗室爵位的传承也多有波折。
他与王妃感情甚笃,家中并无异生之子,又不愿叫两个儿子为爵位互生龃龉,故而一直以来,或多或少都对次子有所放纵,他喜欢花天酒地那就花呗,想养小倌儿也随便养,不想念书就别念了,懒得习武,咱们可以请护院,别吃那么苦了。
身为宗室之子,尤其先帝大宗无子,你整个贤名出来,是想干什么?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周王没想过牵扯进入主大宗那档子事儿里边,就叫两个儿子平安喜乐,做个富贵闲人就很好。
至于以后……把眼前儿孙的事情办好就得了,他哪管得了几代之后的事儿?
只是谁也没想到,自家儿子被选为先帝嗣子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周王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一直以来,二儿子都很清楚的知道自家父母的忧虑,所以也顺从他们的心意,收敛起满身光华,遮掩住慧光,装做一个纨绔子弟,在外边儿招猫逗狗,回家之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只是当他阴差阳错的被选入宫之后,才真正展露出他原本的模样……
孩子为父母做到这种地步(并不是),他这个父亲,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嬴政浑然没有不知周王此时澎湃而感动的心绪,面无表情的高坐殿上,听各地大员依次进贺新君,自己也适时的询问几句地方要事,以示圣心同等挂怀天下百姓。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各地大员进贺结束,先帝的谥号基本敲定,改元的年号被定为元安,这场朝议也差不多该落下帷幕了。
嬴政目光望向三省的宰辅们:“诸位都是老臣,其中更不乏有四朝元老,今日朝议结束在即,可还有表上奏?”
他身体微微前倾,着重看向中书令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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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
其余几位宰辅面面相觑,纷纷表示无事,唯有王越定了定心,深吸口气,站了出来。
“臣中书令越有表上奏!”
嬴政战术后仰,靠在椅背上:“讲。”
王越自袖中取出早就书就好的奏疏,打开之后,慷慨激昂的念了出来:“自内卫设置之初,百官非议,士林侧目……其职权有过于御史台,却如野马无缰,不得监管……地方上扰困官员,中央朝臣亦时常心生惶惶……太宗皇帝有言,圣人垂拱而治,君不疑臣,臣自敬君,臣斗胆,奏请陛下废置内卫,还朝野清净,百姓安宁!”
一语落地,朝堂之上久久无人做声。
内卫啊……
王越身为宰辅,站位靠前,自然无法观量身后百官神情,而他也无需在乎那些人的神情,只要天子站在他这边,那就够了。
偷瞄一眼,很好。
陛下看我的眼神非常赞赏。
王越有了底气,当下挺胸抬头,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相较于王越的一条道跑到黑,百官们此时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谁愿意家里边藏着几只眼睛,每天吃几顿饭、上几次茅房都被人报上去?
内卫成立之初,便在朝廷上引起过不小的风波,朝臣们不愿意被人监视,御史台因为职能有所重合而内卫显然会更得圣心,更是对此猛烈开火,可到最后这些非议都被明宗皇帝一句话堵回去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尔等既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又何必如此怯怯不安?
闹到最后,甚至还见了血,铁腕通过了内卫的设置。
但是当今,这个一开始就明确的表示出“朕不是个软柿子且不好糊弄”的新君,居然在第一次朝议上,就作势要废置内卫?
是的,大家都看得出来,中书令王越上这道奏疏,是天子授意。
此人向来圆滑,最善体察上意,且内卫无孔不入,监察百官,要说他闲来无事想上疏废黜天子耳目,这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晦气吗。
这可是奇了怪了,向来都是百官反对内卫特务监察,天子将其引为心腹,今个儿这是怎么了,新君刚登基,就上赶着自废臂膀?
嬴政将他们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唇边不觉浮现出一抹冷笑。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现在内卫根本不归朕掌控啊!
不为朕效力的机构,朕为什么要留着它?
你内卫无孔不入是吧?
你内卫隐藏在黑暗中,没人能找到是吧?
朕日理万机,一刻钟恨不能掰成两半儿用,哪有那么多时间来搜罗你们?
相比之下,还是你们直接上门,请求继续给朕当狗更简单些。
什么,内卫不冒头出来,朕拿你们没办法?
笑死,朕是天子啊!
内卫之所以能够监察百官,先斩后奏,是因为倚靠皇权,天子在帮忙背书,没了朕,你们算什么东西?
先帝不把内卫交给朕,没关系啊,朕有的是法子让内卫自己冒出来,上赶着为朕驱使!
自即日起,国朝境内再无名为内卫的皇家机构,户部与尚宫局、宫内私库不会再拨一个子儿给内卫当经费。
上至长安,下至地方,各处张榜补贴,再有以内卫为名从事监察私调等相关行动的,国朝不承认其合法性,一经发现便可遣送官府,明证身份无错者,杀无赦!
嬴政注视着满殿朝臣,眼底暗含几分兴味。
他知道,这群朝臣之中,应当就会有内卫首领隐藏其中,先帝没把这股势力留给他这个继位者,而是留给了别人。
内卫首领领受先帝之令,没有出现在他这个新帝面前。
不过嬴政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冒头,向他宣誓效忠。
先帝毕竟是过去了,而内卫所拥有的特权与身为内卫首领所能攫取到的好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放弃的。
内卫是皇帝豢养的恶狗,缰绳是握在皇帝手里的,一旦皇帝将手松开,它们在经历过短暂的自由之后,很快就会变成人人喊打的野狗。
皇帝可以养很多条狗,但对于这条早就被养肥了胃口的狗来说,国朝之内,只有一个主人有能力豢养它们。
万人之上,口含天宪。
这就是皇帝!
第8章
嬴政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朝臣们就开始站队了。
有大力赞同中书令王越的。
这种显然是自己或者至亲不在内卫派系之中,不能从这个机构当中占到什么便宜,只纯粹处于被监察序列里的大臣。
强烈支持王大人,废置内卫!
有和稀泥的骑墙派。
小小的顺应一下新帝和王越,表示自己不敢违逆新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