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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 第8节
    一想到读信的你,现在一个人难过地哭,妈妈的心都已经不是自己了,妈妈多想抱抱你,颜颜,像小时候那样抱抱你,就这么一直抱着你,咱们娘俩儿永远都别分开。
    也许,你会想不通,怎么人家都还有妈妈,我没有了呢?为什么呢?颜颜,不为什么,没有人能回答,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是人这辈子要经历的,妈妈不过比别人早些经历了,咱们娘俩儿,还会再见的,妈相信,希望你也相信,但你得答应妈妈,可以哭,不过不能一直哭呀,外头那个世界你还没见过,妈等着咱们娘俩儿再见时,讲给妈听听,这个事儿,你一定得答应妈妈,成吗?颜颜?
    还有,记得爸爸的好,他始终是爸爸,即使他以后做了你不愿意接受的事,爸爸还活着,活着的人有权利选择新的生活。也正因为如此,妈妈才说你可以信赖贺叔叔,相信他的决定,也许,你这会儿还不太明白,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最后,希望颜颜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记得,得做个善良正派的人,无论别人什么样儿的,都不要轻易改变自己的原则,妈希望你勇敢,充满信心,对生活永远充满期待并为之付出努力。
    谚语里说,一犁春膏,百谷秋成。颜颜,人这辈子就像种咱们地里的庄稼,好好耕耘,才能有收获,妈妈相信你能做到的。
    想妈妈时,就跟妈妈说说话吧,妈妈会听到,每句话都会听到。
    写到这儿,妈妈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好像什么都没写,妈真想永远写下去啊。
    可时间不早了,颜颜,妈妈的时间不早了,咱们母女的缘分就到这儿了,短了些,可能做你的妈妈,是我最幸福的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妈妈知足了。
    颜颜,去睡会儿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守着你,去吧,我的孩子。”
    信的日期,是九八年的冬至。
    一封信,展颜看了几次才算看完,她这一哭,五脏六腑全都沸沸扬扬往上涌,春夜的星星,全都落了下来,掉在桌角的纸莲花里,熊熊燃烧,把人从外到里,烧了个透。
    直到星星又重新亮起来,屋里头,还是展颜一个人。
    展有庆第二天回家,没问她信上写了什么,他匆匆吃了饭,又出去了。
    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说:“不是睡觉,就是坐着,我看你也是不想上学了,不上就不上了,回头跟我下地搭把手干活去,你妈把钱败坏光了,咱家里再养不起闲人。”
    “我没说不上学,我这就去上学。”展颜说完,跑了出来,可院子里的自行车没了,她到处找,也不见车子身影。
    奶奶早追了出来,走到她跟前,刚伸手要点她额头,院门口响起孙晚秋的声音:
    “展颜!展颜!”
    展颜又跑了出来,孙晚秋骑着个破二八大杠,一抬头,两个小姑娘碰了碰目光,孙晚秋说:
    “苏老师让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我自行车找不到了,你能带我吗?”
    “不去了,不上了!”奶奶往门口一站,睨着两人,“还上什么上,展颜回家来!”
    孙晚秋嘴撇了撇:“又没问你。”
    “你这丫头片子,跟你娘一个德性,展颜都是跟你学野了!”奶奶嗓门一下大了起来,气呼呼地瞪着孙晚秋。
    孙晚秋头一昂:“想吵架啊,我这就叫我妈来,哎呦,差点忘了,你今年都六十几了,可别气死了,气死了就不值了!”
    她给展颜使个眼神,甩腿上车,展颜跟着跑了几步,搂住孙晚秋的腰,一抬屁股,坐到了后座上。
    两人一路却也没什么话,展颜很沉默。
    这种沉默,陪伴着她的学习,好像沉默成了一种保护。老师们很关心她,给她补了落下的课,又找她谈心,可她每每回家,奶奶都没有任何好脸色,爸想说话,爷爷也想说话,没人能在奶奶的高声下再发声。
    一直到妈的五七,这中间,天气忽的冷一阵,杏花没来得及授粉,就被雨打风吹去。
    临近清明时,亲戚们要来烧纸,院子里多了个陌生女人,是花婶领来的,奶奶见了,喜笑颜开出来招呼人。
    同一天,一辆黑色轿车也停在了展家门口。
    作者有话说:
    丧葬口诀是百度的。
    下一章安排男女主对手戏,本文he。
    因为要卡榜单字数,周一晚不更新,后天晚9点更新。
    第8章
    花婶进了门,像只老雀儿,笑得响,有条不紊地介绍起带来的女人。
    “有庆他娘,这就是我跟你提的银红,细说起来,你得认识她大娘,西头福寿的二姐,知道吧?”
    这拐弯抹角的关系,奶奶一听就明白,乡下人都有这本事,她猛一拍大腿,说:“呦,你大娘原来是我们村的闺女,快进屋,快进屋,进屋说话。”
    其实,情况花婶早跟她说清楚了,银红死了男人,两个儿子年纪小都留婆家了。花婶看中的是她生男娃娃的本事,算命先生说,谁娶银红谁生男孩,奶奶很信这套。
    展有庆本来坐屋里,见人来,闷闷的也不说话,他娘捣他胳膊,他才挤出个笑。
    至于展颜,早被奶奶安排骑车去邻村买饲料。
    这么一来一回,约莫得快一小时。
    原来,车没丢,是被奶奶藏了起来,她计划着不让展颜念书了,可展有庆不答应,家里老头子也不答应,镇上的老师,个个狗拿耗子,还来家访,一遍遍劝,她在心里骂这些人鬼扯蛋。
    那就念吧,三不五时派展颜点活儿,奶奶合计着没工夫写作业也就考不上高中,考不上正好不念了。
    乡村马路旁,种满了白杨树,杨树叶子绿的鲜嫩。这个时令,柳树也翠蒙蒙的一片,梨花正开,到处都是好风光。
    展颜路上见了人,不忘打招呼。
    “建军大爷,吃了吗?”
    “颜颜啊,吃了吃了,你这是去干嘛?”
    “买饲料!”她车子速度放慢,话说完,又加速往前骑,骑得飞快,纤秀的身影从一棵棵白杨树间掠过,像只蜻蜓。
    回来时,村头不知谁家又把头年秋天收的玉米拉出来晒,占了马路半边,拿石头围着。
    狗也乱跑,在打架,你追我赶突然就窜到前轮底下了,展颜为了躲狗,咣当一声撞上石头,她很敏捷,跳下车,人摔到玉米堆里,膈得手心疼。
    车子因为惯性,倒往前去了,车轮子蹭到旁边少年的腿。
    他米色的休闲裤上,立刻多了道车辙印子,灰扑扑的。
    展颜刚爬起来,他就转身了。
    少年很高,干干净净,哪儿都干净,阳光正好拂到他长长的睫毛上,渡了层光芒,他鼻子很挺,所以总让人觉得睫毛在脸上有了影子,这让展颜顿时想起医院的那一幕,贺叔叔转头,阳光是怎样落到那张脸上去的。
    他是城里来的。
    这是一种直觉,乡下人的直觉,展颜也有,她迅速说了句“对不起”,从玉米堆里跨出来,扶起车子。
    可本来在后座夹着的饲料,摔掉了。
    “我帮你。”贺图南弯腰,饲料用尿素口袋装的,小半下,不算重,展颜抢在他前头,一把抱起来,抬眼似乎想笑笑,那笑意太浅淡,以至于贺图南都没怎么看清,她又低头去摆弄自行车了。
    就是这么一瞬,刚才,她看自己也是,贺图南觉得她年纪跟自己似乎差不多,可又似乎要小一点,他眼波轻轻动着,微垂了眼,看她摆正那袋东西。
    展颜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又迅速瞥过去一眼,她的眸子,有种很寂静的明亮。
    “刚才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抿了下嘴,是很青涩的样子,展颜本来想告诉他,自己因为躲打架的狗才失控的,可狗呢?那几只狗子早跑没影儿了。
    贺图南偏着头,他发现她红毛衣上沾了一层白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她的裤子好像短了一点儿,露出脚踝,袜子是格纹的,鞋也脏,那种体操鞋,薄薄的橡胶底,上面的松紧带松了,本来应该是双白色的鞋,颜色发污,都可以扔掉了。
    他目光很含蓄,但确实是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只有自己知道。
    “没关系。”贺图南想跟她说点什么,不为别的,大概只是因为他觉得,眼前的少女,比他所有的女同学都要漂亮,她穿的实在是老土,衣服又旧,连头发都长的长,短的短,毫无章法,可这些东西好像都不存在似的。
    说点什么好呢?
    说他爸爸是怎么专/制地突发奇想,把他拉到这穷乡僻壤,来看看“妹妹”的生活环境,是要他同情劳动人民,还是培养“亲情”,无论意图是什么,贺图南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这里路很窄,树太多,羊群从他眼前过去,留下的是一地羊粪,还有令人不愉快的尿骚气,赶羊的人,直勾勾盯着他看,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
    至于玉米为什么晒到马路上,妨碍交通,更是贺图南无法理解的。
    这同时让贺图南更加困惑不已,难道,爸爸的私生子是藏在了这么个地方?这不像爸爸的风格。
    等他回神,展颜已经推着车子走了。
    这一摔,车链子摔掉了,不过离家不远,她打算回家再弄。
    贺图南快走几步跟上来,他太高,来到她身后,两人的影子一下交错到一起。
    “等等,我想问问你,”他觉得喊“喂”不礼貌,喊什么“姑娘”又太他妈土了,“小妹妹”更不行,他现在对“妹妹”这个称呼过敏,索性省去了称呼,“你是这儿的人?”
    展颜攥着车把,也不看他,专心看路:“是这儿的。”
    “那你知道,村头有户人家吗?”贺图南明知故问,贺以诚说了,把村子逛一圈半小时后到最南边来找他,车子就停路边,非常好找。
    展颜终于停了下来,她看看他:“你找北头儿的还是南头儿的?”
    “你往哪儿去?”贺图南问这话简直智障了,他如果不瞎,应该看得出,眼前少女是往南去的。
    展颜手一指:“南头儿,这是南。”
    她听说过,城里人来乡下容易转向,也就是迷方向,她想,也许这个少年迷了。
    贺图南一笑,他立刻明白对方误会什么了,所以,意味深长说:“啊,这是南啊。”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那个“啊”字,有意拐了下腔调。
    这一下,展颜脸红了,她听出少年人调侃的语气,却装作不懂,快快说:“你要是找南头儿的,就往这边走,找北头儿的,就朝相反的走。”
    说完,她蹲下弄车链子,有些后悔刚才怎么没装上。
    贺图南就势一蹲,抬眉看她:“我帮你吧?”
    展颜照例没抬头:“谢谢,我自己会。”她真的会,只不过弄得两手黢黑,车链子上的油蹭上去的。
    贺图南突然就想逗逗她,说:“我不是坏人,你是不是把我当坏人了?”
    他开玩笑是有分寸的,戏谑点到为止,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贺图南其实没跟女孩子开过玩笑,他都不怎么跟女生说话,初中时,女生们给他起外号,天天喊他“流川枫”,他快烦死了,他觉得,女生就是一群很吵的生物,有几个女同学,一起考进一中,“流川枫”这个外号又流传出来,显得特别傻。
    可见了她,不知怎的,生平第一个玩笑张嘴就来,特别自然。
    展颜抿嘴笑笑,没说话,她把车链子装好就骑走了。
    日头正好,好风相从,贺图南看着那团火红的身影远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么一个情景,却又无从想起。
    展颜骑车到家时,见到一辆车,停在附近。非常巧,这个时候奶奶花婶她们出来了,出来送客,展颜抱下那半袋饲料,站到一旁,看她们簇着个陌生的女人,不知在说什么。
    一群人在大门口开始拉扯一袋糖果,奶奶塞花婶,花婶又丢回来。
    这种拉扯,很眼熟,通常发生在过年走亲戚给压岁钱的时候。
    展颜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突然也看见了她,彼此都带着打探意味,展颜一下就知道了这人是干嘛的。
    她不能接受。